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电视脱口秀里的毒舌（下）

不是我一个人的厄运

不过，我高兴得太早了。不久以后，光头又请我上他的节目。这回他不让我上台，而是为我在化妆室里架了一台摄像机。他则站在前面的舞台上，通过麦克风来采访我。采访时，我还没说两句话，他就结束了我们的对话。当天晚上，我的一位荷兰朋友来电说，光头在我回答他问题时，在电视屏幕上播放了一段视频：一架飞机从穷国飞到富国。

我恍然大悟。原来光头是反攻倒算来了。他知道当面对峙很难收拾我，所以这次他让我在化妆室里蜷曲着，并且不让我看到他在银幕上玩什么把戏来影射我的娘家穷，他的国家富。节目是他的，媒体是他的，我纵有诸葛亮之计、九牛二虎之力，也派不上用场。

惟一使我感到欣慰的是，我虽为女人，但比那个男主持更爷们。起码我敢和他正面交锋。我输也输在明处，光明磊落。这又使我想起比利时女房东的话。她老人家明察秋毫，说得一点没错。同性恋主持确实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们既像有些男人一样，心狠手辣，又像有些女人一样阴损、爱搞小动作。谁能是他们的个儿？

好在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厄运。又过了一阵子，另一位荷兰朋友对我说，露露呀，闹大发了。你知道谁谁谁吗？我说，世人皆知。那人是荷兰资格最老、名声最大的节目主持人之一，女士。她开始主持节目时，那光头在襁褓里嘬奶嘴呢。

朋友说，前些日子，这位女主持人泰斗上了光头肥仔的节目。他居然大声呵斥女泰斗道，喂喂，挪挪你的大肥腚！朋友说，光头太过分了！但女泰斗却一点也不感到诧异，继续笑呵呵地跟他斗智斗勇。也难怪，女泰斗一定早有心理准备，那光头是阴损的同性恋，他怎么做都在预料之中。

我明白了，光头越把名人往下踩，观众越就越觉得他牛，他节目的收视率就越飙升，节目主办方的广告收益就越大，他的出场费就越像跨境电话号码似的，数字长长的一串。不然咋叫损人利己呢？

又过了几年，在荷兰著名达人秀节目里，一个金发碧眼的节目主持人，也是同性恋，管一位中国选手要唱的意大利歌剧选曲叫“嗨，给我来39号套餐，外加白米饭！”管中国选手的表演叫“在中餐馆里上演的意大利歌剧”，说他的演唱“比盒饭强”。这主持人在上百万电视观众面前，嘲笑在中国餐馆业辛勤劳动的荷兰华人。和那光头一样，这个满头金发的主持也以伶牙俐齿、尖酸刻薄见长;也和光头一样，他一出镜，收视率就见涨，估计节目主办方所赚的广告费就见高。

不败的黄金组合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受邀到比利时的一台节目里做嘉宾。要回荷兰时，已经没有火车了，恰好那天的嘉宾里有位来自荷兰的著名摄影师，我可以搭他的顺风车。在路上，摄影师告诉我，他专门给荷兰的娱乐明星照相，对那个圈子了如指掌。我一听，来劲了，便问他，为什么荷兰的同性恋主持人这么火？他说，那叫有后坐力。据摄影师说，荷兰的少年儿童一般在小学高年级就开始性成熟，有的便发现自己有同性恋、双性恋或换性等倾向。孩子嘛，不懂事，一听说班里谁有这种倾向，就嘲笑、挖苦、孤立、欺负谁，导致有这些倾向的孩子们自尊心受伤，又太不好意思告诉老师和父母自己的秘密，得不到帮助、指导和保护，所以他们常对自己的性取向而纠结万分、手足无策。这样的孩子有些长大以后变得孤僻冷漠，有些则变得极为外向、富有攻击性，有的心里还萌生复仇的苗子。他们少年儿童时期的无奈、悲伤和愤怒在长大以后火山爆发，一发不可收拾。他们如果恰好智商高、口才好，就更如虎添翼了。见人就损、男女不限、又顾影自怜、喜欢自我表现，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使他们是脱口秀节目主持人的最佳人选。

我对摄影师说，照您这么说，这些同性恋主持人通过脱口秀和综艺节目来在电视观众的眼皮底下反攻倒算，情有可原？他回答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让中小学生欺负班里那些同学来的？这债早晚要还，这仇早晚要报。

摄影师继续对我说，实际上，即便同性恋节目主持人有复仇心理，如果没有文艺界的商业化在一旁推波助澜，他们也闹不出几朵浪花来。但这一茬同性恋的年轻人碰上了好时候。如今讲究收视率为王。谁的节目人气高（不管这人气是怎么来的），谁的节目就能赚取天价广告费。同性恋的唇枪舌剑和收视率为王，二者相见恨晚，形成不败的黄金组合。

王露露在荷兰电视节目中。

我听了心如刀绞，开始理解和同情同性恋主持人了。我都不敢想，他们在青春发育期该有多么孤独无助、一筹莫展、委屈痛苦呀？这样想起来，我在马城翻译学院学生中的同性恋小伙子们可太幸运了。他们成人后不但没变得孤僻冷漠，而且也不处处想压人一头，更不张口就损人。其中有一位男生移居美国，在那里和自己的亚裔丈夫收养了一个拉美国家的女儿。每逢圣诞节，我都收到他们全家福的贺年片。这拉美小姑娘在两位父亲的培育下茁壮成长，合家欢乐。可见不是所有同性恋都嘴不饶人、都不幸福，其中有不少（也许其中有大多数）善良厚道、温良恭俭让。

摄影师看我半晌没言语，便安慰我道，露露，你没注意过这些伶牙俐齿的同性恋主持人吗？他们的节目多在荷兰的商业性电视频道播出，而在荷兰一二三台播出的节目大多内容丰富、有深度、风格严谨、尊重嘉宾的人格，鲜有哗众取宠之嫌。虽然它们的收视率没有一些商业频道的节目高，但照样能够存活下来。因为各种资金，包括来自文化部的，在支持此类有品位、有节操的节目。这就保证了各类电视节目之间的势均力敌、和平共处。

我听了直点头。各类观众各取所需，而不是商业化、超人气、毒舌出没的节目在电视上一枝独秀。有点像中国人说的百花齐放。

关爱是解药

最近我听说国内有个新词，叫毒舌。用这个词来形容上述的荷兰损人专业户，再贴切不过了。还有个新词，叫博眼球，含义和“哗众取宠”雷同。这个新词也堪称世纪发明。中文里出现毒舌一词并非偶然。我发现，西方的毒舌风也逐渐刮到中国来了。国内也出现了几位用尖锐锋利的语言、咄咄逼人的气势让嘉宾张口结舌、下不来台的节目主持人。这类主持人也是收视率的救星、广告商的新宠、粉丝的最爱。他们也具备了男人的大刀阔斧稳准狠，以及女人的叨唠嘴碎、绵里藏针。但就像那个荷兰光头一样，中国毒舌主持的才华也很少用在刀刃上，不是用其三寸不烂之舌鞭笞坏人坏事，而是通过冷嘲热讽各界（尤其是娱乐圈的）名人而凸显自己的牛。

我只是盼望，就让这类节目成为文艺娱乐百花园里的奇花异果吧，与其他种类的节目争奇斗艳，携手并肩，共同活跃百姓的文化娱乐生活。我也盼望，也有资金一如既往地投入于各类以质量和内涵取胜、风格严谨、有益于百姓修身养性、能够传播朴素端庄、温和典雅的中国传统语言和行为规范的电视节目。

我还盼望，国内中小学校的老师和少年儿童的家长，重视青春期孩子的心理辅导，加强对于孩子们的关心、保护、帮助和指导，防止重蹈荷兰或其他国家的覆辙。

我觉得，这类屏幕新秀貌似含恨复仇，其实是在变相倾吐自己从儿时积攒起来的苦水、在绕着圈子地倾诉自己以往的痛苦经历、在变着法地呼吁大家，请尊重他们的特性和人格。我也盼望，不将电视节目收视率的高低作为甄别节目好坏的惟一标准。一味迎合毒舌主持貌似在捧他们，其实是在害他们。因为这样只能妨碍他们与大家推心置腹、交流内心思想和情感;因为这样使他们错失与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冰释前嫌、握手言和、告别过去、轻装前进的机会;因为这样此类主持将在讽刺挖苦嘉宾、顾影自怜、自我表现、自我膨胀的路上渐行渐远，将离他们的初衷越来越远。我还盼望，电视台将给受众较小但有新闻、文化、艺术、审美、情操、道德等价值的节目主持人以更多的面向广大观众的机会，让他们更好地为建设我们的文明、富饶、友爱的祖国家园添砖加瓦。

（作者为荷籍华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