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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着刷手机的年轻人

2016-08-11王小妮

视野 2016年16期
关键词:写作者车厢农民工

王小妮

去年11月底一个下午,我去坐地铁。并不是高峰时间,站台上人不多,电子屏显示还有四分钟车到,走向站台最末端,见墙角两侧各蹲一个年轻人,上身向前弓着,闷头刷手机,其中一个戴黑手套,露手指的那种,刷得真投入。

车来了,戴手套这位起身神速,几步窜进车,直奔车厢一角,立刻蹲下去,继续刷他的手机了。

他的动作够迅捷,应该是这线地铁的常客。他随身没带任何物件,不像城市白领,特别是那蹲姿,像做零工的,或者帮老板跑业务的吧。他旁若无人地蹲住,好像这世界上只有他和他的手机,地铁启动,停靠站,乘客上下,都对他没丝毫影响。除他以外的一切,包括乘客们,都不过是一些墙板,拉手,移动门,而他是穿行在这中间的一个喜欢蹲着玩手机的独行侠。

应该是个90后,那张脸多年轻,年轻多好。我不喜欢标签,不想被贴,也尽量不给别人贴。有人说90后是“最自我的一代”,可以把“最自我”理解成“最孤独”吗?比如蹲在这个下午的地铁上。

我觉得有一种表情叫“地铁表情”。这些年常有人怀念上世纪80年代,人们爱回忆那时候,人和人之间多淳朴多温情。我第一次坐地铁,是1980年夏天,当时的中国只有北京有一条地铁线。在地铁乘客们脸上,出现一种少见的神态:木然冰冷的面孔,收缩得很短的目光,人和人挤得足够近,又距离极远,每个人都孤立无援又旁若无人。直到钻出地铁站,见到敞开的有云彩跑的天空。

地铁车厢空间狭小,车辆运行时,车窗只是个黑洞,和地面公交相比,地铁不提供另外的视野,这种局促会把人和人之间显得格外陌生格外孤单。比如,角落里蹲着的这位。

那天,我在这个蹲着玩手机的年轻人之前下车,是去南方科技大学。地铁通道里,另一个年轻人向我扬手,是南科大当晚主持讲座的一个男生。

离开南科大,已经是夜里快十点。回程地铁上,想到刚刚面对的这些大学生,他们会在公共场合随意取蹲姿吗?应该不会,特殊情况除外,比如春运时候在长途硬座火车上。说蹲姿是国姿,可能有偏颇,起码在大学里,常取蹲姿的不多。平日里,他们的内心会有自我暗示,留意自己的日常举止,千辛万苦考进了大学以后,总会有一个模糊但似乎可以预期的诱惑在前面怂恿着,喜欢励志警句的人可以说成“他们有未来”。正是这个未来,让他们在期待的前提下,对自己有约束,也许这约束里包括了接近古语的“坐如钟站如松”。

尽管教育在今天受到的公众批评最多,事实上,普通的人们仍然习惯把高校想象成殿堂。在乡下,人们会指指点点说那户人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而别的那些人家的孩子都去外出打工,语气和神态都会带着不同。

2013年夏天,我收到一个邮件,曾经教过的一个学生说她应届毕业,找到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实习工资1200,有人觉得念了四年大学还不如个卖菜的,可她说“每天早上抬头看看海口湛蓝的天空,心中就充满了快乐,至少我拥有一片美丽的天空”。看过她的信,心情复杂,得承认有沮丧,1200和拿低保有多大差别?当然,我也真心欣赏和敬佩这位同学的乐观。

把这个事发在微博上,有人反驳说:大学生实习期1200元不少了,和农民工比比,还是大学生优越,坐办公室,没风吹日晒,不吃粉尘,不出苦力,终究是一份有脸面的工作,只要熬过实习期和积累两年工作经验,工资自然会增长。

一年半过去,我向她询问现在的境况,她说换了新的工作,做行政人事,扣完五险,实际拿到2600多一点。我还是觉得这个收入低,在城市里拿2600,除去租房和吃饭,只是生存线的边缘,距离过上安稳体面的生活还远。

现在建筑行业一个小工,一般每天收入300,一个有技术的泥水工每天收入350到400,他们赚到的每一张人民币都是辛苦钱。但是,一个城市里的公司文员经常要无薪加班,女孩子可能要陪酒,办公室里各种政治各种潜规则,和各种人打交道有收获也有纠结。每天十小时只和砖石泥沙相处,简单明了多了。当一份或多份工作把一个人的青春和自信磨损干净,能够为蓝天而快乐的大学毕业生会不会渐渐身心疲惫,失去了自我提醒和振作的动力,不想再硬撑着,最后变成地铁车厢角落里一个蹲下去只顾刷手机的人。

连续两年,在南方科技大学碰到各种各样的同学们,多是目光炯炯的年轻人,这所纯理科学校的很多学生思维活跃,我没听到他们担忧未来。印象特别深的是2013年夏天,当时这所学校只有几百人,学生们可以丢下电脑或手机在教学楼的书桌上,直接去食堂吃饭。南科大作为特例,曾经被社会关注和热议过,媒体更关注它的管理体制,我更关注它的精英性。当然,现在它的一切都变得按部就班。

而另一所大学就不同。广东的汕头大学是全国唯一没有扩招的大学,但是,跟我聊天的几个汕大大三学生说到即将大四,眼神变得模糊不定,他们说想想进入社会就怕,要是总呆在学校里多好。

就是在汕头大学,在一个由学生打理的小酒吧里,身旁一位老师随口在说:我们中国人到哪儿都爱坐着,看外国人,他们更爱端着杯子站着随处走。确实几位外教都没落座,大家聊得正热闹,我脑子里快速闪过了蹲在车厢一角刷手机的人。

和一位写作者认识是在火车上,两节车厢衔接处,简单的一个招呼,干干净净一个中年人,我们坐同一班车去一所高校参加一个活动,车厢不同。

座谈会开始,我才知道他曾经在流水线上做工。主持人叫他农民工。座谈结束后聊天,他说早已经不做农民工了。

但是人们总要强调他的农民工身份,好像非要把他放回他的过去,最好把他锁定在那里头不出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出现讲出动听故事的空间。

座谈过后,还朗诵作品,这位默默写作很多年的人上台去读自己的作品,朗诵结束,他正走下台,还没回到座位上。主持人出现,她一开口说:多么悲惨啊……这个悲惨的感慨并不是来自刚才的朗诵内容,而是人们给这位曾经的农民工预先设定的一个悲情场景,好像必须把他和悲惨相连,不然他就不是他了,他就失去了上台的价值。这句足够煽情的台词一出,感受到不舒服的或者不只是那位写作者,也许在场有更多的人的内心有回应,比如那些靠着家长在外打工缴学费的大学生们。

在这一句“好悲惨”说出来的前和后,这位写作者都说过:我就是我。能感到他很想表露的内心里,更希望被看做一个平平常常的,多年埋头喜爱写作的人,而不是被再三贴上“农民工”的标签。

有段时间曾经流行说“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其实,喝不喝咖啡不重要,也许蹲在地铁一角的年轻人永远不喜欢咖啡,他只喝凉茶。未来的90后和00后们应该不会被一个什么名分给固定,无论他做农民工还是做大学生,他们渐渐能懂得每个人都该享有他自己的一份尊严,有了这个,他自然会校正自己的举止言行,比如,他开始认同想坐着如钟,站着如松。

那个下午,蹲在地铁车厢尾巴里刷手机的年轻人,他如果能从那1000块钱买来的塑料壳电线电池里面,知道了理解了公平的重要和一个人的权益,他或者会直挺挺地起身,他要当众说话了。

(吴刚摘自“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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