谢家麟:没有终点的科学旅程
2016-08-12阿澄
文/阿澄
谢家麟:没有终点的科学旅程
文/阿澄
翻开中国现代科技史,中科院院士、享誉世界的加速器物理及技术专家谢家麟,与以下科技成就连在一起:世界第一台能量最高的医用加速器、中国首台可向高能发展的电子直线加速器、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北京自由电子激光、国际合作“前馈控制”、新型辐照应用加速器……其中三项为世界首创,三项填补国内空白……2012年2月14日,谢家麟院士获2011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
突破封锁,报效祖国
1920年,谢家麟出生于冰城哈尔滨,祖籍天津。身为律师的父亲,与李大钊同窗三载,曾诗词唱和。
谢家麟的童年,是在动荡中度过的,辗转黑龙江、天津、湖北等地,后来进入北京汇文中学,尤对物理感兴趣,动手能力强,课余时间,喜欢鼓捣无线电,能自制短波收音机。
1938年,谢家麟被保送进燕京大学物理系,该学府涌现出许多大师巨匠:袁家骝、黄昆、张文裕等。燕大校训“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对谢家麟一生产生深远影响。
北平沦陷后,谢家麟辗转来到武大借读。毕业后,在桂林中央无线电器材总厂参加工作。抗战胜利后,谢家麟回到天津,在企业工作一年多,觉得前途无望。恰逢教育部举办留美考试,他觉得是改变命运绝佳机会,遂赶紧复习应考,没想到考试顺利通过。1947年8月,谢家麟远渡重洋,踏上赴美留学之路。
在加州理工学院,谢家麟就读该校物理系。这所大学师资力量雄厚,科研成果斐然,单拿物理系来说,就有密里根和安德森两位诺奖大师执教。常言道,名师出高徒,谢家麟如鱼得水,再加上勤奋刻苦,一跃成为系里佼佼者。就在这时,他听说斯坦福大学的微波物理与技术国际领先,而他亦更倾向于这种实际物理应用。在加州理工完成硕士学位后,谢家麟进入斯坦福大学读博。
谢家麟(1920~2016)
在斯坦福大学求学期间,谢家麟非常注重培养自己的动手能力。“我的学习与有些人是不同的,除了上课学习基础知识外,还花很多时间学习有些人不屑学习的实际动手能力,我从实验室技术人员身上,学会多种焊接技术、真空检漏技巧、金属部件的焊前化学处理、阴极材料的激活方法等。”谢家麟说,他这样做有两个原因,“一是考虑回国后,脱离了美国实验室环境,自己不掌握它们恐怕难以开展工作;二是我有爱动手的习惯。”
1949年,新中国成立,百废待兴,急需人才,怀揣一腔报国热血的谢家麟,想中途辍学,回国效力。金兹顿教授极力挽留:“你的爱国热情我能理解,但很快就会完成学业得到学位,何必半途而废昵?因为学位是能力的表现,得到学位,才能证明你具有更好的为国家服务的能力。”谢家麟遂打消回国念头,坚持完成学业,再回国参加新中国建设。
1951年9月,谢家麟通过博士论文答辩,办好一切手续,乘坐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船,踏上回国之旅。
一想起即将回到祖国怀抱,贡献所学,谢家麟心潮起伏,激动不已。然而事与愿违,船到檀香山,忽然上来几位联邦调查局官员,手拿名单,逐一核对船上乘客。查到谢家麟,被告知:美国法律规定,禁止交战国学习科技专业的学生离境,违者将受到惩办。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谢家麟震惊愤怒,据理力争,但无济于事。同时他们声称要检查谢的箱子,打开其中一个,里面全是书籍。谢一共带了8只箱子,另外几只装着打算回国建立微波实验室的器材,如果被查到,后果不堪设想。好在船长向他们抗议,说轮船不能误点,得赶紧起航。那几个官员商量后决定,让船长把谢的箱子从香港返航时,带回美国再例行检查。无奈,谢家麟只得重返美国,他赶紧修书一份给海关,称自己因事不便前往,委托朋友张念智把箱子从海关仓库提出,终于化险为夷。谢家麟随后致电美国白宫,提出强烈抗议!
归国梦碎,在长达4年多的滞留岁月中,谢家麟没有虚度光阴,而是锲而不舍,研制成功当时世界首台医用加速器,打磨出一位优秀的粒子加速器专家。
医用加速器设计原理:是用产生的高能量电子束流,打入人体内部剿灭癌细胞。“那时的医学界,觉得这是治疗癌症的最好办法,但如何建造这种医用加速器,却是一个创新难题。”谢家麟说。
把高能电子束射入人体内部,涉及多种科技领域问题,包括高能物理与临床医学的结合。没有现成的原件、如何保证病人安全、加速器的稳定性如何由实验室的要求,提高到医用水平等等,一系列棘手问题都必须逐一解决。
与此同时,芝加哥医学院也决定进行这项领域研究,他们投入的科研与技术实力非常雄厚。谢家麟作为他们的科研竞争对手,无论资历还是可供调遣人员和资源上,都毫无优势可言。“这件事以前没人做过,无章可循,只能自辟蹊径。”谢家麟回忆说,“因为是医用,人命关天,不能出医疗事故,因此,要求格外高,除了功率要稳定,电子束的尺寸要合适,强度要均匀等技术要求,还要测算出安全的辐照剂量在人体内的分布。”
倔强而不服输的谢家麟,并未被困难吓倒,而是勇敢应战,迎难而上。他带领团队精心设计和制作零部件,反复修改实验方案,凭着一腔勤奋坚韧,克服重重艰难险阻,历时两年时间终大功告成。在进行临床应用时,一位名叫荷西的医生朋友,半开玩笑地问他:“你睡眠好吗?你知道我们美国的病人,是喜欢告状的!”谢家麟说:“现在回味起来,我那时年轻气盛,敢想敢干,也许确实有些莽撞了。”
1955年,谢家麟发轫之作——医用加速器率先问世,很快应用于医疗领域,效果显著。他的捷足先登,也让竞争对手的研制工作半途而废,沦为“科研烂尾”。
“科研的敌人,是浅尝辄止,知难而退。”谢家麟说,“看到工作中的难题,通过自己不懈努力得到解决,我也甚感欣慰。这件棘手工作,使我得以从头至尾,亲自解决电子直线加速器的研制和应用的全部过程中出现的难题,积累了实战经验,也建立了不懂可以学懂的自学信心,从而奠定了我一生科研事业基础。回国之后,我之所以能在加速器领域为祖国做点事,应该说是那时打下的基础。”
这台填补“历史空白”的科研成果,成为芝加哥重大新闻,轰动了美国高能物理界,一时间谢家麟声誉鹊起,名扬美国。虽然在美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科研成就,但他报效祖国的赤子之心从未改变。
就在这时,谢家麟收到美国移民局信函,让他在做美国永久居民还是限期离境两者选一。归心似箭的谢家麟,阅信后,真有些“漫卷诗书喜欲狂”,毫不犹豫放弃美国优裕舒适生活,选择回国效力。“我觉得留在美国是锦上添花,而回国效力则是雪中送炭。”谢家麟说,“我希望能为生我养我的祖国,作出些贡献,这是我们那一代留学生普遍心声。”
历尽艰辛,终成大业
“黄河横渡混相似,故国山河入梦游。”谢家麟吟诗一首,抒发归国情怀。回国后,他立即投身到新中国的建设和科研之中。
建国之初,国家一穷二白,科研人才匮乏,科研条件简陋。谢家麟所从事的加速器科研项目,连最基础的技术、设备和材料都不具备,再加上西方的技术封锁和元器件禁运,使得加速器研究步履维艰。面对如此窘迫科研环境,谢家麟不等不靠,迎难而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把加速器搞成功不可,以此证明中国人的科研能力,并不比外国人差。”
“要想吃馒头,就得先种麦子。”自己动手,自力更生。“我这个人很喜欢自己动手,我的很多成果,之所以能因陋就简研制成功,与我的动手能力是分不开的。”谢家麟掌握多种焊接技术,会熟练使用车床,每当实验设备器材出现故障,他总是自己动手解决排除。“在实验领域搞研究,要自己能够动手,才能掌握第一手情况,知道关键问题症结所在。”谢家麟对此深有感触。
有一次,谢家麟跑遍南京无线电厂等国内企业,也未找到加速器必备的微波源,便自己动手研制速调管的工作。他在科研中做过许多这样的元器件,如高档无氧铜波导管、加速腔、电解槽等,成为“手脑并用”全才型的科技强人。“如果自己懒得动手,就像开车时,一人观看路面情况,再告诉握方向盘的人如何行进,这样很难全力以赴的。”因此,他告诫年轻科技者,要学会自己动手:“懂得了并不等于做出来了,其关键就在于掌握和解决技术的细节。只有‘手脑并用’,才能解决实际问题,推动科研事业开展。”
谢家麟一切从零起步,从打基础开始,他要在“科研白纸上,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给新分来的大学生补“核物理”“电子学”“微波技术”“电子直线加速器理论”等课程。还到清华大学讲课,到各地做学术报告,通过科研项目,培养了大批相关人才。为后来我国高能粒子加速器领先世界,储备了高端人才,增强了科研实力和后劲。
从此,谢家麟焚膏继晷、辛勤开拓,在基础薄弱的加速器领域拓荒,自力更生、奋战八年,终于研制出我国功率最大的速调管和我国首台可向高能发展的30MeV电子直线加速器。该加速器问世后,极大推动了我国电子直线加速器的建造和使用,广泛应用于辐射消毒、肿瘤治疗、集装箱检测、环境保护等方面,在国民经济建设中大显身手。
接着,谢家麟趁势而上,又研制成功我国第一台电子回旋加速器,填补了国内空白,并荣获全国科学大会奖。该加速器问世后,很快投入国防需要,为“两弹”研制成功作出重要贡献,因此有人称谢家麟是位有战略眼光的科学家。
“研制加速器不是终极目的,而是要在高能粒子加速器上,开展高能物理实验研究,这是中国几代物理学家梦寐以求的理想。”谢家麟说。如此“终极目的”,很快在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研究上得以实现。
“那时是在建质子加速器,还是正负电子对撞机上,学术界分歧很大,怀疑之声不绝于耳:对撞机技术难度大、风险高,中国能做得出来吗?其时国力还不富强,花这么多钱值得吗?”谢家麟回忆说,“为此,我从技术、管理、经费等各个方面,都进行了严密审计,认为这个项目是可行的。”
1984年10月,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动工兴建,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加速器专家,谢家麟担任总设计师兼工程经理。当时,高能加速器是尖端技术,对撞机技术又是高能加速器中的尖端,国际上认为中国这一步跳得太大,不可能研制成功。他们还打了个形象比喻:说我们好比站在火车站台上,想要跳上一列飞驰而来的特别快车,如果跳上去就飞驰向前,掉下来,就会粉身碎骨。“若按当时情况讲,中国这项尖端技术与国际高能物理研究至少落后30年,而电子对撞机实际上是直接来实现最先进的技术,如果按部就班的话,我们永远都不会有出头之路。”
正是在这个关键性的选择中,谢家麟大胆超前,又小心验证。他多次组织国内外专家,展开专题论证和调研,反复对比权衡两种路线的优缺点,以深入而细致的分析,说服持不同意见者,最终确定了正负电子对撞机最佳方案。
在研制正负电子对撞机过程中,谢家麟不仅要把握大方向,还要对细节精益求精。这位加速器物理学家,在解决技术问题同时,还是项目经理。他引入国外对大型科研工程使用的“关键路线方法”,组织专人到各相关研究室了解情况、估计进度。这一先进的管理方法,为我国此后大科学工程的实施,积累了丰富经验。为了保证加速器按期按质完成,谢家麟又选择超高真空、磁铁、自动控制等8项关键技术开展预研,并提出一定要采取先进的又是经过验证的技术。
巨大压力、繁重任务,令谢家麟积劳成疾,夜不成眠,为了坚持工作,每晚只能靠安眠药助睡。“有时一晚要吃三次安眠药,第二天去上班,发现自己走路不能掌握方向。后来去就诊,医生说是吃安眠药过量造成的。”谢家麟追忆往事时说,“即使这样,我一天病假也没请,对撞机工程千头万绪,我哪有闲心养病呢。”
1988年10月,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成功实现第一次对撞。谢家麟带领科研团队,历经四载探索,终于跳上了“飞驰而来的特快列车”,创造出国际同类科研工程中建设速度快、投资省、质量好、水平高的科技神话。此后,中国高能物理研究所,跻身世界八大高能加速器中心。“十年磨一剑,辛苦不寻常。虽非干莫比,足以抑猖狂。”谢家麟欣然赋诗一首,抒发成就大业的满腔豪情。
冒着被“摔得粉身碎骨”风险的谢家麟,“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很是有些大胆。”他说,“什么叫科研工作?就是解决实际困难。路都摆在那儿了,你顺着走,还叫什么科研工作?科研的根本精神就是创新,就是没有路可走,自己想出条路来走。”
在形似羽毛球拍的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内,正负电子束流不断“冲浪”,最终加速到接近光速,并在相互碰撞中揭示微观世界的科学奥秘,如同一枚粒子物理领域的探针,不断挑起物质微观世界的神秘面纱。一般普通人很难完全弄懂这个高精尖项目,但这却是我国继原子弹氢弹爆炸成功、人造卫星上天后,高科技领域又一重大突破性成就,为我国高能物理实验和同步辐射应用研究,开辟了广阔前景。
1990年12月7日,国家科技奖励大会上,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荣膺“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谢家麟作为这项科学工程的领导者和总设计师,位列获奖人员之首。
翻开新中国科技史,“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彪炳史册。不仅让我国高能物理研究领域一举跻身世界前列,还提升了我国精尖制造业水平。每年有近百个科研单位的400多个课题,利用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产生的同步辐射光源,开展高水平的科研工作,涉及凝聚态物理、材料科学、生命科学、环境科学、地球科学等众多领域,产生了一大批高水平的研究成果,这一切谢家麟功勋卓著,不可磨灭。
硕果累累,成就斐然
“谢先生一生有两个主题,一个是竞争,一个是超前。”熟悉谢家麟的冼鼎昌院士说,“他所做的工作,总是在与国际同行的竞争中进行,也总具有前瞻性。”“石室宝藏观止矣,跃登天马莫淹留。”谢家麟的这两句诗,表达了他不愿满足现状,锐意创新的想法。
擅于把握国际加速器发展动向的谢家麟,不断拓展新领域。“创新是人的本性。”谢家麟认为,“我们要建设科技强国,必须强调培养高素质的创新科技人才,能够产生新思想,并能克服困难,把思想变为现实,这样才能攀登世界顶峰。”
纵观谢家麟的科研生涯,他的科研创新与“填补空白”,似乎有着不解之缘。他常引用“要发现新东西,必先做出新东西”的科学谚语,鼓励学生们自己动手,边干边学。“做研究工作的最大动力是强烈的兴趣,书本知识加上实际经验,便是创新基础。”
上世纪90年代,针对国内工业基础现状,谢家麟领导建成第一台自由电子激光装置,研制总投资只有国外同类装置的十分之一,多项技术指标达到国际领先水平,使中国成为继美国和西欧之后,实现红外自由电子激光饱和和震荡的国家。这一重大突破,令国外科技界瞩目,被列入当年全国十大科技新闻。
进入新世纪,步入桑榆晚景的谢家麟,仍奋战在科研一线。从事加速器研制几十年,他深感其局限性:结构复杂、操控、维修不易,而且造价昂贵。为此,他晚年最大心愿,就是简化它的复杂结构和使用要求,实现“大装置小型化”,从而降低造价。他突破了加速器设计原理,将电子直线加速器一直沿用的三大系统,精简为两个系统,简化加速器内部结构,降低制造成本。经过四年努力,研制成功世界第一台简易结构加速器样机,验证了设计理论的可行性,并申请了国际专利。
2008年,谢家麟出版自传《没有终点的旅程》。开篇自序中,他这样写道:“在人生旅途到站之前,觉得有责任把自己的足迹记录下来,这些可以作为他们(年轻人)人生道路的参考,或许可以增添他们前进的信心和勇气。”
谢家麟寄语青年科学家:要淡泊名利,耐得住寂寞与平凡,厚积薄发,潜心科研。他常说,青年人应该立志建大功、立大业,但也要能够耐得住“平凡”。“一个人没有成为伟大人物,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需要特殊的能力与机遇;但若没当好一块‘平凡’的砖瓦,却是不可原谅的,因为作为一个有道德的、勤奋敬业的优秀公民,是谁都应该而且可以做到的。”为此,耄耋之年的谢家麟,生命不息,科研不止,虽远离重大科研项目,但他仍带着一名博士生,研制创新课题,继续着“没有终点的科学旅程”。
为祖国“雪中送炭”的激情,成就了谢家麟的不凡人生。殊不知,除了抽象的物理学和为之奉献一生的加速器外,他爱好广泛,“我现在每天还在读小说、听音乐、吟诵诗词,看好的电视剧,临睡前,读几页英文小说……”
2012年2月14日,92岁高龄的谢家麟与建筑学家吴良镛,同获2011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大奖。“我是很一般的人,既不十分聪明,也不十分能干。我能获奖,说明一个人不管资质如何,只要不断努力,就能取得成绩。这个奖虽然是颁给个人的,但我认为这是对我们整个加速器团队的肯定,是对几代人工作的褒奖。”谢家麟发表了意味深长的获奖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