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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日的味道

2016-08-03刘欣声

关键词:粽子月饼妹妹

刘欣声

钱穆曾比较中国文明和古罗马文明。他说古罗马文明辉煌宏阔,像是一盏巨大的灯,而灯只有一盏,照耀整个帝国。中国文明却不一样,它不只有一盏灯,而是四壁皆灯,满堂皆灯。星星点点的文明之灯让中国文明绵延五千年,历危难而不倒,长安的灯灭了,洛阳、汴梁的灯灭了,而其他地方的灯还亮着,罗马文明却在蛮族的铁蹄踏灭灯火后终结。而如今,节日的传统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孩子们中有一半已经不知道寒食是什么节日。对于传统的节日,除了“吃的”,我们渐渐开始一无所知。谨以此文献给那些逐渐淡出我们生活的节日传统。

那时清明

清明前一天是寒食,不动烟火。奶奶说是为了纪念介子推被火烧烟熏而死。那时人们很单纯,于是就真的不动烟火,吃前一天做好的饭。这一天,清晨,妈妈会用草木灰在院子和门口画出种种图案,很好看,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我去上学前,会先在这图案里蹦跶一会。去学校的路上,看到各家门前的图案,那是一种十分美丽而又略带虔诚的景色。

寒食前一天放学,我们会跟自己要好的同学结伴去东山下挖一种页状岩石,然后到碾上碾碎,带回家让妈妈炒黄豆,这样炒出来的黄豆叫燎豆。黄豆是早就在水里泡过,又晾干的,黄豆变大变长,在滚烫的碎石里烫熟,最后放到瓢里,吃起来又脆又香,不像直接炒出来的黄豆,硌牙。

于是寒食那天,去上学,我们每个人口袋里都装着炒燎豆,大家相互交换了吃。偶尔谁家的燎豆是甜的,大家都会抢着跟他去换,那天他就会成了焦点。

寒食过后就是清明,家家门框的两边都要插柏树和柳树枝,青青翠翠的,像是老树发出的新芽。柏树和柳树枝是前几天弄好的,通常这活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干的。村后的水坝上有两排巨大的柳树,树干要两个成人才抱得过来,中间的树干上长了巨大的瘤子,使得树看起来中间粗,两头细,往上爬很不容易。虽然我喜欢爬树,但是我从来都没尝试过爬上去,折柳枝的事情通常都是弟弟来做。他抱着树干,慢慢就蹭上去了,然后再很迅速地爬到大瘤子上头的分枝,眼看就压弯了树枝。正当我担心他时,他早已很灵巧地折断了一根粗的柳枝,扔了下来,我就赶紧去捡树枝。要不然很快就让别人拿了去。有些不会爬树的人,就会等在树下,看谁在树上折了柳枝扔下来就去捡了归为己有,在树上的人也不生气。等到家家户户门前都插了柳枝,每个孩子嘴里含着柳哨,高大的柳树也就只剩了几根柳条,孤零零地立在空中,仿佛庆幸又完成了一年的使命。柏树枝比较好弄,去山上折就可以,我喜欢跟弟弟从老远的地方拖回家。

清明早上,在把柳枝和柏枝插到门框上之前,妈妈和婶婶就开始用柳枝和柏枝扫家里的各个角落,她们觉得这样可以消除晦气,甚至连人都得扫。每次妈妈扫我的时候,我都会满院子跑,故意不让她扫到,妹妹则会老老实实地让她扫,扫到她脸的时候,她会紧紧闭着眼睛,而我就在一旁哈哈大笑。

清明节家家户户要吃鸡蛋,一大早妈妈就起来煮好鸡蛋,放在凉水里镇着。爸爸一大早就会起来,跟二叔三叔去祖坟上添土,每年坟上添的新土在向人们证实这家人人丁兴旺。等到爸爸回来,妈妈便会喊我起床吃饭,我通常会赖床,喊我几次看我不动后,她就会把热热的鸡蛋扔到我被窝里去,然后就不管我了,我就一下子被鸡蛋烫得清醒起来。小时候,妈妈总能找到让我清醒的办法,而我却总也找不到对策。

清明的早晨,妈妈会逼着我和妹妹吃四个鸡蛋,我通常会趁她不注意把我的放到妹妹那边,于是妹妹就总因为吃不完挨训。吃完鸡蛋,我跟妹妹就提着妈妈装好的鸡蛋送去婶婶家和奶奶家。每次去婶婶家,弟弟总在吃饭,桌上通常放着四个蛋黄,他不吃蛋黄,只吃蛋清,蛋黄最后都让二叔吃了。在婶婶家,我跟妹妹会收获几个鸡蛋,收获的多少要看看婶婶家养的鸡是否“发飙”,产量是否高。

等弟弟吃完饭,我们会相携去奶奶家。奶奶养了两只大白鹅,很凶。看到陌生人来就会嘎嘎叫着告诉奶奶,然后伸着长长的脖子贴着地面,去啄来人的腿。于是,去奶奶家找我玩的小孩子只能在门外等我或者隔着门喊我,惹的大白鹅嘎嘎直叫。其实大白鹅咬人不疼,只是有点痒痒的,我跟弟弟就总喜欢去抓它们长长的脖子。大白鹅不仅会报信看门,而且会生蛋,鹅蛋很大,放在手里沉甸甸的。去奶奶家我们每人可以收获两个鹅蛋,抱在怀里,一脸得意地抱回家,放好久都不舍得吃,跟其他孩子炫耀了又炫耀。

第二天去姥姥家,也会收获许多鸡蛋。大姨家的鸡蛋皮是红色的,蛋清很白。三姨家的鸡蛋是买的,不好吃,她家的鸡让黄鼠狼吃光了。小姨家的鸡蛋很小,像是鹌鹑蛋,却很好吃。舅舅家的鸡蛋品种杂乱,大小不一,颜色各异。姥姥家的就更复杂了,因为送她鸡蛋的人实在太多,甚至有时还会有姥爷从山上捡来的野鸡蛋。去姥姥家,每次都能满载而归。清明节收获的鸡蛋,我们是不舍得立即吃的,一定要相互比过之后再吃。从姥姥家回来后,我就会跟弟弟比谁收获的鸡蛋多;第二天去学校,又会跟同学比。等到鸡蛋完成使命了,大家才开始吃。

鸡蛋吃完了,清明也就远去了,记忆也就远去了。

那时端阳

端午节在春末夏初,小麦覆陇黄,饱满的麦粒撑破了外壳。“女遵微行,爰求柔桑”,这是诗经里唱的那个“五月鸣蜩”的时节。迟迟春日刚刚过去,桑田里泛着紫色光泽的桑葚藏在肥大的桑叶底下。新蒜刚刚抽过蒜薹,蒜瓣已基本成型,肥嫩多汁,咬一口会辣个满嘴。桑田问的小溪缓缓流着,并不急于赶路,太阳光折射在水底,可以清楚地看到滚动的沙粒在河底舞蹈,溪水慢慢悠悠流着,一如不紧不慢的时光。这时端午就临近了。

传说端午是为了纪念屈原,他一腔爱国热情,却郁郁不得志,最后沉江自尽,百姓哀悼他,心疼他,担心他的身体被鱼儿咬坏,于是以叶子裹米投入江中,因此粽子对于端午节是必不可少的。老家的粽叶不是苇叶,也不是竹叶,而是一种当地叫作波罗(音译)叶的东西,这种叶子的学名叫槲叶,会让人想到温庭筠《商山早行》中“槲叶满山路,枳花明驿墙”的诗句。槲叶很大,手掌一般,比较大的可以赛过两个手掌,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几片叶子在一起可以做成一只长方形的粽子,两只长方形的粽子面对面绑到一起,就是一对粽子。粽子是用桑树皮捆起来的,棕色的粽叶,淡黄色的桑树皮,雪白的大米粒,金黄的小米粒,就这么组合到了一起。等到粽子做好,会放到锅里煮上四五个小时,这个活往往是妹妹来做,一直煮到院子里香气四溢,飘出围墙,溜到巷子,钻进行人的鼻孔里。妹妹会坐在那里,从中午煮到太阳西下,悠悠的粽香伴着妹妹悠悠的歌声,温暖了一下午的时光。那时候的日子总是很缓慢,有些事情并不是那么着急。母亲会在煮粽子的锅里放上一些鸡蛋,等到煮熟的时候,鸡蛋就被染成棕色,像茶叶蛋一样,浸染着粽叶和糯米香味的鸡蛋,吃起来,风味别样,让人怀念。

端午的早上,母亲会早起,而我跟妹妹往往比较迟,我还在床上不断调整着睡姿,让自己睡得舒服一点。等到我跟妹妹醒来的时候,母亲早就已经准备好早饭。起来胡乱洗把脸的时候会突然发现手腕上的五色线,这是母亲在我们睡觉的时候绑好的,希望能够辟邪和免除灾祸。据奶奶说,这五色线要在端午后下第一场大雨的时候剪断,扔到水里,然后五色线会变成蚯蚓,带走灾祸。小时候,我一直觉得这事很神奇,有一次下雨我剪下五色线扔到了水里,然后就一直盯着看,五色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冲走了,我却错过见证神迹的机会。

端午那天的衣服口袋里会多出一个荷包,里面是几片已经干枯的艾叶,不过闻起来依旧充满香气。屋子里的角落也会有母亲放好的成捆的艾蒿,她说这种药草可以避蚊虫,祛除寒湿之气。我总是半信半疑,荷包不久之后也会被我弄丢。

不久,六月的雨水带走了五色线,潮湿了散着香气的艾蒿,端午就渐行渐远了,甚至都躲进了记忆深处。

那时中秋

《礼记·月令》上说:“仲秋之月养衰老,行糜粥饮食。”《诗经·豳风》里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蟋蟀也在随着节气变换,何况是人呢。

当凉如水的寒气随着夜色降临,秋虫躲到草丛里、墙根下,甚至在你床底不住鸣叫的时候,我知道中秋要来了。这样的晚上,摸一把树叶,会沾一手的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尚未成霜的白露,让秋天有一种别样的味道。这样的晚上会让人不由自主想起被窝的温暖,也就会拉紧衣服。在远方的人们会不自觉想起家乡。如果这时候恰巧有明月,仰着头看明月的你,耳畔是吹过的凉凉的秋风,眼中是冷冷的明月,会想到什么呢?“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看来,任谁都会想到家,因为寒冷让人思念温暖,温暖的地方便是家。

年幼之时,常常在天黑之后从野外回家,胆小的我忐忑不安地跟在母亲后面,母亲往往牵着一头现在可以归为稀有动物的毛驴,我跟在毛驴的后面,吸着它的蹄子扬起的尘土以及偶尔放的臭屁,感受着它摆动屁股带起的凉风,冒着被它的蹄子踢飞的危险,却也丝毫不敢落下半步。路边青草上集结的露水会打湿裤子,蟋蟀比赛似的鸣叫着,此起彼伏,纺织娘也会来凑热闹,它独特的叫声总是易于辨识。这时耳边会响起奶奶的话:“拆拆洗洗,哥哥买的,嫂嫂做的。”她跷着腿,右手的三根手指捻着一根草,注视着远方,像个方外之人。而月亮呢,总是仿佛在冷冷地看着你,耐心而丝毫不动声色。于是中秋就在露水、虫鸣和冷月中到来了。

晚上的时候,月亮会透过窗子,照到床上,裹挟着凉风的月亮让人不由自主裹紧毯子,偶尔会有一两声狗吠,却也不会太响,仿佛狗们也是知趣地压低了嗓音,而不懂事的虫儿却是得了天下般,放声大唱起来,甚至钻到我的床下,变换着方位和姿势,却也丝毫无法让我丢失睡眠。这是暑气散尽、寒气到来的时节,我浑身的毛孔都感受着惬意,体味着放松,哪里会去理会秋虫的啾啾叫声。这时我只会突然关心起东山的野菊是否开了,山那边的红叶是否变了颜色。

中秋照例会吃煮得熟烂的羊肉,配上豆角或刚刚长到一柞长的芫荽(香菜),院子里炖着滚烫的羊肉,羊肉飘着热气,帮你抵挡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寒气。这时,月亮也偷偷来到了你的碗里。蟋蟀在墙角断石里拼命叫着,偶尔一两只入我床下,树上的鸡依偎在一起打着瞌睡,嘴里发出幸福的喈喈声。院里的炉火在凉风中忽明忽暗,带来阵阵香气,炉上放的是母亲手擀的月饼。月饼馅儿是花生的碎末,皮儿是早几天就用花生油和好的面,这种面要经过多次的使劲揉搓,在平底锅上烙熟之后会分为十几层,酥脆清香,满口香味久久都不散去。第二天八月十六,跟着妈妈去姥姥家,大姨、三姨、小姨会带上各家做的月饼,互相交换品评。有一年三姨在月饼皮儿中加入鸡蛋,月饼也做得小于其他几家的,于是那年三姨的月饼最受欢迎。依然记得,满意的笑容漾在她黝黑的脸上,她用沙哑的声音喊我们每人都要尝尝。可如今她已去世多年,也渐渐不再被大家提起,可她带着自己菜园里摘的西红柿去我家吃午饭时候的温馨,她喊我妈“二姐”时候的神气,她送我去坐车时候的期许,总让人在不经意间想起。

中秋那天的早晨,父亲通常起得很早,他搓着双手会去街上逛一圈,看看宰羊的人家,遇到合适的就出一份钱,三家或四家共分一只羊,每家能分到十几斤的羊肉。每次当我起床的时候,他早已挎着筐子里的新鲜羊肉回家了,馋嘴的猫儿挠着屋子的门,撒娇而又幽怨地叫着。这时候如果去街上,会不时看到地上的血水,泛着初升的阳光,偶或一两家还在宰羊的,整只羊就挂在架子上,屠宰的人正用水冲洗,而那腥膻却丝毫不让人厌恶,有的只是衣食富足的温暖。

有月饼,有羊肉,家人一起坐在桌子旁,安静地吃着,这样的中秋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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