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啊鸽子,你要飞到哪里?
2016-08-02王选
鸽子啊鸽子,你要飞到哪里?
灰白的鸽子在天空一圈圈飞着,像钟表的指针,来来回回,转着。
鸽子不知道疲惫,但时间,走得久了,就缓慢了、迟钝了。卖水果的女人,坐在染布巷巷子口的马叉上,她的时光是缓慢的、迟钝的。
巷子口,正对着,是团结路。团结路上的车,疯了一样跑着,卷起的灰尘,落在了卖水果的女人生锈的头发上,落到了那些水果上。一切都是灰扑扑的,就连那些水果都褪去了光泽。它们缄默着,把蜜汁揣在怀里,无人问津。
女人在北关的巷子口卖水果有八九年快十年了吧。她之前干什么,只有她清楚。反正嫁进北关之后,就卖起了水果。她的男人有点傻,坐在院子,不说话,老是发呆。有时候,你让他晒被子,他就把床单铺在地上。也有时候,他吃完饭,不要提醒,就一直端着空碗不知道放下。女人是怎么嫁给他的,只有她清楚。她刚嫁来时,像一颗刚摘下的桃子,是那么新鲜。丰满的腰身,粉嫩的皮肤,远远就能闻见香味,就连那些细密的绒毛都泛着微微的光芒。
后来,要生活,她就摆起了摊子,卖水果。跟一个傻男人生活在一起,又能指望他干什么呢,还得靠自己。三轮车还是娘家哥哥贩菜时用过的,送了她。她家住桐花巷。每天天麻麻亮,巷道里清洁工划拉着垃圾,路灯的眼皮耷拉着。她便去光明巷进果子。昏暗的街道,睡意迷蒙的人,沾着露水的果子,皱巴巴的票子。她挤在人堆里,翻看着品相,讨还着价钱。感觉合适,样样进一点,然后,吱悠悠蹬着车子到染布巷巷子口来卖。
刚开始到巷子口卖水果,是难为情的。那时候,面皮薄,跟早酥梨一样,一动皮就破,别说拉下了。尤其遇见熟人,有人,一歪头,装作没看见,走了,还好些,免得尴尬。有人,就故意凑过来,咋咋呼呼说你怎么摆摊子了多辛苦啊又吹又晒的,留着男人干啥啊?一说男人,她就没法回答,赶忙说,吃个苹果,吃个苹果尝尝。有人摇着头说你卖一分钱不容易我咋能吃呢,有人顺手抓一个,咬一口,唾沫子乱溅,点着头走了。那时候,时间是那么漫长,从早晨挨不到黑。鸽子在头顶一圈圈飞,都没个尽头。晚上回去,男人坐在门口,笑嘻嘻的,他把饭做好了。米饭,油麦菜,煎蛋。米饭是生的,米粒黏满了碗沿,地上也是。油麦菜炒糊了,黑的,跟木耳一样。鸡蛋盐多了,咸得要死。她笑笑,忍着吃了,顺手给男人剥了一根卖剩的香蕉,递到他嘴边,男人傻傻的,几口就吞了。
巷子口,在风头上,夏天,算凉快,冬天,牦牛风,冻死人。她就提个火炉,架两颗煤,怀里抱着烤。刚开始,巷子口没人卖东西,除了顾客,她就干坐着,没人跟她说一句话。后来,来了一个卖电烤饼的,一个卖烤串串的。烤串串的小伙子话多,一天说个不停,全世界的大事好像都知道,人世间的道理好像全通透。不过说着也好,听一听,打发时间,总比一个人发呆好。
她的水果除了香蕉、苹果、梨等几样一年四季有的,其余就全是节令性的。立春后,卖菠萝,菠萝削皮,得像螺纹一样削,难对付,不小心就把果肉削掉了。削好的菠萝,切块,插上木柄,摆进装了水的玻璃缸里。一根两元。后来就是草莓,陕西那边来的,大得出奇,像鸡蛋,红得滴血。草莓她总是进半竹篮,卖完了再进,要不容易烂。然后是樱桃,本地产的,饱满红润,早的一斤能卖二十元,十五六进来,能赚三四元,划得来。接着,谷雨过了,就是立夏。夏天,水果就多了,外地西瓜,本地西瓜,秦安脆瓜,下曲葡萄,清水核桃,一样接着一样。西瓜好,放得住,能卖几个月,不比草莓、樱桃,一阵风。立秋了,就是石榴、橘子、橙子等。落霜,卖完柿子就没啥了,回到老三件,香蕉、苹果、梨。像芒果、椰子、榴莲、杨桃、火龙果,这些南方产的名贵水果是不进的,进了也没人买,光赔钱。
年年如此,水果一筐筐,都是新鲜的,人却一年年旧了。就像那个没人买的柚子,放了那么久,皮都干了,原先的金黄色,慢慢地,褪成了淡黄,最后直接成了灰白了。
她的生意还算可以。一天能落五六十元吧。来钱的其实就两个渠道,一个是挣从批发贩子跟前的进货价和卖出去的差价,越是贵的水果差价越高,一斤能赚一元钱,可巷子里住的人,都过着清汤寡面的穷日子,有几个能买起名贵水果。另一个就是称了,八两秤,做大小生意的人谁都清楚,这是行情,卖一斤,赚二两的钱。有些人好哄,可有些人就不好对付。买了水果,五斤四两,走了,提到另外的摊子上一称,四斤六两。气哄哄提过来,就是骂,骗子,黑心秤,口口声声要举报。女人其实自知理亏,赶紧抓几颗果子放进去,息事宁人,忙说,刚没看清称。那人拎了拎袋子,明显重了些,骂骂咧咧提走了。女人其实刚开始时就是认不得称,这里人骂人说认不得称,她还真认不得。后来吃了几次亏,找人学了学,才搞清楚星和花了。
卖果子,白天提一天秤,到晚上胳膊就酸痛,捏筷子都吃力。时间长了,左胳膊明显粗了,还有了一嘟噜肌肉。后来,木杆秤换成了电子秤,方便多了,放上去,一摁,多少钱就显示了,不需要蒙着头算半天。她的八两秤也调过了,经人家骂了两次,觉得划不来,再一个巷子不远处有个工商所,动不动检查,所以还是调合适,自己也省心。
这些年,反正一天天,都是那样子,千篇一律,甚至把十年都当成一天过了,每天,都是进水果,看摊子,卖水果。卖完的进点,没完的接着卖,卖得好,多进几斤。卖不动的,舍不得吃,摆着,一直摆到等顾客拎走。最后,还是没人要,蔫了,烂了,快坏了。舍不得扔,细细地削了皮,有的坏的严重,削过之后,就只剩核了。削完后,装塑料袋,带回家,给儿子吃,给傻男人吃,自己从来舍不得吃一口。看着卖了这么多年水果,有些她尝都没尝一口。刚开始,看着,就咽唾沫,时间长了,就木了,再好再甜,也是一堆毛毛钱。
就这样,一天天摆着,用微薄的收入养活着一家人。她把路口常坐的道沿都磨光,磨出了豁口。三轮车也老掉牙了,一蹬,就掉链子。车轮的钢圈也扁了,走起来,咯噔咯噔的。她卖出去的水果,有多少,她不知道,她也从不想这些。只是,慢慢地,她把自己从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卖成了一个中年妇女。就像从光阴的手里,把右手光彩鲜嫩的桃子,换成了左手干硬灰褐的龙眼。
跟马路上来来往往穿丝袜、皮草的女人比,她老了。其实她的儿子都快十岁了,能不老吗?可她毕竟不到四十岁,但满脸灰尘,挂着细密的皱纹,头发拢着,乱乱的,像从苹果园来的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的后半生该怎么过,她没想过,想有什么用呢,想了也白想,其实不用想,还是卖水果。她什么也不祈求,就想着一辈子在这里平平淡淡、稳稳当当地摆摊子,大钱挣不了,小钱,有点,能过日子就够了。年轻时没挣来什么,现在,都这份上了,还能干啥。这么想着,她就平静多了,像一颗苦柚,不动神色地坐着,把苦装进心里。
再后来,也就是去年,初春吧。染布巷拆迁了。原来百来家院子,上千口人,出出进进。中午、晚上,下班时买水果的人不在少数,有时候围一堆,弄得她手忙脚乱。尤其是酒店里的姑娘,嘴馋,下班了,多多少少都会买一点,提回房子吃的。时间一长,好多常买的人都熟络了。送来的快递,捎寄的东西,都往她跟前一放,回家时,顺路来拿。她这里,也倒有点像整条巷子的中转点和寄存处了。虽然要看守,也麻烦,但她乐意帮别人这个忙。
惊蛰过了,下了几场雨,天晴后,人们都陆陆续续开始搬了。大包小包,被褥案板,玩具皮包,桌子水壶,风扇电脑,甚至门窗大床,贴画报纸,镜框花盆,都统统搬出来,堆进架子车、三轮车、小卡车,你拥我挤,难民似的拉走了。巷子里的路上,破鞋,废纸,碎玻璃,落得到处都是。风一吹,塑料袋,纸屑,漫天飞。
女人坐在路边上,看着他们一个个搬走了。有熟人,她问,要搬了啊?
不搬就被铲车埋了。
去哪儿啊?
先搬出来再说,鬼知道去哪,你还摆吗?
不摆能咋,就饿死了。她看着他们都一个个走掉了,就像心被一头一头凿空了,就像搬空的房子,空得能听见巷道深处的风。这都没人了,给谁卖啊。不摆吧,就饿死了,摆上吧,没人买,也就饿死了。实在是难啊!
再后来,就能听见八磅锤砸房顶的声音了,一砸,轰一声,她的心里就一紧,像一只手,捏她的心,一下又一下,捏得心疼。
巷子确实没有人了,曾经热热闹闹的巷道,现在,除了麻雀,就是风了。女人呆坐着,木愣愣的。那些水果,落着灰尘,无人过问,可怜兮兮的,躺在筐子里,像一群没有爹娘的孩子。灰白的鸽子在女人的头顶上空一圈圈飞着,像钟表的指针,来来回回,转着,磨损了女人的光阴。她想着,当初,他哥开车假如没有撞死了男人的姐姐,假如撞死了但筹齐了那笔赔偿款,或者假如没筹齐但她不同意作为中间交换的筹码。这样,她就不会嫁到桐花巷,不会跟傻男人生活在一起,那样,又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呢?生活没有假设,只是一次性的消费品。再说,她想,也想不来,即便有假如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几天后,巷子口卖水果的地方空了,落着一群灰白的鸽子。一阵风吹来,吹起一溜灰土,旋转着,像旋出了一根鞭子,抽打着鸽子。鸽子扑打着翅膀,飞了起来。鸽子啊鸽子,你要飞到哪里?
鲤鱼
朝南,出仁和巷,过北关十字,穿几条马路,就到藉河边了。河床宽二三百米,2007年前后,修了风情线。河中间,筑了一道水泥墙,南边,是浑浊的河水,北边,用橡皮坝拦着,做了几个人工湖。
河岸上,栽了很多树木。天水气候温润,很多树能活,也肯长。岸边的花,从初春的腊梅、迎春起,依次开下来,能开到落雪前。湖里的水,是自来水,时间久了,泛着碧绿,像一块质地不怎么纯的玉。湖里,长着好多鲤鱼。有半寸长的鱼苗,也有大腿粗的老鱼。鲤鱼成群结队,像玉石里的红血斑。
城里人,没地方去,茶余饭后,就到河边喂鱼。买两个馒头,掐成豆大,抛水里。没一会,鱼就聚一堆,饿死鬼一样抢着吃,你推我搡,吵吵嚷嚷。也有孩子买了薯片、小馒头一些零食喂的。这城里的鱼,吃的比人好,乡下的老人,有些一辈子都没尝过薯片、小馒头的味道。这鱼,人喂惯了,嘴又馋,胆又大,就不把行人放眼里了。
鱼贪嘴,又笨,就有人偷偷钓,不能明着钓,有人管。钓鱼的多是小孩,穿着校服,放学不回家,在河边,鬼鬼祟祟,打游击一样,偷着钓。钓鱼的孩子里,有一群脸黝黑、穿布鞋的,这便是乡里转进城的学生。乡里的学生进城,刚开始,胆儿小,丑小鸭一样,干什么都躲着藏着。时间长了,胆就大了,人也学溜滑了。乖的,上学读书,没什么。调皮顽劣的,开始抽烟,上网吧,有些还学会了小偷小摸,直到后来天不怕地不怕,干了吃了豹子胆的事,给父母闯下一身祸。
黑宝是属于中间的那种,不乖,也坏不到哪去。学习刚能跟上,最好的一次,就考个班上的22名,中游。他是年过完开学转进城的,插班生,四年级。
春节,村子里打工的人都回来了,像鸟,又回到了窝里。不过现在的年也没多少味道了。年轻人赶着场子天昏地暗地喝酒,命都不是自己的了,真有种喝不死不罢休的感觉。中年人凑一起成天打麻将,有些推条子赌博,钱在兜里,撑得腰疼,都跟暴发户一样,吹着牛皮,摔着大话。孩子们都窝在家里,一睁开眼就看电视,什么喜羊羊光头强早没兴趣了,成天钻进电视看什么《来自星星的你》《甄嬛传》之类的。都看迷了,有的成天抱着手机玩,尿也憋一天不撒,八九岁的人,玩QQ,玩微信,比大人溜,有的还玩起恋爱了。早些年,村里还打鼓、庙里烧香、走亲戚、演社火,三天年热热闹闹,像那么一回事。现在,直接冷冰冰的,路上见不着一个人,跟鬼子扫荡过一样。
黑宝他爸是在麻将桌上说起黑宝转学的事,他歪着嘴别着支吉祥兰州,把二百元丢到对面堂弟刘明明跟前,眨巴着眼说,手气臭得很啊,今天给你们几个货已经交了八百元学费了。堂弟把钱卷起来,装进裤兜,笑眯眯地说,你是大老板,放点血不算啥,用流行的词语就是土豪。一桌人噼里啪啦笑了,有人说,这就叫打土豪,分钱财。有人说,他妈的土豪好啊,谁不爱当土豪。黑宝他爸把积了半截的烟灰弹了,说,说个正事,我想把我儿子转到城里的学校,谁能帮上这个忙?大家一致觉得只有刘明明能办这事,一是刘明明在城里办事处上班,肯定能托下人,另外是侄子的事,刘明明一个当叔的怎么着都应该办。刘明明支支吾吾说,今年过年严得很,查得厉害,一个县上的局长来市上开会,顺便拉着自己的媳妇,送到海天超市门口,结果被纪委的抓住了,说是公车私用,现在啊,就是有钱也不敢收。大家嚷道,说是那么严,可网大了难保不漏鱼,人家该收的照样收着呢。刘明明心想,哪有空手套白狼的事,要套狼,也得舍几个“娃娃”啊。黑宝爸把烟蒂弹掉,摸着牌说,明明,你放心,钱的事,哥不会亏待你。他明白这个堂弟的心思,不打点打点,咋办事,这是规矩,他虽然是个土豹子,但毕竟城里摸打了些年成,有些事,没经见过,但也听说过。一谈钱,刘明明有些不好意思再支吾了,他便爽快地应道,哥说的哪里话,这事我一定办成。黑宝转学的事就这么说定了。
村子里本来是有学校的,一到四年级,五年级就到邻村附中上,学校最多时有近二百学生,现在不到十个,一年级三个,二年级三个,三年级两个,四年级只有一个。这两年,孩子们都陆陆续续跟上打工的父母进城了,留下的几个,不是单亲,就是没有父母,要么父母残疾或有病。学校原先七个老师,三个年轻的给学区校长花了点钱,调走了,留下四个,都是民办的,一人一个年级,承包了。以前学生多,还有心思上。现在几乎没人了,也就没心思了,早上地里干两个小时活,才去学校,凑合事。四年级的老师干脆把那个学生带回家去教了。老师们常说,真想撂下这烂摊子,出去打工,一年吃喝过,干落三万元,当个民办老师,一点工资还不够买茶叶。
上班后,刘明明就开始找人,先是联系当老师的一个同学,电话打过去,人家推了,说今年自己没名额,校长最近电话一直关机,联系不上。然后是同事,同事说问问看,过了两天,回话说,差不多有戏,让等着。等了一个礼拜,同事说,先把帮忙的人叫上吃个饭。刘明明约了几个人,到火锅店吃了一顿,钱是刘明明掏的,刘明明的钱是黑宝爸过年时给他办事的两万元。吃完饭,刘明明凑过去跟那人说话,把装进餐巾纸袋里的两千元塞进他怀里,说,这是专门给你的,你先拿着,后面你需要啥就打电话。那人喝酒上脸,红得能滴血,喷着酒气说,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事过了二十天,还有一周就开学了,那人却一直没消息,刘明明问同事,同事问那边。搞了半天,原来事情黄了。刘明明本来想骂那人耽误事,但碍于同事面子,就发了条短信,说事办不成,把钱退了。过了一天,同事拿来了一千元交给刘明明。刘明明问另外一千呢?同事说,人家只还了一千,另外一千说是跑路费,花了。刘明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骂了句,狗日的,这么无耻的人。
开学在即,刘明明急了,黑宝爸打电话催问了好几次,说学校一确定就要租房,要不没地住。刘明明打电话问了好几个朋友,都说没办法。一天,一个外单位领导给他打电话,迷迷糊糊说,有个亲戚,在他们辖区,看能办个低保不。刘明明正好分管这块工作,虽然没大权,但偷偷私下里,弄个低保,还是可以的。他便答应下了,那领导很高兴,说哪天有空坐坐。刘明明顺势说了转学生的事,那领导说我联系着看看。晚上,领导发来信息,说成了,一万元,你明天把转学证、家长户口本,还有那东西带上,找牛校长。
黑宝的名报上了。刘明明算了一下,用过,给自己落了近八千,他揣进了自己腰包。
黑宝他爸在银川是个小包工头,正月十五一过,就带上人走了。黑宝妈在学校附近找了好久,没找下楼房,没办法,马上开学了,她只好到学校附近的北关找,最后找了一间,嫌房子小,没租。换了两家,终于在仁和巷找了间一室一厅的民房。她是嫌弃北关的,脏兮兮,满地垃圾,坑坑洼洼,能卡住人的窄巷子,堆满杂物没法立脚的院子……反正没一样舒心的,她觉得男人又能挣钱,要不是赶着紧,她才不住这猪窝样的仁和巷。不过一想,也就将就一段时间,找下楼房,就搬走了。
开学了,黑宝妈专门给黑宝做饭,接送,看着写作业。她跟黑宝爸怀的第一胎,流产了。那还是二十来岁,有一年腊月。黑宝爸买了新摩托,心急火燎地带着怀了六七个月的黑宝妈去赶集,结果,雪地里一滑,摔倒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打那以后,就一直怀不上,拼死拼活怀不上,城里的医院跑遍了怀不上,马路上贴得专制不孕不育的广告试遍了怀不上。钱花了个一塌糊涂,他们都绝望了,最后听人说,到西安一家地下私人医院去试试,那里想生几个,就能怀几个。邻村马四有儿媳妇就做了个手术,怀了个双胞胎,一儿一女,就是价钱够吓人。他们卖了驴,粜了麦,倒了摩托,借了外债,揣着一疙瘩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就去了,一试,怀上了,生下了黑宝。
看孩子上学也是个轻松的活。早上塞个鸡蛋、面包,灌一瓶水,送学校门口,就没事干了。中午,接回来,偶尔做顿饭,多数时候外面吃,下午,晚上,依旧如此。反正黑宝爸每个月都会把钱打到卡上,供老婆孩子花。手头宽绰,黑宝妈也就不像其他供孩子上学的人家手捏那么紧,她基本是由着性子花。她觉得年轻时,在乡下,把自己亏欠了,现在,好不容易进城,又有一个刨钱的老爷,要把以前亏欠的弥补上,该吃吃,该花花,把自己活得潇洒一点,风流一点。
黑宝妈没上过几天学,端起课本,狗看星宿一串明,都不会,尤其数学和英语。看着孩子趴桌子上写字,她就躺床上,用手机看电影。她是个懒女人,衣服不洗,饭也很少做,害怕把自己的手弄粗糙了。这女人,一般人家要不住,黑宝爸能挣钱,才勉强镇得住。接送了一段时间,黑宝熟悉了路,自己便能回来了。黑宝妈站校门口,涂着红嘴唇,画着三角眉,头发烫得像泡面,活脱脱一个妖怪。黑宝不让她送了,同学都笑话他,他觉得丢人。
不接送,黑宝妈解放了,黑宝也解放了。
最近,黑宝妈预约了一个美容的。每天下午四点,她就过去,一直做护理。她要把自己脸上的红血丝取掉,弄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这两年头发掉得厉害,她顺便做个头皮SPA,保养一下头发。不接孩子,她便安心地做,一直做到六点,才回家。
没人接,黑宝也自由了。一放学,就跟着同学去河边钓鱼。他们到渔具店一元钱买了鱼钩,拴在半截风筝线上,买个馒头,掐一点,捏紧,钩在鱼钩上,抛进水里。一个同学站高处台阶上,放哨,有管理人员来,打个口哨,就跑了。另外两个,负责钓。鱼钩进水,不到一分钟,鱼一吞馍渣,上钩了。一条红鲤鱼噼里啪啦摔着尾巴被提了出来,在岸上弹了几下,被抓进了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钓一条,换个地,防止被捉。钓上鱼,他们有时候带回家自己喂,黑宝自己喂了三条一指长的鲤鱼。有时候,他们提到花鸟市场,两三元一条就卖了,卖得钱,换成画片玩,或者买包便宜烟,藏着抽。
有时候,黑宝回去迟,她妈问,撒谎说,老师留下写作业。她妈伸着手,翻来覆去看着下午刚画好的指甲,再没多问。她对指甲上新贴的几十颗玫瑰钻,满意极了,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微信上了。有时,黑宝回去,他妈不在,桌子上放着一个盒饭。他知道他妈又跳广场舞去了。那天他妈还问他,宝宝,你说你妈像不像城里人?黑宝啃着铅笔头,没吱声,好几道应用题,他都不会作。他妈又说,你妈现在就是城里人,你瞧着我这皮肤,是不比在乡里白多啦,还有手,你看。她把手伸到黑宝面前,晃了晃。不过妈的腰不行,你看城里女人的腰,细的啊,风一吹就能断一样,我的像我们家的水桶子一样,妈明天晚上开始跳广场舞去,练一个魔鬼身材,你信不?黑宝没吱声,他不喜欢这样的妈妈,他突然想起最近男同学们都拿着一个新玩具,放桌子会打架,超炫,超酷,他也想要一个。
一个下午,做完美容,黑宝妈就直接去跳舞的地方,她顺路给自己和黑宝买了两个汉堡,一杯冰冻的可乐,还有一份鸡翅,两个蛋挞。最近黑宝老叫嚷着要去肯德基。她想着稍微跳会舞,就给黑宝提回家去,然后直接再不出门了。
她回到房子,黑宝不在,七点,按理说,早该回来了。她等,还是没有。她到巷子口去找,也没有。天暗下来了,似乎要下雨。巷道里一下子黑透了。她打了车到学校,校门锁着,四周没有一个孩子的踪影。
雨滴滴答答落了。
她又回到房子,坐在床沿上,等着儿子回来。她的耳朵里装满了雨打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她实在有些心急,涂了一点唇彩,准备出门,房东揭开门帘钻进来,吓了她一跳。房东摸了一把脸上的水,说,河边一个孩子钓鱼时,跌进去淹死了,你去看看。
雨,下大了。鲤鱼浮在水面,一片血红。
我太累了,也该歇歇了
我去大众北路的一家商场买电蚊香。
六月一打头,蚊子就成群结队。它们的食欲随着节气一同席卷而来,在北关每个骚热的黑夜,肆意横行,搅扰得人彻夜难眠。老贾说,你瘦得跟干柴棍一样,还怕蚊子?我出大门,应声说,我的O型血,甜的,蚊子爱吃。
商场停业,门口停满了警车和消防车,现场被封锁,拉起了警戒线。看来出事了。一堆挤在警戒线边看热闹的人被警察轰散了。更多的人,站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指指点点,齐刷刷瞅着商场大楼。我过马路。问一位提着一包空饮料瓶的老太,啥事?老太颤抖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有——炸——弹——旁边一个举着手机拍照的男人兴奋地补充道,商场里有定时炸弹,等会就爆了,赶紧拍两张。说完,低下头忙着发起了微信。
看客。中国人骨子里依旧是看客。我向来不喜欢凑热闹,有事,瞟两眼,也就走了。我离开了人群,想着电蚊香的事。
我是不喜欢那种冒烟的蚊香,点一盘,烟熏火燎,满屋子乌烟瘴气,呛人得很,说不准还会中毒呢,现在的东西十件出来八件是毒品。要不,随便在巷子里的小卖铺就能买一盘。我想起隔壁院子的马二,他在商场上班,上次去,屋子里放着两盒电蚊香,要他一盒,顺便告诉他,他们商场有定时炸弹。
马二的门锁着。我敲,没人开。我趴在窗户上,透过窗帘缝隙,隐隐看见马二扒光了在睡觉。我继续敲,喊着,开门。
谁啊?
我,王选,来开门。
过了半天,马二穿着一条大红的三角裤衩才把门打开,头发窝得跟牦牛膝盖一样,蜡黄的脸上挂着一层厚厚的睡眠。他张嘴瞪眼,打着哈欠,说,一天就累死了,瞌睡得连眼皮都抬不起。
下午不上班啊?
不上,我给我放假了。他靠在床背上,眯缝着眼皮说。不时张开嘴,打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用手指搓着胸口的垢甲。他可真瘦,肋骨直棱棱的,似乎要把一层黄纸一样的肉皮戳破了。
你这班上得舒坦啊,还自己给自己放假。
他突然坐起来,睁开眼睛,握着两个拳头嚷道,靠,舒坦个毛啊,我连着三个月一天假都没休好不好,我天天睡得比妓女晚,起得比鸡早,干得比驴重,唯独瞌睡比猪多,你看我,原先120斤的完美体型,现在成啥了,98斤,直接成竹竿了,还没一个女人重。说完,他又无可奈何地躺下,一双浮肿的眼皮又紧紧扣在了一起。
你不是以前一直叫嚣,要瘦成一道闪电,劈死那些胖子吗?
开玩笑的,我说,王选啊,我真累,我早上七点到商场,整理仓库,完了给每个柜台送货,中午天天吃牛肉面,我闻见牛肉面就想哭,下午,还要到处送货,有些还要安装,每晚上弄完就八九点,我肉体累,这还不算啥,前段时间谈了对象,还能谈得来,也能对上眼,可过了一段时间,人家跟我掰了,啥原因,就嫌我一天没时间陪她,后来介绍了两个,人家一听我一个仓库员的工作,又一听那么忙的,没人愿意跟我,我心里累啊,你说我啥时候是个头?这日子没法混了。
你不是好像说一月有两天休息吗?
不敢休,一休,就没全勤了。马二摇了摇头。我还指望靠自己挣点钱,在这鸡巴城市买个房子娶个媳妇生个娃过日子哩,你说我租一辈子房也不是个事情啊,我爸我妈都老了,想帮我一把也没力气了,我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者说该怎么去安慰他,我境况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于是沉默。沉默像一堵墙,横在我们面前。这墙,不扶,人会倒下,扶着,墙会倒下。
过了一会,马二翻起身,从水桶里舀了一马勺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他因咽水而撑起的肋骨,像黑白钢琴键,一跳,一跳。
有时候不是我们没有理想,只是这个社会不给我们有理想的机会,我们还活在为了吃穿住犯愁的动物阶段,哪有心思和能力再去追求更高的东西。马二举起手,揩掉嘴边上的凉水,用食指指着说,似乎要把这午后六月逐渐骚热起来的空气戳成稀巴烂。所谓的那些成功学,他妈都是骗人和意淫的玩意,也只是个别人站在众人尸体上捞到的一种不道德的财富。他喝饱了水,满是疲倦的脸略有好转。他倚在桌子沿上,倚了一阵,又回到被褥卷成一团的床边,一头扔到了枕头上。
其实说这些有什么用,还不是没房住,没女朋友,没个好前途,天天做牛做马,还是混在仁和巷这样的最底层,还是天天开个电三轮给人家送货上门,还是天天睡不醒,为了几个钱像狗为了一根骨头一样死命奔波……马二说着说着就灰心丧气了,午后透明的光线透过门缝,刚好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是黝黑的,骨节像杏核一样突出、坚硬,干瘦的皮似乎要被暴起的血管胀破了。
后来我要了一盒电蚊香就走了,我忘了说商场有定时炸弹的事。他那么累,跟我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他斜歪在枕头上,蜡黄的脸在光线的映衬下,薄了起来,像一片水渍,嘴张着,似乎还有很多委屈没有说完。我找了一件上衣给他盖上,然后轻轻出了门。就让他好好睡一觉,明天继续拼命的日子吧。
我忘了我是怎么认识马二的,就如同我忘了好多熟悉的北关的人是怎么认识的。
我看着他们在巷子里出出进进,脸上总是被生活打磨的虚薄,甚至泛着一层蜡黄,我想他们也是累的,他们走路的姿势,膝盖是软的,说话的口气,嘴角是耷拉的,甚至在他们粗大的指节上就能看出来,即便女人们涂了护手霜,但那些凸起的皮肉隐隐暴露了生活的本相。
我对马二最深的印象是每天晚上九点多,他提着桶子来我住的院子打水,他总是没有掌握压井的技巧。压着压着,就歇火了,他提着马勺,上来向我要引水。然后我们在我房子说一阵话。其实能说什么呢,大多都是活着的不易,和世事的不公,偶尔说个黄段子解解乏罢了。
马二本来就是城里人,自小用惯了自来水,不会压井也是正常的事。他父母是老天水人,他父亲年轻时特别有才华,还能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本来可以去政府上班的,单位都安排好了,就等卷铺盖去人。但他祖父死活不同意,说工厂好,地位高,工资高,尤其女孩子多,找媳妇容易。于是就去了工厂,半个月后,在厂里谈了一个对象,就是他母亲。他父母一共生了两个孩子,先是一个姑娘,姑娘四岁时在藉河里玩耍,掉进沙坑里,淹死了。后来生了马二,所以马二从小就是在福窝窝里长大的,娇生惯养。然而世事难测,九十年代,企业改制,工厂倒闭,如洪水猛兽一样席卷了全国。工人下岗,陷入困顿,而领导们却一夜暴富。马二父母的厂子也毫不例外地倒闭了,他们的日子每况愈下。马二娇宠过头,不爱学习,后来考了一个中专上了上,毕业,没资格参加事业单位考试,就打起了工。
然而随着马二的长大,厂子里五十平米的筒子楼也容不下他了。一家三口住一起,拥挤不堪,矛盾不断。父亲的脾气变得很差,动辄摔东西发火。后来,过不下去,看不过眼,马二就搬出来住进了北关的仁和巷。这一住,就是好几年。这几年,生活这块砂子,磨光了马二身上所有的娇贵、放荡、懒惰,让他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脾气和棱角的啤酒瓶,他知道,这瓶子里,给他,装的不是酒水,而是苦水,但再苦,也得自己装着。他曾给我说,有时候,福和罪,像能量一样,是守恒的,我小时候享的福太多,现在,就得受罪了。
第二天晚上,马二没有来提水,第三天晚上,还是没有马二影子,我去隔壁院子。马二的门锁着,屋里黑透了。窗口上挂着一件衬衣,沾满了尘土,像洗了忘掉了一样。马二一般晚上都在,他吃完饭,歇一会,就早早睡了,几乎很少出去游逛。马二也不是洗了衣服不收拾的人。
我回到屋子,翻开手机,发现一条马二的未读短信,是中午发的,他说,赶快拿两千元来。我一惊,出什么事了,被绑架了?还是出车祸了?我赶紧拨过去,电话通着,无人接听,连着拨了三次,才有人接上,冷冰冰地说,我是北关派出所,有什么事?
这电话不是马二的吗?
就是他的,有什么事?
能让他接电话吗?
等一下。
马二把电话接上了,声音沙哑,说,钱借下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在派出所?我急切地问,一头雾水。
丢人得很,惭愧得很,不要说了,感谢兄弟。然后把电话挂了。
整夜,我都翻来覆去。电蚊香杀死了蚊子,本该有一场好梦,然而,马二的事,像一张蛛网一样罩在我心口,让我疑惑、纳闷、烦乱,又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和隐隐的担忧,这些复杂的心绪,越裹越紧,最后成了一张铁丝网,牢牢地扎了起来。静悄悄的北关,甚至能听到铁丝扭拧的声响。
第二天一早,上班,我随手翻开最新一期的晚报,看到了一条新闻《男子谎称商场有炸弹警察日夜排查抓元凶》,还有一段记者和男子的对话。
记者:为什么谎报商场有炸弹?
马某:累。
记者:你每天上班几小时?
马某:10个小时。
记者:你啥时候打的电话?
马某:趁中午吃饭的时候打的,也就是我最乏、最瞌睡的时候,打完后我就回去睡觉了,当时想着打了电话,商场经理顶多就不让大家下午上班了,我也就能休息半天,结果……
记者:有没有想到过自首?
马某: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刚开始无所谓,后来就害怕了,一看来了那么多警察,我很害怕,我不想蹲监狱,而且我已经十天没给我妈打电话了,她要是知道这事……我爸还有心脏病(开始痛哭)……
记者:你感觉累,为啥不请假,而采取这种极端的方式呢?
马某:我们请假太难了,一般请不下来假,只要请一天,一个月300元的全勤奖就没有了,我一个月才挣了人家的1800,这300元是我半个月的饭钱,我很在乎,再说,我还要靠这点工资攒钱娶媳妇呢,我都快三十的人了。
记者:现在后悔吗?
马某:不后悔。
记者:为什么?
马某:我就想歇歇罢了,我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