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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盘(短篇小说)

2016-08-02丘脊梁

啄木鸟 2016年8期
关键词:拐子省城老三

丘脊梁

我和父亲来到镇上的汽车站时,太阳才刚刚升起,几柱阳光,像剑一般从东边墙上的通风口斜插进来,无数的尘埃,在光影里急速地翻飞。父亲让我在长条木椅上坐下,自己则笑眯眯地应答着候车室小贩们热情的招呼,他在包子摊前站一站,在水果摊前聊一聊,在香烟摊前瞄一瞄,回到我身边时,手里就多了两包烟、四个包子、一袋水果。他丢了一包烟给我,又递过两个包子,有点儿得意地说:“吃吧,他们硬要塞给我。”

汽车站不大,但开住邻县和省城的几趟早班车,差不多在半个小时之内都会抵达,因此候车室的人不算少,高声喊叫的,大声说笑的,讨价还价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就像阳光里的尘埃一般,在我耳边乱冲乱撞。我吃着包子,四处张望,突然看到父亲猛地站了起来,目光如剑,射向进门的地方——镇上“八大金刚”之首的肖争武肖拐子,正昂着脑壳,吹着口哨,摇摇摆摆地走进来。我还在读高中时,肖拐子就名满全县了,他的狠毒、他的“钳功”,被人传得神乎其神。肖拐子也看到了我父亲,怔了一下,马上笑容可掬地摆了过来,递过一根芙蓉王烟,“梁队,这么早就上岗了啊?”父亲神情坚硬地摆了摆手。肖拐子看看我,又看看我旁边放着的背包,恍然大悟般地说:“这是你伢崽吧?你们是去省城搞复查哦!”父亲阴着脸说:“你怎么又跑到汽车站来,不是说了不再在本地搞了吗?”肖拐子眼皮一翻:“梁队,你真是冤枉我,我就不能来搭个车吗?”父亲说:“你搭鬼车,空脚甩手搭什么车?快点儿回去!”肖拐子说:“我真是去省城,等下跟你一同上车。”父亲的眼里掠过一丝不安,把包提到自己手上,坐了下来。

父亲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句“把东西放稳”后,又将目光追向了肖拐子。肖拐子把身子斜靠在香烟摊的柜台上,高兴地继续吹着口哨,不时还向我父亲扬扬下巴,眨眨眼睛。他摸出手机,拨弄一番后大声说:“老三,今天我坐早班车来省城,多叫几个兄弟,至少要调三辆摩托到东站来接我!”他打电话时,眼睛不断地朝我们这边瞄,这话显然是说给父亲听的。父亲皱了一下眉,然后轻描淡写地叮嘱了我一句:“到省城后给我灵醒点儿。”

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今天我们要遇上麻烦事了。父亲多年前就受聘在镇上派出所做联防队长,一直是“八大金刚”的克星,肖拐子的那只左脚,就是父亲一次捉他时摔断的。别看平时在镇上肖拐子对父亲客客气气,但心里恨之入骨。六年前父亲查出鼻咽癌,送到省肿瘤医院治疗,肖拐子带领“八大金刚”,欢天喜地地到派出所门口放了好长一挂鞭炮。两年后,父亲身体慢慢恢复,又被派出所请去做联防队长,在镇上逍遥了两年多的“八大金刚”只得转移阵地外出谋食。行政有区划,黑帮讲地盘,他们要在外面打出一片天地,并不是件容易事,听说肖拐子本人,就多次被打得死去活来。他常咬着牙说:“这都是姓梁的家伙害的,除非他一辈子不离开镇上,否则一定要搞他个五颜六色!”好心人把这话传给父亲,当着那人的面,父亲拍拍腰间的手铐,手一挥,不屑地说:“怕他个机枪!”但回家后,父亲却忧心忡忡地说:“今后我如果出了意外,你们不用找别人,就找肖拐子这死畜生!”

汽车来了,一些认识父亲的候车旅客,都谦恭地站到一边,主动让我们先上。那些不认识我们的旅客,看到这架势,也敬畏地望了望父亲,自觉闪到一边。父亲微微笑了笑,带我昂头登上汽车。我们在后排的空位上刚坐下,肖拐子就紧跟着我们摆了过来,连那只跛脚的鞋带松了都没有顾及。他朝父亲点点头,笑眯眯地挨着我坐下。父亲站了起来,与我互换了一个位置,把包抱到胸前,侧脸冷冷盯了肖拐子一会儿,问:“去省城干吗?”

肖拐子笑着说:“还能干啥,去寻钱啊!你把我们在镇上的活路断了,总不能坐着饿死吧!”

父亲一脸严肃:“胡说,你那也叫路?我给了你路,镇上的人就真没活路了!凡是歪门斜路,我都有义务将它堵死。”

肖拐子连连点头:“梁队教导得对,教导得对,所以嘛,我就只好到省城去打拼,让进城的人统统没有活路!哈哈哈!”

父亲鼻子“哼”了一下:“好大的口气,省城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又不是姓肖!”

肖拐子诡秘地左右望了望,伸出三个指头:“我们有三十个兄弟!你到省城后我会安排他们让你认识的。”

父亲淡淡地说:“三十个算什么,联防队哪年不捉几十上百个流打鬼。”

肖拐子把颈脖向左右两边大幅度地转动了几下,见细长的脖子并没出现他所期待的关节响声,又将两手相握,把几个指头扳得“啪啪”作响:“我那些兄弟都是些狠角,剁手、挑筋、砸脑壳,没什么不敢搞的!”

父亲瞄了瞄肖拐子的跛脚,看到那根松散开来的鞋带,像条要死的蚯蚓一样,恹恹地扭曲在地上,不由哈哈大笑:“看看你这个老大的手脚,我就知道你的手下有多少狠角。”

我眼睛看着窗外,余光却一直关照着肖拐子,耳朵更是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从这个阶段的较量来看,肖拐子话里带话的威胁,根本就没有震住父亲,父亲的气势,始终牢牢地压住他。车窗外熟悉的村庄,一个个从我眼前消退,过了前面那道山梁,就进入邻县的地域了,我希望在那个陌生的环境中,父亲仍能保持他现有的气势。

一路上,父亲与肖拐子你来一句,我回一篇,绵里藏针柔中带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始终威风凛凛豪气冲天。汽车早就不知不觉开进了邻县,开进了别人的地盘,我暗暗为父亲的表现感到骄傲,尽管我知道今天最终会有一场恶战。不过,就肖拐子那一条腿,不需父亲动手,我半个人也能让他躺倒。嘿嘿,你当我三年警校是专门造粪的?

“莫说是省城,就是紫禁城,我也几进几出!”父亲曾在北京当过几年兵,那是他一生的荣耀,把这话甩给肖拐子后,他满脸神气地将头转向了窗外。窗外的景色,让他的眼皮一跳,他抬腕看看表,问我:“到哪里了?”我只知已到邻县,具体位置并不清楚。肖拐子站了起来,用一只脚点地,半个身子伏在前排的靠背上,伸过头朝外看了一下,肯定地说:“马上就到北盛镇,老八的地盘。”坐下后,他突然变得亢奋起来,“梁队,老八没落到过你手里吧?他每年总要到我们镇上走动几回。”父亲把背包往胸前压了压,双手紧紧环抱,闭上眼睛说:“我要眯一会儿。”

车子进入北盛镇,肖拐子老早就站了起来,颈根伸得老长望了望窗外,一只手还搭到父亲的背包上。父亲故意将包按了按,半睁右眼,朝我夹了夹。我知道父亲是为了转移肖拐子的注意力,其实包里只有几件衣服,治病的钱在我裤兜里。我警惕地望了望窗外,也密切注意着肖拐子的动静。汽车在街边短暂地停了下来,肖拐子又是挥手,又是喊叫,与那些摆摊儿的、开发廊的、骑摩托的热烈地打招呼。每喊叫一个人的名字,他就斜眼朝父亲看看。父亲双目微闭,面无表情。

接下来的行程,肖拐子越来越活跃,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狂打电话,一会儿趴到窗户上朝外张望,一会儿又拐到车前跟司机说些什么。汽车压着石头,颠簸起来,“噗”的一声,一把银亮的弹簧刀,从撑着椅背站在过道里的肖拐子身上掉了下来,旁边的几位乘客,都惊恐地将身子往里挪。肖拐子诡秘一笑,弯腰捡起,“啪”的一响,一道寒光直指父亲的鼻子,吓得我的脊背触电般弹直。父亲闭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肖拐子半眯双眼,两道凶光顺着刀锋,远远射向父亲。父亲一动不动,还扯出了小小的鼾声。

肖拐子眯眼看了一会儿父亲,摇了摇刀子,“嘶”的一声,将刀锋收回鞘里。我刚刚松了一口气,他突然又“啪”的一声,把刀狠狠弹出。反反复复搞了多次后,见父亲还是毫无反应,才没趣地拐回来,紧挨着父亲坐下。经过一个小集镇时,他终于按捺不住了,扭头喊:“梁队,梁队!”

父亲一直眯着眼睛在睡,好像根本没听见肖拐子的呼叫,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皮微微地抖了两下。

肖拐子用力拍了拍父亲的包:“老梁!”

我停止玩手机,横了肖拐子一眼,说:“你莫老打扰他,他要睡觉。”

肖拐子鼓起一对暴眼,盯了我一会儿,又把那个弹簧刀按得“啪啪”作响:“前面就是蕉溪岭,去年我们在那儿废了三个人!”

我笑了笑:“我同学就在蕉溪所,没听他说过啊?”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同学在这里任职。

肖拐子望了望我,笑了:“哟呵,忘了你是警校毕业的,听老梁说你在市局,哪个部门呢?”

我自费在警校读了三年书后,在省城东搞西搞打了两年工,前年父亲托人找遍了关系,才把我弄到市局机关做临时工,主要工作就是站在办证大厅维持一下秩序,跟个保安差不多。我非常不喜欢这个千把元一个月的工作,几次提出要去广东打工,父亲坚决不肯。他说:“现在外面乱得很,你在公安机关做事,钱是少点儿,至少让我放心。用心做几年,转正的机会也不是没有。再说了,你不说自己是临时工,又有谁知道呢?就算别人知道你是临时工,那也是一个有尊严的临时工!我在镇上做联防队长,你看谁敢在我面前撒野?”话虽然说得有些道理,但我依然十分自卑,特别是那些关系硬的同学一个个成为正式警员后,我变得愈加封闭。

“警令部!”正在我犹豫着不知如何作答时,父亲睁开眼睛,声音洪亮地吐出三个字。

“哎哟,年纪轻轻就到了市局核心部门,了不起了不起啊,梁队,你的崽可比你有出息多了!”肖拐子打着哈哈,频频向父亲点头。

父亲顺手从肖拐子手里拿过弹簧刀,看了看,递给我说:“刀不错,喜欢吗?”

我心领神会,马上对肖拐子说:“送给我吧,我一直想要一把这样的刀。”我将刀放进裤兜,与钱包一起,紧紧捏在手里。

肖拐子一下愕到了,忙伸过手来要刀,“下次给你带把更好的。”他着急地说。

父亲闭着眼睛说:“老肖,不就一把刀嘛,莫搞得这么小气。”

父亲很快就睡着了,隆隆的鼾声,居然比汽车马达还要威武。大概是受了感染,消停下来的肖拐子没多久也歪着脑壳睡着了,嘴角流下的涎水,丝丝缕缕地滴落到父亲的衣袖上,而左脚那根松散的鞋带,被他在过道里拐来拐去时踩得脏兮兮的,上面还粘了一团浓痰,看得我恶心死了。我赶紧又低头玩起手机。

车到永安镇,司机停了下来,回头朝肖拐子大声喊:“那个谁,说到这里有点儿事的,快下去!要上厕所的抓紧时间。”肖拐子惊醒,拖着一条瘸腿,几下就蹿下汽车。我看到一个手臂上文着青龙的高个子,抱着一身肌肉,站在街边理发店前,听肖拐子神神鬼鬼地说什么,两人的目光,还不时地射向我和父亲。我想下车去解手,父亲按住我说:“别下车,再忍忍,快到省城了。”我说:“我不怕他们。”父亲说:“每人面前都有三尺硬地,这是别人的地盘,小心驶得万年船。”

见我们没下车,肖拐子带着那条“青龙”,走向我们的车窗。“青龙”的右手,慢慢插进裤袋里,像要掏出什么东西。父亲小声说:“注意头部和玻璃。”说着很快将背包甩到我胸前。肖拐子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梁队,你们不下来透透气,抽支烟?”“青龙”从裤袋里摸出一盒“芙蓉王”,抽出两根微笑着递给我,我笑了笑,有点儿紧张地摆摆手:“不会抽。”父亲也笑着朝他点了两下头。“青龙”把烟收起,手又伸进了屁股袋子里,父亲睁大眼睛望着他,他在后面摸索了一阵,掏出的,却是几张百元钞票。肖拐子接过钱,叮嘱“青龙”说:“记得马上给老三打电话!”

汽车开动后,肖拐子又变得不安分起来,先是挥舞着几张钞票向父亲炫耀:“五百块,老九这个月的孝敬费。”接着又说,老三会带一大帮兄弟到东站迎接我们,想要弹簧刀?他们多的是,带槽的、不沾血的、杀得死牛的,都有,等下有兴趣完全可以试试。至于省城,那更是他饭碗里的菜,“想要谁的钱,手一搓就进了我荷包;想要谁的命,不管躲在哪个角角落落,我都寻得到!”

父亲没有再睡觉了,也不再跟肖拐子在言语上较劲,他“嗯”、“哦”、“啊”地应付着这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牛皮话。但我看得出来,随着离省城越来越近,父亲的神情还是显得愈来愈严峻,尽管他极力想让自己平静。我对父亲的表现有些失望。怕什么怕?省城不是你的地盘,但你的崽可在这里待过整整五年啊!两个公安机关的人,还怕一伙儿打流的?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我相信自己也有能力摆平,毕竟,这里还有我不少当公安的同学。

我安慰父亲说:“我这次要好好跟同学聚聚,他们都在公安系统,混得不错。”

父亲说:“好啊,你不是说要到远大路派出所的同学那儿吃中午饭的吗,干脆要他们都过来。”

我一怔,远大路派出所我哪有同学?我又什么时候说过要去吃中午饭?但一瞬间就明白过来,父亲是不敢到东站下车,想提前到远大路下。我对父亲简直是失望至极,你怎么就这么没泡呢?光天化日之下,几个流打鬼能把你怎样?你怕肖拐子真有这么牛?他是吓唬你的,要的就是你畏他,好让你今后在他面前矮三分,不敢再管他的闲事。

从小到大,父亲都是我心中的英雄,我也像镇里的人一样,一直发自内心的敬重他、佩服他,甚至是畏惧他,但今天这个事情,却让我看到了他的胆怯和懦弱。他的英勇和豪气,原来都是有边界的,离开了自己的地盘,就什么都不是了,卑微得如同一粒看不见的尘埃。正午的阳光,从车顶的天窗打落到父亲身上,他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都在我眼中纤毫毕现。空气中无数的尘埃,也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粒粒裸现无遗,在透明的光柱中,惊惶失措地四下奔逃躲藏,我都有些分不清,这里边,哪一粒是肖拐子,哪一粒是父亲。

我们在远大路下车的时候,肖拐子扯住父亲说:“老梁,你怕我们在东站吃了你啊!”

父亲甩开肖拐子的手说:“我怕你们个毛,叫你兄弟到东站等着,我吃完饭就过来!”

肖拐子摇着头,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们起身。他的脸上,一半是得意,一半是失望。快到车门时,父亲突然停住,回过头,紧紧盯住站在过道里的肖拐子。我以为他要丢几句狠话,但他只指了指那根松散的鞋带。

我们从远大路坐上了开住省肿瘤医院的公交,父亲还慌张地左右顾盼,他把外衣解开,故意露出腰间的手铐和带警徽的皮带。一路上,他的眼睛始终警惕地望着车窗外同向行驶的摩托,每当公交到站上下客,他都要把一只脚跨出座位,一副随时准备奔逃的样子。不单把自己搞得紧张兮兮,他还不断地暗示我,要把东西看牢,要给自己预留退路。我突然觉得这个老英雄很可笑,也很可怜。但公交一过荣湾镇,进入咸家湖地带,父亲就轻松起来了,他指着街边的楼房说,这栋房以前是个菜市场,那个药铺以前是饭店……我知道,这里离肿瘤医院很近了,他曾在这里生活了几个月,这是他熟悉的地方,用不着紧张。

在城郊的肿瘤医院下车后,父亲步伐矫健,一个人熟门熟路地往前冲,我背着包,远远地跟在后面,他根本就不回头望我一眼。沿着肿瘤医院前面的小街,行进了二三百米,父亲走向安康旅社,人还没进门,就高声呼喊:“我又来了!”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从服务台后站了起来,仰着一张粉脸,笑得有些夸张:“啊哟,是梁队哦,怎么才到呀,都快两点了,想死了我!”父亲随意地抓起几粒桌上放的瓜子,嗑了嗑,吐出几块壳:“他娘的,在车上处理一个小扒手,耽搁了点儿时间,要不早到了。”老板娘“啧啧啧”地说:“来复查身体还不忘捉扒手,你真是厉害!”父亲谦虚地说:“有什么办法呢,吃了这碗饭。”他示意我把弹簧刀拿出来,好让老板娘见识见识他的辉煌战果,“一个回合,就让我缴械了!”他轻松地说。

这是一个小旅馆,三层,一楼是餐厅,二三楼大约有十来间客房,房客都是住不起肿瘤医院,只得就近住下去门诊做治疗的病人。六年前父亲来治病,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对这里的街街巷巷,他熟悉得就像是在我们镇上。

我们在餐厅吃了点儿饭,回到房间后父亲往床上一躺,说想睡一觉,车上根本就没睡好。这些年我每年都要请假陪父亲来复查,知道要空腹验血,检查只能第二天上午去,下午基本没什么事。每次来,下午我都进城去玩,一来是待在旅馆里无聊,二来是不想让父亲轻看我在省城的关系。我说:“你睡吧,我要出去找同学玩。”父亲挥挥手说:“去吧去吧,吃了晚饭早点儿回,不要去唱歌。”我迟疑了一下,说:“你不要一个人走远了啊,不安全。”父亲从床上坐起,说:“你这么说倒提醒了我,来来来,把钱放到我身上。”这次我们带了三千六百元钱,按以往的经验,只要没查出问题,一般花三千元钱,就可买吃半年的药。我数了六百元钱自己留下,其余的全交给了父亲。父亲把钱夹到封面印有警徽的临时工作证里,放进了贴身的荷包,说:“去吧,没事了。”我有点儿不放心,又叮嘱他一定要小心,父亲不高兴地说,“在这里我还会翻船?你自己注意点儿!”

我在街边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上了开往定王台书市的公交车。到市局做临时工后,我一直不想跟同学联系,前年陪父亲来复查,曾跟几个老同学见过一次面,但他们的忙碌和冷漠,至今让我心寒。后来我就每次都到书市看半天书,挨到天黑再在街边吃一碗面条回旅馆,但父亲一直不知道实情,他总以为是同学在豪华酒店宴请我。

我照例来到定王台看了一下午书,照例在街边小店吃了一碗面条,又坐在店里玩了好久的手机,挨到天黑才回去。我刚从定王台上公交不久,手机就响了,看号码,是省城的座机。会是谁找我呢?我没有告诉任何同学我来了省城啊。我将同学和打工时的旧同事的身影,一个个地在脑海中进行检索,确信他们都不会主动与我联系,正在疑惑时,刚刚断掉的铃声又接连响起,我突然意识到,肯定是父亲遇到麻烦了!我急忙按下通话键,手机却震了一下,黑屏了——我玩了差不多一天手机,它早就提示电量低了。

我心急如焚地想,父亲会出什么状况呢?难道是身体不舒服?这应当不大可能,他虽然患了鼻咽癌,但治疗后从没出过大问题,身子一年比一年好。要不就是被车撞了?这似乎更不可能,父亲从来就畏惧汽车,怀疑每一个司机的技术,看到车来了,老早就躲得远远的。那,只能是被肖拐子缠上了,对,肯定是肖拐子带人找到了他!我着急地把手伸进口袋,颤抖着摸出警校同学录,一页页地狂翻,准备一下车就打电话,让他们赶快带人来。人命关天的大事,我已顾不上自己可怜的面子了。

我从公交车上下来时,安康旅社那边一片平静,根本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的混乱场面。我正东张西望时,站在不远处公共电话亭的父亲看到了我,像盼到救星一般,大步朝我跑来,又是喊叫,又是挥手。

“你怎么才回来?我的钱都不见了!”路灯下,父亲的脸色一片灰暗,就像得了急病一般。

“啊,钱不见了?什么时候丢的?”我也惊得心里发颤,着急地问。

父亲告诉我,他睡了一觉起来后,时间尚早,就下楼跟老板娘调了一通口味,又在街边跟人下了两盘象棋,然后来到肿瘤医院门诊大厅,看明天头颈科哪个教授当班,回到旅馆吃完饭,一摸荷包,才发现工作证和钱都没了。“再没到哪里去过啊,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什么都没有,哎!”父亲摇着头,叹气。

我瞬间认定,这钱是被肖拐子派来的扒手弄去了,而且八成是在门诊大厅这个人多拥挤的地方。

父亲说:“不可能,肿瘤医院是望城帮的地盘,肖拐子和浏阳帮瓜分的是东站,这里根本插不进来!他……不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吧?”

其实,不管是望城帮,还是肖拐子,即使是他们偷了钱,只要没被当场抓住,就毫无办法。父亲这个专抓扒手的联防队长,应当比我更加清楚,我只得安慰他说:“丢了就算了,先回房间吧。”

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望了望我,小声说:“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啊,跟你娘也不要提。”

在旅馆一楼,父亲要我付了十几块钱饭钱给老板娘,打着哈哈说:“钱包放在崽身上呢。”他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但一进入房间,脸色又灰暗起来,不停地唉声叹气。这可真是个麻烦事啊,没有钱,明天怎么买药?没有药,父亲的病就会出问题。当然,先少买一点儿,过个把月再来一趟也不是不行,但以我对父亲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一年之内来复查多次的——突然加大频次来医院,无论怎么解释,都会被人误认为他的病复发了,联防队长的差事,就极有可能会丢掉。更难办的是,这些抗癌药,只有肿瘤医院有,而且处方还只当天有效,就算今后我独自一人来,也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何况,我也没有钱,这次带来的三千多元钱,还是想了千方百计才借够的。

父亲靠在床头,垂头丧气地问:“你还有办法吗?”

我哪有办法,但好歹在这儿待过五年,在父亲眼里,这也算得上是我的地盘吧,所以我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我找同学去借。”父亲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

我斜躺在床上,一声不响地抽烟,找谁去借呢?我把那些熟悉的名字,一个个地排队,结论是找谁都不合适。是的,我曾与他们朝夕相处,曾与他们称兄道弟,但时间早已将这些埋进了历史的深渊。现在,我们天各一方,久不联系,都在暗中用劲,力争上游。谁都会说自己过得相当舒坦,贸然去找他们借钱,极有可能不但得不到帮助,反而给人留下笑柄,让人更加轻视,说不定到明天早晨,全班同学都会知道我穷困潦倒,一个个躲都躲不赢,这将叫我把脸往哪儿搁?情何以堪?

看到我一动不动,父亲望了我几次后,终于说话了:“不方便就算了。”

我坐了起来,说:“方便倒是方便,问题是,我刚刚还跟他们在一起吃晚饭,说自己过得很不错。一转背又去借钱,我……开不了口。”

“哎——”父亲长叹一声,说:“跟我一个样!没事,不要找他们借了,就用你那几百元钱,多买些肿节风算了,我节省点儿吃,混个半年没问题。”肿节风是最基础的抗癌药,一大包才几十块钱,但效果不是特别好。看到父亲满脸的憔悴和无奈,我突然想哭,感到自己实在是太没用,太无能、太虚荣。为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面子,居然不顾血肉亲情,将父亲的生命当作儿戏,真是太混账了!我决定用父亲的手机马上给同学打电话。

父亲用的是一部老式手机,性能不是太好,出于职业习惯,他总要让手机的电量时刻饱满,因此没事就充电。刚才钱包丢了后他急晕了头,又怕老板娘看出端倪,因此就在外面用公用电话给我打。

父亲从充电器上取下手机,正要递给我,手机却响了起来,他低头报出了一串号码,我一惊,说:“这是楼下那个公用电话亭的,你刚才给我打过的那部电话。”

我们两个都惊呆了。

在省城,谁会打父亲的手机呢?又有谁知道他的号码呢?没有,绝对没有!唯一的关联,只能是丢掉的工作证和钱。我们都欣喜地想,肯定是有人捡到了他的东西。

我要父亲快接,铃声却只响了两下就断了。父亲回拨过去,占线。过一会儿,又响两下,回拨,又占线。

我和父亲急忙冲下楼,奔向电话亭。电话亭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我们看不太清,直到快接近了,才意外地发现,那人竟然是肖拐子!

我和父亲都停下了脚步,但肖拐子已看到我们了,一瘸一拐地朝我们跑来,边跑边大声地呼喊:“老梁!老梁!”

我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发现电话亭的背后和小街对面的树影下,隐藏了十几个人,他们都骑坐在摩托车上,朝我们张望。父亲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推了我一下说:“快回去,找老板娘!”

我刚想转身奔跑,肖拐子手一挥,十几柱摩托车车灯,瞬间雪亮地射来,刺得我睁不开眼睛。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轰轰轰”一阵响,十几辆摩托车已将我和父亲团团围住。这架势,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心一下就“砰砰”地狂跳起来,牙齿也不由自主地“咯咯”直响。

父亲惊恐地说:“老肖!你搞什么名堂?”

肖拐子用手撑着腰,气喘吁吁地说:“你们跑什么跑啊?中午要你们在东站下,你们不肯,害得我带着兄弟们横穿整个城市来找你们!”

父亲说:“找我干什么?找我还不用自己的手机打电话?”

肖拐子歇了口气,说:“用我的手机打你们会出来吗?嘿嘿,你要是现在没来,我等下也有办法找到你。你难得到省城来一趟,到了我的地盘上,我总不能失礼吧?走,消夜去!”他指了指摩托车,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父亲摆摆手说:“我身体不好,夜里从不吃东西。”

肖拐子说:“不吃东西也要去坐坐!你不能让兄弟们白跑一趟!”

我明白,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我们都会脱不了身。我前后左右望了望,发现小街一片黑暗与静寂,除了电话亭的一点儿微光,就只有三四百米外的一家夜宵摊还有几盏灯火,街上不见一个人影,连过往的汽车都没几辆。

父亲想了想,用手指指那个夜宵摊说:“这样吧,我们就到那里去,这么晚了,懒得跑。”他又望了望我,“你同学喊你消夜,你就去吧,不要管我们。”我知道父亲是要我脱身去搬救兵,忙点头说:“那我先去了啊。”肖拐子一扭身摆过来,箍住我的肩膀说:“不要走,跟我们一起去!”

肖拐子要我们上摩托,父亲坚决不肯。摩托开着大灯,成半月形包围着我们,我们三人行进在光影中,肖拐子两手张开,一摇一摆,像是在划水,那只跛脚上的鞋带,没走多远又松开了,踩得黑不溜秋,像一段破败的历史粘在脚上。我估计不是他没系紧,而是不平衡所至。这种功能性失缺带来的麻烦,肯定遍布他的日常生活。明明知道穿这种鞋不方便,他还要穿,他是想以此牢记自己的仇恨与耻辱吗?

我们来到夜宵摊,摊位前还有三四个食客,摊子斜对着的一个小区,值班室里坐了两个保安。父亲的神情放松了不少,他像是对肖拐子又像是对我说:“这是肿瘤医院的家属区,保安队长老王是浏阳人。”

肖拐子指挥手下,将四张方桌拼成一条长龙。他拉着父亲,在长龙顶档的两个位子坐下,又示意我坐到他旁侧的第一个位子,其余的人,则依次坐到两边。肖拐子指着他的兄弟们,一个个向父亲介绍:老三、老四、老五、老六……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市局的会议室,想到会议室的那张长条会议桌,想到威风凛凛坐在最档头的局长,以及按职务高低分坐在两侧的常务副局长、副书记、副局长、纪检组长……身份和等级,在哪里都一样啊!

坐在我对面的老三,伸手在耳边打了个响指,吩咐女摊主:“赶快给老子搬七八件啤酒来!”

父亲脸上一惊,对肖拐子说:“搞这么多干吗,我不能喝酒,他不会喝酒。”

肖拐子淡淡一笑:“老梁,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不像平日在镇上的风格!几杯酒,会搞死人吗?老三,少了再搬!”

肖拐子端起一杯酒,站起来对父亲说:“老梁,梁队,梁大哥!今天你到省城来了,我先代表镇上的‘八大金刚,感谢你多年来的关照!”说完斜眼瞥了父亲一眼,一仰头,“咕咚咕咚”喝个精光。

父亲有些尴尬,犹豫着站了起来,端起酒杯说:“老肖,患病以后我滴酒不沾,但今天难为你这么客气,这杯酒我喝了!喝完这杯酒,再就随意,好吗?”说完也把酒喝了。

肖拐子竖起大拇指,望望老三,又望望全部兄弟,说:“怎么样?梁大哥讲义气吗?”

老三带头鼓掌,兄弟们也跟着把巴掌拍得“啪啪”作响。

肖拐子给父亲把酒加满,再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说:“这杯酒,我代表省城的兄弟们敬你!”

父亲说:“真的不能再喝了,我一个癌症底子,喝酒要出大事的!”

肖拐子说:“没事啦,酒精消毒,专杀癌细胞。你不会看不起兄弟们吧?”父亲摇摇头,又把满满一杯酒,倒进了喉咙。

紧接着,肖拐子又端起了第三杯酒:“这杯酒,是我肖争武自己敬你的,感谢你让我的事业发展到了省城,如果不是你,我说不定至今还在镇上混!”

父亲的脸有点儿红了,摆摆手说:“争武,话不能这么说……这酒,我不能再喝了,随你怎么说!”

肖拐子捶了捶瘸腿,翻了一下眼皮:“喝杯酒又不会断手断脚!”

父亲看了看肖拐子的左腿,看到了那根像烂腌菜一样的鞋带,有一丝愧疚从眼中飘过,想了想,说:“这杯酒,是我欠了你的,我喝!你如果再敬,我马上就走!”

肖拐子站起身,朝老三丢了个眼色,说:“好!我不敬你了,休息一下,兄弟们,给我陪好梁大哥。”

兄弟们全都“啪”地站了起来,每人端着一杯酒,在老三的带领下,在父亲面前排好队,准备一个接一个来敬。我数了数,总共有十五个人,只需每人敬一杯,一轮下来父亲就会出大问题。肖拐子明明知道父亲是癌症患者,不能喝酒,还故意这样搞,显然是想用这种阴毒的方式报仇雪恨啊!

我望了望得意洋洋站在摊位前的肖拐子,着急地对父亲说:“你不要喝!”

父亲微笑着对老三说:“兄弟们一起来,不要单敬。”

老三说:“您是老大的大哥,也就是我们的大哥,一起敬,没这规矩。”

父亲坐着不动,夹过一粒花生米,丢进口中。

肖拐子走了过来,鼓起一对血红的暴眼,伸出瘸腿,对准老三的膝弯,狠狠地踢去,老三一下就跪倒在父亲面前。肖拐子骂道:“不懂规矩的东西,有这样给大哥敬酒的吗?给老子矮倒!”一瞬间,后面的所有兄弟,全都“扑扑”地跪了下来。肖拐子朝父亲笑笑:“梁大哥,让你见笑了。”

老板娘“啧啧啧”地说:“来复查身体还不忘捉扒手,你真是厉害!”

父亲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连忙站起身去拉老三:“快起来,兄弟们都快起来,哎呀,你们这样真是折杀我了!”

老三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把酒杯高高地举过头顶。肖拐子静静地望了望父亲,父亲有些束手无策。

我冲了过去,端起父亲的酒,说:“各位大哥快起来,这酒,我代父亲喝。”

老三抬起了头,望望我,又望望肖拐子。坐在父亲身边的肖拐子,扯了扯父亲的衣角,示意他坐下,“好!还是警令部的年轻警官有泡!”

我一杯接一杯地与肖拐子的兄弟们单干,每喝一杯,父亲就痛苦地皱一次眉。平时我从不在父亲面前喝酒,他一直以为我不会喝,其实早在警校读书时,我就学会了,七八瓶啤酒,根本不在话下。当与最后一名兄弟喝完,我尽管感到肚子有些胀,但看到目瞪口呆的肖拐子,我和父亲都十分高兴。

我在街边的树影下丢完一泡尿回来,发现父亲面前又跪倒一片。肖拐子嚼着一片牛肚,得意扬扬地看看父亲,又充满挑衅地看看我。我将外衣脱下一甩,端起酒杯说:“来来来!”

我知道这样傻里傻气地喝下去也不是个路,心想着搞完这一轮,就装醉倒下,结束这场鸿门宴。这时,父亲突然站了起来,抢过我的杯子,推开我说:“你走,我来!”我知道,在父亲的心中,儿子是他最重要、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盘,从刚才肖拐子同意我代酒的态度来看,他的目的并不是要伤害父亲,更不是要伤害我,而是想通过整我让父亲屈服和低头——只要父亲也像兄弟们一样,跪下敬肖拐子一杯酒,一切就过去了。父亲平时把联防队长的威严和个人的尊严,看得比天都大,但现在,为了儿子不受委屈,难道他要牺牲自己一贯认为最宝贵的东西?

我紧张地看着父亲,生怕他做出荒唐的选择。

父亲果然在肖拐子面前弯下了腰,他花白的脑壳,都快伸到肖拐子的裤裆了,肖拐子红光满面,眼睛里闪耀着快意的光芒,而我的耳边,则传来肖拐子兄弟们的惊呼与窃笑,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腿脚无力地摊倒到地上。

父亲矮下去了,矮到只有半个肖拐子高。我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想看到这幕耻辱的场景,但很快又愤怒地睁大,好让自己永远牢记。然而,我发现父亲并没有跪下,而是蹲坐到地上,把酒杯放到肖拐子脚边,拾起散开在地上的鞋带,用手轻轻地捋去上面的脏物,然后细心地穿过鞋帮的带眼,牢牢地打了一个结,并顺手把鞋面上依附已久的灰尘,拍得干干净净。

肖拐子和他的兄弟们,都对父亲的行为感到意外和震惊,全部定定地望着他,没有一个人再窃笑。

父亲拍拍屁股,端起酒杯,站了起来。肖拐子赶紧起身,搀住父亲。我躺在地上,发现在我心中并不高大的父亲,居然比肖拐子高出整整一个头。

父亲加满酒,要敬肖拐子和他的兄弟们。肖拐子轻轻把父亲的酒杯拿下,喝骂着让兄弟们坐回去,他左手与父亲紧紧相握,右手从裤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父亲说:“这里面是三千块钱,你生病后我一直没来看望,在镇上汽车站碰到你,我就寻思今天要在省城补上这个礼。”

父亲先是惊愕,然后是惊疑,他指着信封问:“下午在门诊大厅弄的?”肖拐子说:“梁队,本不想跟你说实话,但你今天把我当人,给足了面子,我也不能唬你。实话跟你说吧,我记你的仇,也敬你的人,今天原本是仇也要报,礼也要送,嘻嘻,现在两码事变成一回事了……你放心,这钱干净,是兄弟们凑的,在永安镇,老九借给我五百元,你也看到了。”父亲摆着手说:“这不是我的钱,我不能收!”肖拐子说:“三十个兄弟,平均也就一人一百元,会犯错误吗?再说,我们今后也不会给你添大麻烦,省城是不好混,但我们饭还是有的吃,你总不能刚给我面子又抽我耳光吧!”父亲迟疑了一下,接过信封说:“这……这怎么好意思。”其实,多年前父亲刚刚当上联防队长,肖拐子就带领“八大金刚”,不断来我家送礼,但父亲从没收过。今天,他到底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难题,还是真体恤起了肖拐子他们的难处?

肖拐子说:“都在世上混,都是兄弟,我们有分寸,不会把事做绝,你不必见外。”

父亲点点头,双眼潮红:“出门在外,不容易啊!”

肖拐子的兄弟把我弄上摩托车,父亲仍是坚持要步行回去,十几辆摩托的车灯一齐打开,汇聚成一道雪亮的光束,如一柄长剑,将夜色捅开一条通道,父亲与肖拐子肩并着肩,摇摇摆摆行走在光束中,摩托跟在他们身后,慢慢向前移动。这时我又看到,无数的尘埃,在光影里急速地翻飞,它们是那么的明亮,又是那么的卑微。

责任编辑/张璟瑜

绘图/哈西巴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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