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上海”的街区面临整改,发生了什么?
2016-08-09肖文杰向大仁吴子怡刘娉婷
肖文杰+向大仁+吴子怡+刘娉婷
建筑设计师卜冰的事务所设在上海的五原路上,他的朋友也在同一条路上开了一家风格清新的果汁店,店门口总是随意摆放着几把椅子。不久前,果汁店被城管要求把门口的椅子收掉,店主很快在朋友圈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过路老太太坐在那张椅子上休息,配文是“这把椅子不会破坏任何历史风貌”。
最近3个月来,“历史文化风貌”这个词在上海被广泛讨论。更确切一点说,是在以衡山路、复兴中路为中心的7.75平方公里区域内被讨论。这块区域的官方名称是“衡复历史文化风貌区”(以下简称“衡复”),而它更为人熟悉的叫法,是“旧上海的法租界”。
五原路就在其中,这条总长820米的狭窄小路,两边的建筑多是1930年代的居民住宅。当年法租界的洋房、公寓、里弄大多保留,这里也因此被视为旧上海繁华的最完整印记。考虑到周围高密度的写字楼和购物中心,这片上海市中心相对安静、天际线不被遮挡、梧桐茂盛的街区,就更具价值。可以想象,这里是各种业态都会垂涎的宝地。
最近5年,咖啡、酒、服装、生活杂货和艺术品成了这里的主要商品。与其他地方不同,这里的店铺的经营者大多年纪轻轻,不少有海外生活经历,他们喜欢花心思琢磨自己的店名、招牌和室内陈设。逐渐地,这里也成为“最能体味老上海风情和新上海潮流”的深度游去处。
但眼下,走在五原路、复兴中路、延庆路等典型的衡复区域街区,你更可能看到的是脚手架、建筑垃圾、新的围墙和各种拆违的横幅标语。
今年4月起,以“保护历史文化风貌”为名,衡复街区陆续有沿街的店铺被拆除,或是在大门外被封上围墙,这其中包括很多小清新咖啡馆、平价服装店、开了20多年的书店、酒吧、花店、古董店和早餐铺。新砌起的围墙是蓝灰色的,上面有仿古典的雕饰,然而有些地方还没来得及粉饰,仍是灰色的水泥墙。
最能体现新旧风情融合的这一片上海街区,昔日街景正如城管要求收掉的椅子一样,正在逐渐消失。
所谓的历史风貌,其实就体现在目所能及的街景。在上海的语境中,它其实是一个模糊的审美概念。
如果你去过日本京都,你或许可以很明确地界定哪些是古建筑,它们有统一的外形标准。而在衡复,建筑的年龄相差数十年。永康路的房子属于1910年代的旧里(旧式里弄),住的多是在南面肇嘉浜沿岸工作的工人—如今那里已经变成肇嘉浜路;北面复兴中路的独栋洋房,过去是完全的富人区;而五原路的公寓和联体别墅,则多是公司职员和知识分子的住所—你很难用一个统一的标准去界定什么是这块地区的历史风貌。
实际操作中,哪些店关、哪些店留的标准更微妙。被整治的小店大多没有营业执照,或是店铺所在的建筑没有取得商业用途的许可。但过去十几年,他们又被默认,并以所谓的“备案”等方式获得认可,并缴税。
一个与之对应的案例是,徐汇区官方微博“上海徐汇发布”曾在今年5月31日贴出了衡复区域内太原路上的PRIMA花店的照片,并称赞这家花店“处处体现了对生活艺术的追求”。但一个多月后,PRIMA花店就被列为整治对象,店主被迫临时把花店搬到了别处。
建筑设计师赵丹妮曾接受过一个衡复区域内5层楼房的改造项目,他们为新业主设计了简洁、低调的现代主义式外立面,但最后根据要求不得不改成“仿古典洋房”式的设计,因为这样“更符合历史风貌”。
而在相隔不远的武康路,你却可以看到大量餐饮业态—包括最有名的武康庭—的现代风格外立面,如今,武康路已被视为是衡复区域改造的典范。它的改造工程由官方推动,选择规模颇大的开发商统一开发,修缮整理了这条街上的名人故居,重新设计了西式的围墙。改造之后,商户的经营也相对集中,比如武康路上最红的几个餐饮品牌,目前都由一个叫Franck Pecol的法国人拥有和经营管理。
相比商业感颇浓的武康路,建筑师们似乎更喜欢五原路。
卜冰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开在五原路81弄的一座洋房里,已经开了十几年。张佳晶的事务所在几百米外的华山路,但他每天的遛狗路线都会贯穿这片街区。年轻一些的赵丹妮和曹飞乐租住在此,她们最喜欢的是附近有两个菜场,一个是最普通的上海小菜场,菜价便宜、可有些脏;另一个是年轻店主开的欧式杂货铺,里面有些菜不常见,价格也更贵。两家店她们都会光顾。
安静、便利,街道狭窄方便步行,又有设计感,按照建筑师的行内话,这条街道“信息量很足”,是绝佳的工作生活之处。
费波在五原路上经营一家名叫HandS的西洋古董店。在这轮整治中,HandS的大门也被围墙挡住,但她还算淡定。她的生意受影响不大,因为古董店的消费者大多是专程前来,他们依然可以从后门进入,而不买东西只是拍照的客人少了很多,费波觉得反而清静。
然而,在古董店“不买东西的游客”,对咖啡馆和餐厅来说就是最重要的客源。在HandS旁,有一家叫MR_NOVA的男装店,同时也卖咖啡。虽然70%是熟客,但没有了过路的客人,生意仍有些艰难。这家店开了两年,在此之前是一家宠物店。与老派的服装店相比,MR_NOVA的老板更懂得如何营销品牌,兼做咖啡就是为了“给客人更好的用户体验”。
在泥水匠上门砌墙前一周,他收到了通知。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店门50年前就开着了”。
美美服装和相邻的90wine咖啡是五原路上少数仍在经营的店家,它们的老板都是王晴。王晴近20年前嫁到上海,在五原路用一台缝纫机开始做服装生意,生意逐渐扩大后开了服装店,之后她又将旁边的车库改造成了咖啡馆。因为证照齐备,这两家店得以幸存,但周围店铺纷纷关闭让五原路人气锐减,咖啡馆从周末下午的爆满到一天不超过10个客人。
其实在这里做生意并不容易,因为房东会随时涨价。赵丹妮3年前住进五原路,当时的租金是3600元,有装修和独立卫生间,22平方米,如今这间房的价格是6500元。数量最多的咖啡馆流动率颇高,通常一年就会改换门庭。新的经营者很快就会填补上来。而这次围墙被封后,门面店铺的租金普遍下降了一半。
但同时,一些看似低端的店铺可能活得更好了。每碗5元的馄饨店,同等租金下,利润可能比酒吧更高。
在曹飞乐看来,这是衡复的可贵之处。5块钱一碗的馄饨店、80元一杯的酒吧、单品价格上万的古董店混合在一起,老的商业满足了社区的刚需,而新的业态成为了城市的吸引力,但二者没有互相取代,而是形成了平衡。
这种自发形成的生活圈也被视为更有魅力的城市社区:本地人继续老派的生活,时髦的年轻人在做各种文艺的尝试,敏锐的生意人也能巧妙地寻到商机。
复兴中路上的“元龙音乐书店”被围墙封住门面后,店主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拆什么也不能拆书店”,但五原路上的建筑师们似乎不赞成这句话,“书店一定比酒吧更高级吗?这家书店不该被封围墙,原因是它在上海音乐学院旁边,满足了刚需,同时又养活了自己。”曹飞乐说,“在欧洲,一个城市可能只有一个这样的区域,多在教堂附近。而在纽约、伦敦、柏林,你可以找到四五个。它们是大城市里最吸引年轻人的地方。”
在这些店铺开起来前,包括五原路在内的衡复区域并没有临街商业。1990年代开始,上海鼓励“破墙开店”,沿街才逐渐有了商业氛围。但这轮改造似乎让街道风貌回到了20多年前的历史状态:五原路的店铺已经关掉大半,与它相近的延庆路情况类似;往南300米的复兴中路上,包括一家20多年的音乐书店在内,临街店铺的大门前被砌上了围墙;再往南,名声在外的永康路酒吧一条街,被当地区长“点名拆除”。
相比平稳生长的五原路,永康路的故事更有戏剧冲突,但它也带出了另一个问题:旧城整治有时候与历史风貌关系并不大。
永康路似乎是条一直被“整治”的道路。在2010年前,那里是有名的菜场街,属于“世六办”(迎世博600天行动城市管理指挥部办公室)的整治对象。当时街上70%的门面属于国有公司,它与一家小型开发商合作成立了派丰永康商业经营管理公司,把菜场换成新店铺。
不到两个星期,招商就完成了。在2010年上半年,菜市场已经被漂亮的服装店取代。但半年后,因为网购兴起,十几家服装店很快面临关门。有一段时间,永康路的店面甚至只能免费借给艺术家办展。
引进酒吧是永康路的自救尝试。那里周围住着很多外国人,派丰的负责人就想到了从国外的餐饮指南中寻找合适的品牌,一一拜访,邀请它们来开店。
台北永康是最早进入永康路的餐饮店之一。在酒吧街还没有开起来时,外国人和设计师们就在那儿论生意、画图纸,后来这批人在永康路陆陆续续开起了酒吧,每家都生意火爆。
如今的永康路大概是上海在全球知名度最高的街道之一,会频繁出现在旅游杂志中,“Yongkang Lu”本身已经成了一个专有名词。它最近还入选了一份叫做“如果特朗普当选总统美国人可以逃到哪儿”的Top10榜单,理由是“你可以在这儿喝一整天,然后忘记你的总统是他。”
永康路上的不少餐饮品牌,随后在上海别处,甚至成都、香港开了店。从这个角度看,它又像是一个餐饮业的小型创业孵化器。
但街边的居民无法忍受半夜仍然吵闹的街道。在菜市场时期,他们每天早上三四点就被菜贩吵醒,没想到改造后,吵闹没有结束,只是从凌晨挪到了夜晚。矛盾最激烈的时候,沿街二楼的居民会往顾客头上浇开水,至今你仍能在网上找到那段视频。扰民,也是此次永康路被点名整治的重要理由。
但实际情况是,现在的永康路已经度过了冲突最严重的时期。一个叫“路委会”的组织每周聚集店家开会,主要议题就是解决居民的抱怨。派丰有一名本地的管理人员,负责用上海话和居民沟通。现在,沿街二楼、三楼的房间大多被租下,改成员工宿舍或是办公室。酒吧也被要求10点之后必须把街面上的桌椅收回,并增加隔音设备,所有的餐饮店也只能使用电力而不能用明火,为此整个街区的电容都被扩大了。而且本地居民也并非完全排斥酒吧街,至少他们能够通过沿街店面收取的租金,4年来翻了约6倍。
换句话说,在永康路,外来人群、经营者和本地生活者之间,似乎正在形成一种自发的平衡。
一个可供对比的例子是纽约的SoHo社区。1960年代,那里租金便宜,吸引了许多没钱但有创意的艺术家,很快便成为全球最有名的艺术创意社区。之后奢侈品品牌和大商家看中了这里,租金迅速变高,艺术家们被取代,SoHo成了一个高档的时尚消费区域。
这种商业介入的街区改造过程被称为“SoHo效应”,学术界的名词叫“士绅化”(gentrification)。在衡复,你也可以看到淮海中路、衡山路这样彻底商业化、没有人居住的街道。尽管它在学术上带有贬义,但相比之下,全是围墙的冷清街道同样算不上好街道。
“文化特性已经是重要的城市商业资本,它会创造更大的商业价值。”纽约城市大学社会学教授Sharon Zukin在《The Cultures of Cities》中表达了这一观点。
其实,如果跟踪一个过往的上海城区建筑改造项目,你会发现政府对所谓的历史文化风貌有颇为科学的管理技术。
在政府的计划里,老建筑被分为一般历史建筑、优秀历史建筑和历史文物。不同类型的建筑还会细分为各种等级,并被赋予相应的改造权限。占多数的一般历史建筑内外都可改造,但要遵循细致的规范,比如消防、加固、建筑高度、店招尺寸、外立面的材料及颜色、周围建筑的采光等都要考虑,如果开餐饮店,还必须征得周围居民的同意。“即使与欧洲、美国相比,这套标准也属合理。”高目建筑设计咨询有限公司总建筑师张佳晶对《第一财经周刊》说。
上海去年还提出了“城市微更新”“针灸式改造”等主张,鼓励尽可能以细致微小的改造触发老城区的活力。这些概念自在学界流行至今也不过10年,可谓先进。张佳晶曾提供过类似的方案,他称其为“城市填空计划”,比如把衡复某个事业单位的3片网球场变成上下楼的两片,空出来的面积足够建造公寓,500米外老洋房里蜗居的原住民可以搬迁至此,而老洋房能重新被激活。
只不过真的“针灸”显然很考验功力。
“老城区不应是‘标本。过去萧条的街道,本来正在变得有活力,现在这种势头被中断是很可惜的。”张佳晶对《第一财经周刊》说。
在截稿前,台北永康的老板宋贞告诉《第一财经周刊》,他们已经接到通知,8月26日前要从永康路搬离。2013年,宋贞接受了导演王诚的采访,后者拍摄了一部叫做《永康》的30分钟纪录片,描述了这条街道的热闹与矛盾。其中以旁观者视角出现的,是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他在永康路开洗衣店已经20年,当被问到这20年的印象时,他说:“我所在的这20年,就是一直看着永康路不断变化。”
这些变化让一些人获益、让一些人困扰,赶走了一些人,吸引了另一些人,但不管怎样,只要这些变化是自然发生的,那就应该让它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