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

九穗

一天早晨，葛里从不安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葛里被眼前的自己吓坏了。他望着坚硬得像铁甲一般的甲壳，还有那六条细得可怜的腿儿，一阵迷茫。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点神儿来，用他那细腿儿使劲敲了敲甲壳，毫无痛觉。

“这是梦！一定是梦！”葛里安慰着自己。

这时，桌上的闹钟突然铃声大作。葛里紧绷的神经几乎快要被震断了，他扭头看了看，时针指向了七点钟。

葛里还是第一次自己醒来，而不是被闹钟闹醒的。他挺着巨大的棕色肚子试图从床上坐起来。

起床上学的时间到了！每天都是如此，揉着惺忪的睡眼，极不情愿地离开床，然后半闭着眼睛洗漱，半闭着眼睛吃早饭，然后和妹妹一起出门，在路口等校车。

门外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葛里！葛里！”是妈妈的声音，“快点起床吃早餐，不然上学就会迟到了！”

葛里觉得自己还在梦里，他试图动一下身体，背上特别疼痛。他努力地睁大自己的眼睛望望窗外，那里灰蒙蒙的，是冬天阴沉的早晨，雾霾笼罩，有带哨的鸽群飞过的声音。

他想伸伸自己的胳膊，两条细细的前腿儿便舞动起来。

“完了！我真的变成了一只恶心的虫子！”葛里惊恐地想。

他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自己的甲壳身体，突然，他又有些庆幸起来：“我变成甲虫了，今天可以不用去上学了！”

今天，注定是一个灰色的日子。因为今天要公布期中检测的成绩。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天，葛里多么不愿意去面对！想想成绩单上那一路的红灯，想想老师责怪的眼神、同学们的嘲笑，还有，成绩单拿回家时，爸爸的咆哮和妈妈的眼泪，说不定还有一顿拳头在等着自己呢！爸爸的脾气葛里可是知道的。想起那些功课，他便头疼得要命。为什么人一定要上学，要学习那些莫名其妙的课程呢？

葛里从昨天便开始惴惴不安，昨晚一直在做各种怪梦，在梦里拼命地奔逃。他逃到了悬崖，逃到了深深的海底——这都是因为那张成绩单，这是比变成甲虫更可怕的事情！

想到这里，葛里长出一口气，嘴边掠起了一抹微笑，他又重新躺倒在了床上，觉得身体里漾起了一种奇异的舒服的感觉。他那六条细细的甲虫腿儿不由自主地挥舞起来。

终于可以不用去面对成绩单了！

“我得救了！”葛里开心地想，“变成一只恶心的甲虫，其实也不是那么糟糕……”

他正望着屋顶这样想着，卧室的门又被“咚咚”地敲响了。

“葛里！快点！”妈妈温柔的声音已经明显不耐烦了，“妹妹都快吃好了！你别再磨蹭了！”

“妈妈！”葛里尽量压抑住自己欢快的声音，朝门外喊道，“我不能去上学了！”

“怎么回事？”妈妈刚刚离开的脚步声，又急促地返了回来。门被“砰”地推开了，妈妈大步地走了进来。

“你病了吗？葛里！”她急切地问，“最近的流行感冒很厉害的！”

说着，她已经走到了葛里的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葛里以为，妈妈见到他的那一刻会惊恐地尖叫。但妈妈却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只是看上去有些担忧。

“难道，您没有看出我变成了一只甲虫吗？”葛里试探着问妈妈。

听到这话，妈妈“忽”的一下掀开了葛里的被子。

“快起床，吃完早饭去上学！”一向温和可亲的妈妈恼怒起来，“少跟我玩花样！”

葛里的整个甲壳都暴露了出来，但妈妈根本没有看出来。

“别犯傻了！你就是想偷懒不上学！”妈妈唠叨着，从衣柜里拿出葛里的毛衣扔给他，“快点！我在厨房等你！”

说完，妈妈便自顾自地走开了。

葛里只好挪动着笨重的甲虫身体下了床，他折腾了好一会儿，那件毛衣根本就套不进自己庞大的甲壳。他只好从衣柜里找出一套肥大的足球衫，勉强穿了进去。

究竟哪里出了错？葛里开始糊涂起来，妈妈根本看不出自己现在不是一个男孩儿，而是一只甲虫！

他慢吞吞地走出了卧室，正巧碰到了爸爸。爸爸正在客厅里看报纸，他从报纸上抬起头来，严厉地盯了葛里一眼。

“听说今天要发成绩单了？”爸爸问。

顿时，一股寒意袭上了葛里的背。

“嗯！”他用细细的腿儿搓着足球衫的衣角，低着头，小声地说。

“下午放学早点回来，我要看成绩单！”爸爸的目光像把小刀子戳着葛里，但他也根本没有发现甲虫的事儿。

“嗯！”葛里试图快点离开爸爸的视线，可是他细瘦的腿儿正在发抖，根本就走不动。

“可是……”葛里想提醒爸爸甲虫的事儿，但却被爸爸大声地打断了，“你再磨蹭就迟到了！你想让你的班主任老师再把我‘请进学校吗？！”

葛里只好冲进厨房，匆匆地喝了两口牛奶。今天，牛奶的味道闻上去怪怪的，葛里有些恶心——甲虫一定不喜欢喝牛奶吧，葛里想。

他没有时间认真地考虑这些了，时钟正在“嘀嗒”地催促着他。他抓起书包朝门外跑去。他那几条细瘦的腿儿，跑起来可真是费力。

“这么冷的天儿，穿足球衫会感冒的！”妈妈在身后唤道。

但葛里根本不想回头，妹妹已经在门外的台阶上等他了。

“啊！”妹妹看见他第一眼，便尖叫起来，她刚想转身逃走，却又怔怔地站住了。

“哥哥？”她声音颤抖着，满是担忧。

葛里知道妹妹认出了眼前的这只甲虫。

“是我！”葛里无精打采地回答，他走过去，用触角碰了碰妹妹的马尾辫。

“你这是怎么了？是要去参加化装舞会吗？还是要去参加星际大战？”妹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一连串地问。

她更愿意相信哥哥是在别出心裁地开玩笑。

“我早上醒来就变成这样子了！”葛里忧伤起来，“可是爸爸妈妈根本就看不出来！”

“天呐！我们得去看医生吧？”妹妹很惊讶又很心疼，她小心翼翼地摸摸葛里的甲壳，“大概……得去看兽医……”她吞吞吐吐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葛里。

“也许，还有比这个更糟糕的事情！”葛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满心的忧虑，“今天要发成绩单了！”

说到成绩单的时候，葛里几乎忘记了甲虫的不幸。但他转念又想到，说不定老师见到一只大甲虫，会吓晕过去，或者会忘记发成绩单呢！

但是，在校车上没有人注意到葛里，在校园里也没有。同学们三五一群地从他身边走过，谁也没有回头多看他一眼。

“他们也一样，没有发现甲虫！”葛里很是失望。

上课铃响了，班主任老师果然拿了一沓成绩单走了进来。葛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老师走到讲台上，环视了一下教室。葛里多么希望老师的目光会停留在他的身上，然后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老师的目光的确停留在了葛里的身上，葛里感觉得到，那目光像一束箭一样，射中了他。老师并没有惊讶，而是一脸愠怒。

“葛里！”老师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耳边响起，葛里挪动着甲虫的身体走到讲台前，老师“啪”的一下把他的成绩单拍在了讲桌上，“明天请你的家长到学校来一趟，我要跟他好好谈谈！”老师的声音既带着火药，又是那么冰冷。

葛里用颤抖的前腿儿拿起了成绩单，意料之中，门门功课都不及格，尤其是英语，28分。

看着一路红灯的成绩单，葛里几乎要落下眼泪了。

“你看看，你看看，你所有科目的分数加起来都没有100分！”老师责备着，“不知道你的心都用到哪里去了，每天作业都不按时完成，每天上课都像是在梦游……”

同学们哄地笑了起来。

“他梦游到足球场去啦！”葛里的同桌小声地说。

教室里又是一阵笑声。

葛里的几条细腿儿都在颤抖，他的头快要缩进坚硬的甲壳了。

但，谁也不知道这些，他们只看到讲台前低着头的一个男孩儿，他考了全班倒数第一名。

整整一上午，葛里都满怀沉重的心事，他那沉重的甲虫壳让他压抑，喘不过气来。大课间的时候，他缩在教学楼外的墙角，瑟瑟发抖。

冬天的风吹过，他有些麻木了，没有感觉到寒冷。

“哥哥！”妹妹跑了过来，她很担心自己的甲虫哥哥。她小声地贴着葛里的耳边说：“也许这样也挺好的，反正大家都不知道你是只甲虫！”

葛里重重地叹了口气。难道他从此以后就开始过甲虫的生活了吗？也许是的，他突然发现自己今天这么喜欢黑暗的地方，总是躲在墙角。

但也许做甲虫也比困在功课、作业和成绩单里好些吧！

“葛里！练球去！”

有人远远地呼唤葛里，是张达。他边喊边跑了过来。

葛里没有回答，依旧无精打采地缩在墙角。

张达跑过来，拉拉葛里的胳膊，不，现在是可怜的前腿儿：“今天怎么没去球场踢球？我们的球队可不能少了你啊！”

张达是葛里最好的朋友，他们平时总是一下课便一起跑去球场。葛里是足球队的前锋，以前他的脑袋里可都装的是足球啊，带球过人，帽子戏法，头球，漂亮的射门……上课的时候，足球总在脑袋里晃，老师讲课的声音总是好远好远。

“恐怕我以后不能再踢球了！”葛里挥挥自己细细的甲虫腿儿，伤心地说。

这是除了成绩单外，另一件让葛里伤心的事。成绩单让他害怕，而说到足球，葛里真是心里狠狠地痛了一下。

“为什么？”张达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葛里，“没有你，我们球队可拿不了好成绩！”

“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发现我现在是一只甲虫吗？”葛里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吼着，一整天委屈的泪水全都淌了出来。他特别想好好地发泄一下。

“你开什么玩笑！”张达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葛里，你怎么了？”

张达说着，搂住葛里的肩膀。葛里抽咽了一会儿，平静了下来。他推开了张达的手臂。

“没事！让我静一下！”他擦擦眼泪，把头转了过去。

“葛里，有什么事，我们可以一起分担的！”张达担心地望着葛里。他不明白葛里在发什么神经。葛里平时可是一个大大咧咧的男孩子。

“你们快去踢球吧！”葛里推了推张达。他又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悲伤了。

“葛里，我们会一直等着你的！下个月的足球大赛不能没有你！”张达说着，跑远了。

“太不像话了！”

爸爸将葛里的成绩单扔到了地上，大发雷霆。一场意料中的暴风雨来到了。

“每天都想着足球，玩，从不把功课放在心上！”爸爸揪住葛里的耳朵，不，现在是触角。

“真是太丢人了！”爸爸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

“爸爸……”妹妹小心翼翼地说，“您没发现哥哥现在是一只甲虫吗？他已经够难受的了，请您不要再责罚他了！”

“什么？甲虫？”爸爸涨红了脸，大声地咆哮着，“你们想合起伙来气我是不是？”

“我说的是真的……”妹妹嗫嚅地说着，悄悄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妈妈坐在沙发上，将葛里的成绩单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哭了。妈妈的泪水一颗一颗地全都落进了葛里的心里，那眼泪像石头。

“还不赶快去复习功课！”爸爸推了葛里一把，葛里倒在了地上。他用六条细腿儿爬回了自己的房间，这样爬着走路，对于一只甲虫来说倒是很舒服。

“足球没收，再也不许踢什么球了！以后每天放学都关禁闭！直到你把功课复习好！”

门被“砰”地重重地关上了，接着便是“咔嚓”一声上锁的声音。

冬日傍晚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窗来，落在地板上。葛里就那样趴在地板上，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想不起那些深奥的数学方程、英语句法、语文古诗……他试着打开试卷，那些刺目的红叉都在嘲笑他，他不知道从何下手。他落下的功课太多了！

他有些绝望地望望天花板，然后他的心突然鼓胀起来，他就那样用他细弱的六条腿儿轻而易举地从地板爬了上去。他爬过吊灯，爬过墙角，他停下来观察了一会儿蜘蛛和它结的网。那只蜘蛛被这只巨大的甲虫吓坏了，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葛里就那样吊在屋顶上，头朝下向窗户外面望去，窗外一轮毫无生机的夕阳，正虚弱地朝地平线下坠去。黑夜和雾霭正悄悄地占据整个天空。

葛里吸了一下鼻子。他想起父母对他的殷切期望，眼泪不禁滴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真是太笨了，那些功课简直像拦路虎一样可怕。葛里有些恨起自己来了。他用头狠狠地撞了一下天花板。

“啪嗒”一声，一大颗泪水落到了地板上散落的试卷和课本上。

他既委屈又自卑。他想，他也许可以撞开窗户，从窗户里爬出去，然后从这个家里消失，从此去过一只虫子的生活，也许爸爸妈妈就不用那么操心了。

这样想着，他便朝窗子爬了过去。就在他试图从屋顶打开窗子的那一刻，门被“哗啦”一下推开了。爸爸、妈妈还有妹妹一下子都挤了进来。

“葛里！”妈妈声音颤抖地叫道。“你爸爸他知道自己错了，他不该那样对你……”妈妈大声地喊。

大家东张西望，没有看到葛里。

“葛里！葛里！”爸爸妈妈都焦急起来，“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葛里哭着回答。

大家循声抬起了头。

“哦！天呐！”爸爸妈妈同时惊叫起来，“一只大甲虫！”

“我早就说过的，哥哥他现在是一只甲虫！”妹妹在一旁平静地看着惊慌失措的父母。

“天呐！天呐！我的儿子！”妈妈又抽泣起来。

“你快下来吧！别摔着！”爸爸的声音倒是镇静了下来，充满了温情。

“你们会讨厌我的！”葛里哭着。

“不！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我们始终都会爱你，无论你是男孩儿还是甲虫！”爸爸、妈妈还有妹妹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葛里慢慢地爬下了屋顶，他刚一着地，一家人便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明天我们去看医生，”妈妈说，“你一定会变回来的！”

“也许哥哥只是心理压力太大了。”妹妹说，“我们是来帮你补习功课的！爸爸反省了自己，他不应该那样粗暴地对待你！”

“对不起，葛里！”爸爸红着脸低下了头，“足球教练刚才打电话来了，足球队不能没有你。我们得好好地复习功课，然后开心地踢球！”

“爸爸！”葛里停下了哭泣，“我这个样子，还能踢球吗？”

“当然可以！”爸爸望着葛里，“你永远都是最好的足球前锋！”

接下来，一家人都围在书桌边，帮葛里补习功课。爸爸帮他解决那些数学题，妈妈为他找窍门背英语单词，而妹妹，她的语文棒极了，她讲起那些古诗词来真是头头是道。

夜很深了，大家都开始打起了长长的呵欠，眼皮沉重起来。

第二天早晨，葛里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脑袋有两秒钟的空白。然后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又变回了以前的模样，那个身高160厘米的男孩儿。他伸伸胳膊，踢踢腿。它们都那样完好，似乎更加灵活了。

他快活地跳下了床。

“葛里！”爸爸妈妈微笑地望着他，“怎么起这么早？”

他们没有提起甲虫，就像昨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还有一些英语单词没有背好，我要去拿下它们！”葛里笑着挥了挥拳头。

一缕阳光恰巧照在了他的额头上，让那里闪闪发光。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朗的冬日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