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
2016-08-12钱钟书
吃在中国历来是件值得津津乐道的好事,从凡夫俗子见面时关切的问候,到文人墨客笔下不厌其烦的描述,都可以得到证明。那么,以“吃饭”为题,文章到底怎么写呢?大约有三种情况:第一种就吃论吃,题为“吃”,其意趣亦在于吃;第二种是论吃而意趣不限于吃;第三种是论吃而意趣不在于吃,《吃饭》便是这样“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文章。
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这种主权旁移,包含着一个转了弯的、不甚素朴的人生观。辨味而不是充饥,变成了我们吃饭的目的;舌头代替了肠胃,作为最后或最高的裁判。柏拉图《理想国》里把国家分成三等人,相当于灵魂的三个成分;饥渴吃喝等嗜欲是灵魂里最低贱的成分,等于政治组织里的平民或民众。最巧妙的政治家知道怎样来敷衍民众,把自己的野心装点成民众的意志和福利;请客上馆子去吃茶,还顶着吃饭的名义,这正是舌头对肚子的借口,仿佛说:“你别抱怨,这有你的分!你享着名,我替你出力去干,还亏了你什么?”其实呢,天知道更有饿瘪的肚子知道若专为充肠填腹起见,树皮草根跟鸡鸭鱼肉差不了多少!真想不到,在区区消化排泄的生理过程里还需要那么多的政治作用。
古罗马诗人波西蔼斯曾慨叹说,肚子发展了人的天才,传授人以技术。这个意思经拉柏莱发挥得淋漓尽致,《巨人世家》卷三有赞美肚子的一章,尊为人类的真主宰、各种学问和职业的创始和提倡者,鸟飞,兽走,鱼游,虫爬,以及一切有生之类的一切活动,也都是为了肠胃。人类所有的创造和活动,不仅表示头脑的充实,并且证明肠胃的空虚。饱满的肚子最没用,那时候的头脑,迷迷糊糊,只配做痴梦;咱们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律:吃了午饭睡中觉,就是有力的证据。我们通常把饥饿看得太低了,只说它产生了乞丐、盗贼、娼妓一类的东西,忘记了它也启发过思想、技巧,还有“有饭大家吃”的政治和经济理论。德国古诗人白洛柯斯做赞美诗,把上帝比作“一个伟大的厨师父”,做饭给全人类吃,还不免带些宗教的稚气。
弄饭给我们吃的人,决不是我们真正的主人翁。这样的上帝,不做也罢。只有为他弄了饭来给他吃的人,才支配着我们的行动。譬如一家之主,并不是赚钱养家的父亲,倒是那些乳臭未干、安坐着吃饭的孩子;这一点当然做孩子时不会悟到,而父亲们也决不甘承认的。拉柏莱的话较有道理。试想,肚子一天到晚要我们把茶饭来向它祭献,它还不是上帝是什么?但是它毕竟是个下流、不上台面的东西,一味容纳吸收,不懂得享受和欣赏。人生就因此复杂起来。一方面是有了肠胃而要饭去充实的人,另一方面是有饭而要胃口来吃的人。第一种人生观可以说是吃饭的;第二种不妨唤作吃菜的。第一种人工作、生产、创造,来换饭吃。第二种人利用第一种人活动的结果,来健脾开胃,帮助吃饭而增进食量。所以吃饭时要有音乐,还不够,就有“佳人”“丽人”之类来劝酒;文雅点就开什么消寒会、消夏会,在席上传观书法名画;甚至赏花游山,把自然名胜来下饭。吃的菜不用说,尽量讲究。有这样优裕的物质环境,舌头像身体一般,本来是极随便的,此时也会有贞操和气节了;许多从前惯吃的东西,现在吃了仿佛玷污清白,决不肯再进口。精细到这种田地,似乎应当少吃,实则反而多吃。假使让肚子作主,吃饭就完事,还不失分寸。舌头拣精拣肥,贪嘴不顾性命,结果是肚子倒霉受累,只好忌嘴,舌头也像李逵所说“淡出鸟来”。这诚然是它馋得忘了本的报应!如此看来,吃菜的人生观似乎欠妥。
吃饭还有许多社交的功用,譬如联络感情、谈生意等等,那就是“请吃饭”了。社交的吃饭种类虽然复杂,性质极为简单。把饭给有饭吃的人吃,那是请饭;自己有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那是赏面子。交际的微妙不外乎此。反过来说,把饭给予没饭吃的人吃,那是施食;自己无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赏面子就一变而为丢脸。至于请饭时客人数目的多少、男女性别的配比,我们改天再谈。但是趣味洋溢的《老饕年鉴》里有一节妙文,不可不在此处一提。这八小本名贵稀罕的奇书在研究吃饭之外,也曾讨论到请饭的问题。大意说:我们吃了人家的饭该有多少天不在背后说主人的坏话,时间的长短按照饭菜的质量而定;所以做人应当多多请客吃饭,并且吃好饭,以增进朋友的感情,减少仇敌的毁谤。这一番议论,我诚恳地介绍给一切不愿彼此成为冤家的朋友,以及愿意彼此变为朋友的冤家。至于我本人呢,恭候诸君的邀请,努力奉行猪八戒对南山大王手下小妖说的话:“不要拉扯,待我一家家吃将来。”
(选自《钱钟书文集》,有删改)
对比欣赏
一、思想内容上
衣着本是琐屑小事,然而在《忆当年,穿着细事且莫等闲看!》一文中,作者却告诉我们:穿着不当,不仅遭人白眼,还可能惹祸上身。作者为了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个道理,使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以及鲁迅先生的亲身经历来作说明。
《吃饭》一文调侃吃饭,在闲聊之中,将那些本来被装点得美好、甚至有点神圣的东西,诸如政治家的主张、婚姻择偶的动机、人际交往的准则等等尽情揶揄了一通,不动声色背后透出幽默诙谐,而在幽默诙谐背后常常又闪烁出智慧的寒光。
二、艺术手法上
《忆当年,穿着细事且莫等闲看!》是一篇说理性散文,一方面注意叙述和议论的形象性,一方面采取循循善诱的办法,从“服之不衷,身之灾也”这个问题入手,然后再由远及近、层层深入地加以阐述,而我们也就在这种漫话家常式的谈论中,逐步理解了作者的深意。文章虽然天南海北、古今中外,无所不论,但处处紧扣“衣着”问题,放而能收,因而做到了“形散而神不散”。
《吃饭》是一篇随笔式的散文,作者似乎是娓娓道来,但目光却是冷峻而深邃的。文章一开头便说:“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读来真令人喷饭。接下去作者又继续生发开去,说我们通常总是把享受掩饰为需要,不说吃菜,只说吃饭,正如“最巧妙的政治家知道怎样来敷衍民众。”另外,《理想国》《巨人世家》《老饕年鉴》等,信笔写来,擒纵自如,使得日常生活最普遍、最寻常的“吃饭”成了一个三棱镜,折射出光怪陆离的人生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