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黑豆留下(中篇小说)
2016-08-02赵大河
赵大河
一
老谭曾是谭所长。退休前他是蛇尾乡派出所所长,人们叫他谭所长。现在,人们叫他老谭。
老谭的生活很快就要发生改变了,可他并不知道。他像往常一样,穿上风衣,勒上围脖,准备关电视出门。
每天这个时候,他都要到街角盘桓两个小时,下棋,或看别人下棋,直到小学放学,他去十五小接外孙女琪琪。其实学校离家很近,琪琪完全可以自己上学和回家。因为去年学校出了一档子事,两个小学生在校门口被绑架了,学校就要求家长必须接送孩子。女儿和女婿工作忙,便把他从镇上接来,把接送琪琪的差事交给了他。
他心里清楚,接送琪琪只是一个借口,女儿和女婿的目的是把他弄进城。他们成功了。退休后,他一个人待在镇上,女儿女婿多次劝他进城,他都拒绝了。退休本就不适应,再进城他就更不适应了。他身体健康,不需要子女照顾,进城干什么,坐吃等死吗?可是女儿女婿让他接送琪琪,他再不进城就说不过去了。到城里后,除了接送琪琪,他什么事也没有,寂寞得发慌,心里长满了草。渐渐地,他成了棋摊儿的常客,下下棋,或者看人下下棋、斗斗嘴,心里竟然不那么空落了。
老谭渐渐适应了城里的生活,他想,这辈子就这样了。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污渍,会让他的生活拐了一个弯。
前面说到他穿上风衣勒上围脖准备关电视出门,如果他就此关电视出门,他的生活可能会这样日复一日持续下去,不会拐弯。这时候,命运那只看不见的手要拨弄他了。于是,小小的污渍出现了。
老谭正要关电视,一低头,看到裤子上有个污点,像是滴上去的牛奶。他虽不是很讲究的人,但看到了,不能不擦一下。他用毛巾蘸水,三下两下擦去了污渍,这耽搁了他十秒时间。
十秒已经够了,足以改变他的生活。
电视机开着。一般来说,节目很无聊,看不看无所谓。他从未想到电视节目中的事会和自己有什么关联。可这会儿,他突然在电视上看到了黑豆,确切地说,是他认出了黑豆。一瞬间,他的心仿佛被一双粗糙的大手用力地揉搓了一下,极不舒服,非常难受。他想象不到黑豆竟然会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
他蜷缩在墙角,像一小堆肮脏的垃圾,如果不是那双眼睛,很难看出那是一个可怜的小生命。他满头癞疮,手上布满冻疮,有的已经溃烂(记者给了特写镜头),脸像是打从娘胎出来就从没洗过,那双眼睛也毫无光泽,如同两粒黑石子。女记者问他话,他一句也不回答,而且面无表情,搞不清楚他是聋子还是哑巴。
“这个孩子在我们的采访过程中没和我们说过一句话,我们都不知道他会不会说话,问附近的村民,村民说他不是哑巴,但就是不说话,平常也不说话。”女记者解说道。
“这样有多久了?”女记者问一个村民。
“四五年吧。”
“从出了那事,就再没听他说过话。”另一个村民道。
“他被吓傻了。”又一个村民笑道。
“是让矮子打傻的。”一个半大小子插了这么一句,跑开了。
……
女记者面对镜头,充满同情地解说道:“这又是一个不幸的孩子,无论家长犯了什么罪,孩子是无辜的,可这些无辜的孩子却遭受了太多的苦难……”
的确是黑豆!他认识这孩子。在采访快结束时,黑豆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走了。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消失在一片灰暗的天空下。让老谭非常惊讶的是,这孩子的个头儿和五年前一样,也就是说,他竟然一点儿没长高!算起来,黑豆应该九岁了。五年前,他将黑豆的母亲送进监狱的时候,黑豆就是这么高,现在竟然还是这么高。是什么让一个孩子停止了生长呢?
这档节目是女记者采访几个服刑人员的子女,有的是跟着年迈的爷爷奶奶艰难度日,有的是流落街头靠扒窃为生,有的(就是黑豆)是跟着非亲非故的侏儒生活,受尽折磨……记者呼吁全社会都来关心服刑人员子女的问题,给他们温暖,让他们能够健康地成长。
老谭关了电视之后,站那儿愣了一分钟,刚才他头脑中倏尔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他没有抓住。这会儿他竭力想在头脑内部的茫茫宇宙中找回这束光,可是哪里还有踪影。他摇摇头,感叹真是老了。
他头脑中全是黑豆小小的身影。他清楚地记得当初姚雪娥被判刑之后,他特意交代村支书,要安排好她的两个孩子。后来村支书告诉他,两个孩子都让亲戚领养走了,好像一个是小孩儿的舅舅领养的,一个是小孩儿的姨领养的。黑豆怎么会到侏儒手上呢?
姚雪娥的案子是他退休前办的最后一个刑事案件,也是他在蛇尾乡派出所当所长期间办的唯一一件凶杀案。这个案子为他的警察生涯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也成了他吹牛的资本,用他的话说——“咱也是办过大案的人……”他吹牛的时候从没想到过姚雪娥的两个孩子,即使想到,那念头也是一闪而过,根本就没在头脑中停留。
今天他从电视上看到黑豆,再也挥不去这个影子。下棋时,他头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声音:这事与你有关!
他愣了一下,消失在头脑内部茫茫宇宙中的那束光好像又闪了一下,但他仍然没有抓住。该你下了,老郑催促他。他回过神来,跳马。你这马是铁腿呀?老郑捣着棋盘说道。原来马别腿。竟然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他脸红了一下,推枰认输了。他把位置让给了别人。
他又看了一会儿棋,但并没往脑子里去。他还在头脑的宇宙中捕捉那束消失的光——一个模糊的念头。
去接琪琪的时候,他的思维还没有收回来,以至于琪琪到了身边他还没有看到。琪琪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儿。琪琪说他看上去像是在梦游。
“你知道什么叫梦游?”
“我当然知道了,梦游就是做着梦到处走……”
他看看琪琪的个头儿,比黑豆高多了,而琪琪只有八岁,比黑豆还小一岁。
吃晚饭的时候,老谭头脑中还在不断回响着那句话,这事与你有关,这事与你有关……这让他厌烦透顶。他想,我做错什么了?只不过是机缘凑巧,破了一件大案,惩罚了两个罪犯(姚雪娥和胡老二,他们联手杀死了姚雪娥的丈夫胡老大,一个被判无期,一个被判死刑),如此而已。姚雪娥的两个孩子,他特意交代过村支书,让村里安排好他们的生活。于公于私,他都问心无愧。
女儿小梅和女婿郑志雄看出他有心事,问他,他说没事,什么事也没有,能有什么事呢?
他们看他不愿说,交换了一下眼神,也就不再问了。
晚上,老谭独自待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他又将姚雪娥的案件回想了一遍,他不得不承认,这事的确与他有关。如果五年前深秋的一天他不去坡头村,一桩可怕的血案就有可能永远被掩盖起来。那样,姚雪娥和胡老二就会逍遥法外。说不定姚雪娥早就嫁给了胡老二,一家子过着平静的生活……黑豆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早上起来,头天消失在头脑内部茫茫宇宙中的那束光又出现了,这次是如此清晰,如同一个定格的闪电。他看清楚了,那束光——那个念头,就是:去看看这个小家伙!
他对女儿女婿说他要回趟蛇尾乡。他们问他有事吗?他说有点儿事,但没告诉他们是什么事。现在他不想说,因为说不清楚。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动机。
坐上长途汽车后,他给安东所长打电话,说他要回趟蛇尾乡,能不能叫小郝去车站接他一下。从县城到蛇尾乡的班车一天只有一趟,他怕赶不上。他当所长时,安东是副所长,小郝是司机;现在安东是所长了。安东很会来事儿,他说,干吗让小郝去,他去!老领导回来了,他就是司机,这光荣的差事哪能交给别人。
两个半小时后,老谭坐上了安东的车。安东和他开玩笑,说他进城后把弟兄们都给忘了,一会儿要罚酒。老谭说他梦里不知回来多少次了,每次都被他们灌醉,弄得他都不敢回来了,这次就饶了他吧,他想去趟坡头村。
“那儿还是老样子,什么也没变。”安东说。
“我想去看看黑豆。”他说。
“你是不是看了电视?”
“嗯,我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二
老谭和安东在村里找到杨支书,说明来意。杨支书领着他们上山。
路上,杨支书给他们介绍了黑豆的情况:“那个案子发生后,黑豆爹死了,他妈和二叔被抓了起来,他就没有家了。人们说他是孽种,没人要他。起初他舅舅将他领去几天,他舅舅家里人生气,过不下去,就又把他送回来了。没有人收养他。人们说他是个灾星,谁肯把灾星领回家。村支部不能看着他饿死,便悬赏二百斤小麦和一百块钱,谁收养他给谁。还是没人要他。这时候,矮子站出来,说他要。我说,矮子,你自己都顾不住自己,还逞能?矮子说,拉出来的屎,还能再坐回去?你听听,多难听。有心不把黑豆给矮子,可是谁要?二百斤小麦和一百块钱归了矮子,黑豆也归了矮子。矮子让他喊爹,他不喊。矮子就打他,他还是不喊。矮子说,除非你不说话!从那时起,人们就再也没听到他说过一句话,五年了。”杨支书叹息一声,接着说,“矮子还对他说,不许他长个儿,他要是敢超过矮子,矮子就把他的脚砍了。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有人这样说……”
山坡上一派荒凉景象,草都干枯了,没有一点儿青色。一只母山羊和两只小山羊在啃着刷子毛一样干硬的草,啃来啃去也啃不到多少吃的,三只山羊的肚子都瘪瘪的。黑豆躺在背风的地方,漠然地看着铅灰色的天空。
老谭、安东和杨支书在黑豆跟前停下来。黑豆和老谭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不差分毫。尽管老谭已有心理准备,但看到黑豆的那一瞬间他还是很震惊。黑豆穿着又脏又破的空筒棉袄和棉裤,胸前像盔甲一样又明亮又坚硬,能划着火柴,露出来的棉花也都变成了黑色。他流着鼻涕,表情木然,头上长满癞疮;他的手因为冻了,肿胀起来,仿佛在里边吹了气一般,皮肤随时都要绽开。另外,他那么小,还和五年前一样,莫非跟着侏儒生活就会变成侏儒不成?没有这样的逻辑。可是,事实如此,黑豆就站在这儿,他五年没有生长,他成了一个小侏儒。老谭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挤压了一下,异常难受。
“黑豆。”老谭叫道。
黑豆面无表情地站起来。
“你住哪儿?”
他不说话,就像一根黑木桩。
“黑豆,”老谭说,“你能领我们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吗?”
黑豆看了一眼在坡上啃草的三只山羊,转过身,下山。老谭、安东和杨支书跟在后面。
下一道坡,过一道沟,又上一道坡,他们来到了黑豆住的地方。
这是一处孤零零的宅子,三间瓦房,一个羊圈,再加一个不像样的院子。老谭几年前来过。这是血案的发生地,他每个地方都仔细察看过,自然非常熟悉。几年过去了,这里还是老样子,什么也没变。他没想到黑豆会住在这个血腥的地方,黑豆不做噩梦吗?
老谭说:“黑豆还住这儿啊?”
杨支书说:“还住这儿。”
老谭围着院墙根儿的那堆石头转了转,说:“这堆石头还在。”
杨支书说:“没人动。”
当年姚雪娥和胡老二把胡老大杀了,就埋在这堆石头下。后来警察搬开石头,将胡老大的尸体挖了出来。
“从那时候起,再没人动过这些石头。”杨支书说,“那时啥样,现在还啥样。”
老谭要看黑豆住的地方。门没有锁,他们就自己进屋去看。床像个狗窝,乱糟糟的。老谭以为黑豆睡在这张床上,和矮子睡一起。
“你睡这儿?”老谭问黑豆。
黑豆不言,走到羊圈门口,往里指了指。
羊圈里臭气熏天,没有窗子,一片黑暗。老谭什么也看不到,脸上有些疑惑。待适应黑暗之后,他看到角落里有一堆麦秸和一床黑被子。被子破烂不堪,露出黑色的棉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让安东看,安东看后,又让杨支书看。
三人都看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话可说。
“你们都看到了。”老谭说。
安东把杨支书叫到一边,看样子要和他说悄悄话,但声音却很大。
安东说:“你都看见了?”
杨支书说:“这个矮子太不像话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现在是啥年代,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老谭点上烟,一个人抽烟,狠狠地把烟往肚里吸,再狠狠地吐出来。黑豆站在旁边,怯生生地看着他。
让安东和杨支书先交涉吧,他等会儿再出面,免得把事情弄僵,毕竟要指望杨支书,不能过于责怪杨支书,老谭想。
三
安东和杨支书是在演戏吗?老谭明白,不在其位,不谋其事,他退休了,身份是老百姓,不便管“闲事”。安东在替他说话。安东是所长,和杨支书交涉,算是工作。他待一边是对的,且听他们怎么说。
二人说着说着就有点儿戗上了。安东让杨支书想办法,杨支书苦笑一下,说:“能有啥办法?该想的办法都想了,不管用。”
安东说:“你是支书啊!”
“支书可稀松。”杨支书不软不硬顶了安东一句。
“那你的意思是,让黑豆继续跟着矮子?”
杨支书用沉默表示,只能这样。
当听到还要让黑豆跟着矮子,老谭心里的火儿一下子就蹿了起来,他走过去不假思索地说:“要不,我把黑豆带走?”
他本意是讽刺挖苦杨支书,将他一军。
“这再好不过了,”杨支书趁腿搓绳说,“这娃子有福了。”
杨支书不吃他那一壶,反将一军。别看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很戗人——说着容易,有能耐你把他弄走试试。杨支书本意也只是戗老谭一句,并没真想把黑豆撂给老谭,那怎么可能?
“这不合适吧?”安东拉拉老谭的衣襟,让他冷静。
“没啥不合适的,都不要我要!”老谭突然逞起英雄,他头脑发热,像块烙铁。
“矮子不会答应的。”安东说。他还在为老谭找台阶下,他不能看着老谭跳进坑里,袖手不管。
“他敢!”杨支书突然厉害了,拍着胸脯打保票,“包在我身上,我去找矮子说!”
杨支书刚出门,又折返回来,拉上安东和老谭一起去。
“我想,最好咱们一块儿去,有你们在,我看他敢放个屁!”
杨支书想借安东的虎皮吓唬吓唬矮子,或者,他怕安东打烂锣,才故意叫上他们。
他们在村中间找到了矮子。矮子见了他们筛糠般地抖着,不敢正眼瞅他们。
“知道为什么来找你吗?”杨支书厉声道。
“我……没犯法。”
“没犯法,警察会来找你吗?”
“我……”
“我什么我?知道你犯什么法了吗?”
“不知道。”
“你虐待儿童,知道不?”
“我……没有。”
“没有?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矮子不敢吭声。
“他们就是来解救黑豆的,你同意他们把黑豆带走吗?”
这时候矮子还能说什么,他被杨支书给吓蒙了,头耷拉下去。
“你们把黑豆带走吧,他同意了。”杨支书说。
杨支书一番不露声色的精彩表演,把老谭给迷惑了,他只得跳进自己挖的坑里——把黑豆带走。
出山的时候,老谭昏倒了。他摇摇晃晃倒下的时候,安东扶住了他,让他坐到一块大石头上。他从口袋里摸出糖块,想剥开填进嘴里,但抖得厉害,糖块掉地上了。安东把糖块捡起来,剥开,塞他嘴里。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意识。杨支书不合时宜地说:“要不,把黑豆留下吧?”
老谭摇摇头。
“低血糖,”老谭说,“吃块糖就没事了。”
老谭有糖尿病,必须及时吃饭。杨支书要留他们吃饭,他们谢绝了。安东提议到镇上吃饭。到镇上后,老谭说不在镇上吃,到县城吃。镇上熟人太多,他可不想见人就解释黑豆的事。再者,他怕人们笑话他,他做的这件事想不让人们笑话是不可能的。他能猜出人们会怎样议论这件事,无非是说他傻和疯呗。他让安东停车买了三个烧饼,一人一个,先垫垫。
到县城后,二人心照不宣,都明白领着黑豆去大酒店是不合适的。安东在一家烩面馆门口把车停下,说道:“这儿不错。”
这种苍蝇小店,人还不少,可见饭菜便宜可口。
他们进去时,老板娘特意瞅了一下黑豆,皱皱鼻子。如果不是跟着他们,老板娘大概不会让黑豆进去。他们找位置坐下,安东张罗着要了两个卤菜,三碗烩面。
“喝点儿?”安东说。
“不了,”老谭说,“你还要开车。我,医生不让喝酒。”
“那好吧,吃饭。”
安东穿着制服,人们有意无意会多瞅他们两眼,肯定在心里猜测三个人的关系。让他们猜去吧,老谭想。
饭后,安东将车开到洗浴城门口停下。
“时间还早,洗个澡再回吧。”安东说。
安东想得很周到。这个浑身脓疮散发着臭味的小侏儒,身上肯定藏着无数的虱子,不洗洗怎么能往家领呢?即使安东不这样安排,回到南阳他也会带他先去洗澡的。
由于是安东在张罗,洗浴城的工作人员虽然嫌恶,却不能拒绝黑豆入内。尽管如此,前台服务员还是忍不住嘀咕:“会影响生意的。”
安东说:“少废话,顾客都是上帝。”
安东问前台要了个塑料袋,给老谭:“一会儿把黑豆的破烂塞进去,不要了,我去再买一身儿。”
“好。”老谭说。他也接受不了黑豆身上穿的衣服,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垃圾,脏、烂、臭。黑豆给人的感觉,不是从哪儿捡的,而是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
服务生特意交代老谭,要给黑豆洗淋浴,别往池子里去。
黑豆大概从没洗过澡,不知道怎么洗。老谭打开喷头,调好水温。他要黑豆往喷头下站,黑豆不敢,吓得半死。水并不很热。老谭将他拉过来,不松手。黑豆渐渐适应了,不再挣扎。老谭带着厌恶的表情给他擦洗。水从他身上流下去,就变成了黑汁。老谭一边给他搓澡,一边自怨自艾:“我可真会给自己找事……你是真不会说话,还是假不会说话,莫非你变成了哑巴……我不知道你傻不傻,我傻倒是真的,我是天下头号傻瓜,没有人比我更傻了……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黑豆就像是躲进了自己身体的深处,让老谭摆弄他的躯壳。
老谭和黑豆从洗浴间出来到更衣处,服务生将一个袋子交给老谭。“安东让给你的。”服务生说。安东给黑豆买了秋衣秋裤、棉袄棉裤。黑豆穿上新衣服,焕然一新。那袋破烂衣服,老谭塞进了垃圾桶。他们还没离开,服务生就捏着鼻子将垃圾拿出去倒了,真是不给他们面子。
从洗浴城出来,老谭要给安东钱,安东坚决不要,说:“你这不是打我脸吗?你能这样,我就不能……”
老谭没再坚持,他从安东眼里看出了同情。
安东执意要送他们回南阳,老谭说什么也不让。
“坐上车很快,你何必再跑一趟。”
他想说,这事与你无关,这是我自找的,你不必歉疚,但他没说出来,毕竟安东也是一片好意。
四
回到南阳,天色已晚,街灯都亮了。
老谭领着黑豆从长途车站出来,没有打车,他要走回去。女儿家离车站不远,步行也就半小时。
老谭离开时一个人,回来时变成了两个人,怎么给女儿女婿交代?路上,他一再回想当时的情景,仍然弄不明白这是如何发生的。他肯定是疯了,如果没疯,他怎么会把黑豆带回来呢?他该拿他怎么办呢?
在黑豆家,他头脑里有一个声音:“这事与你有关,你不能袖手旁观,不能让一个孩子过这种牲畜不如的生活。”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如果没有这个声音,他也许不会失去理智,把黑豆领回来。
黑豆像狗一样跟在老谭后面。城市里有一种嗡嗡声,如同一个大蜂箱。
老谭突然觉得这个城市很陌生,街上匆匆走着陌生的人,空气中弥漫着陌生的气息,从地下——也许是另一个世界——吹上来陌生的风。
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他想,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将黑豆领回家,合适吗?
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不能把黑豆再送回坡头村交给矮子。“这事与你有关,你不能袖手旁观……”他头脑里又响起了这可恶的声音。谁让我摊上了呢,湿手沾干面——甩不掉了。
他和黑豆进门后,女儿和女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跟在他身后的黑豆是谁家的孩子走错了门。他介绍说:“这是黑豆。”
他们一脸愕然,不知道黑豆是谁。
他又说:“就是姚雪娥的儿子。”
他们还是不明白:“姚雪娥?”
“我五年前办的那个案子还记得吧?他就是那家的孩子。”
“噢——”他们恍然大悟的样子,但脸上分明挂着一堆问号。
“待会儿我慢慢给你们说。”
他必须想好怎么说才行,不能让他们指责他犯傻,或者觉得他脑子出了毛病。他们都是有同情心的人,他们会理解他当时的心情(其实不如说冲动更准确些)。如果他们不接受黑豆,他想好了,他就带着黑豆回蛇尾乡去,在那儿可是他说了算。
他们看黑豆,就好像看一只从动物园中跑出来的猴子。琪琪比黑豆高出一头还多,她盯着黑豆的头,他头上的癞疮让她害怕。老谭知道一个治癞疮的偏方,就是在病人头上抹上米汤汁,让狗来舔,一遍遍地舔,要不了多久癞疮就没了,但狗就倒霉了,会变成癞皮狗。他不知道这个偏方灵验不灵验,即使灵验,他也不知道狗会不会舔癞疮。看来还是要去看看医生,涂点儿药膏吧。
小梅将琪琪拉开,让琪琪写作业去。她干什么?是怕琪琪与黑豆靠得太近,传染上瘟疫,还是怕黑豆身上的虱子爬到琪琪身上。他真想说,他下午刚洗过澡,衣服也是新换的。但他没说,毕竟小梅也没做错什么。小梅从上到下打量着黑豆,不但看到了他头上的癞疮,还看到了他手上的冻疮。她既嫌恶又怜悯。她让黑豆坐到沙发上。问黑豆几岁了,黑豆不说话,表情木然,仿佛没听见似的。她疑惑地看着老谭。
“他不爱说话。”老谭说。
突然把这样一个小侏儒弄进家里,还能指望他们列队欢迎吗?他不应该对任何人的态度不满。郑志雄一副大度的样子,他没什么话可说。小梅假模假样地对黑豆嘘寒问暖,这是做给他看的,不管怎么说,还是给他面子的。琪琪,一个八岁的孩子,没有把黑豆推出门外就算表现不错了。既然如此,他心中为什么还像塞着一个气囊?他是在生自己的气。自己做了不靠谱的事,能怪谁呢?
安排黑豆睡下后,老谭才将黑豆的故事讲给女儿女婿听。终究要面对现实,或者说要面对尴尬,这是跳不过去的。毕竟这是女儿的家,他不能——他没找到合适的词——为所欲为。女儿女婿听完故事,终于明白所要面对的问题了,那就是:他要把黑豆留下。他已经说了,他不能(是不能,而不是不想)把黑豆送回去。
一阵难耐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想心事。
老谭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领着黑豆离开这个家,租一个小房子住下来,节俭一点儿,他的退休金完全能够应付两个人的开销。他想过带黑豆回蛇尾乡,那是他的地盘,他如鱼得水。但再一想,若带着黑豆回蛇尾乡,他会被人们当作笑柄的。他对自己说,要做到心平气和,无论他们说什么,都不要生气,都接受。他没权要求他们如何如何。然而,他们并没责怪他,只是沉默。这沉默却比责怪更令他难受。
女儿说多一个人并不是吃穿和花钱的问题,而是要对他负责,让他上学,每天接送,辅导作业,另外还有户口问题、学籍问题,要为他的前途考虑,等等。这不是一天半天,一月半月,也不是一年半载,而是……一辈子。
女婿考虑的是另外的问题,他怀疑黑豆的智力也像身体一样没能正常发育,再就是他会不会说话,有没有心理缺陷?
女儿摆的是事实,无须回答。女婿的问题却把他难住了,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他不知道黑豆傻不傻,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说话,更不知道他有没有心理缺陷。再者,如果黑豆以后还不长高怎么办?他也不知道。这些问题让他更加意识到自己行为的鲁莽,想想看,家里有个小侏儒,邻居们会怎么看他们。
他们都很同情黑豆,但……用他们的话说是,没有心理准备。他们决定不着急,再想想办法。
他但愿能有更好的办法。
五
起风了,风像狼一样嚎叫。
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中,老谭想,我是不是做了一个梦,白天的一切其实是一场梦?伸伸腿,碰到黑豆,他知道一切都是真实的,就像身下的床铺一样真实。黑豆紧紧贴着墙壁,给他留下了足够大的地方。黑豆睡着了吗?这个不说话的孩子,我该拿他怎么办呢?
这就是逞能的结果,他想,活该你受罪。但他马上就对“逞能”这个词不认同了,我没有逞能,我真的不是要逞能,我是没有办法。一切像是早就注定了似的,他只是“偶然”撞上而已。如果他昨天没有在电视上“偶然”看到黑豆,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再往前推,如果五年前他没有“偶然”破那个案,就不会有后边这些事。他清楚地记得五年前那天,他是去坡头村安排迎接计划生育检查的——
计划生育是国策,一有风吹草动,各个部门都要雷厉风行下去督促,派出所也不例外。听说有个检查组在邻县检查,到不到这个县,谁也不知道。即使到这个县,查蛇尾乡的可能性也只有十八分之一(全县共十八个乡)。即使到蛇尾乡,那么多村,查坡头村的可能性就更小了。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查到怎么办?这项工作可出不得纰漏,要是出了纰漏,不但丢人,还有可能让书记、乡长丢乌纱帽,岂敢马虎。他在坡头村待了大半天,警报解除——检查组不来了。
他正打算回乡里,突然想起胡老大就是这个村的。胡老大在蛇尾街上卖肉,他有一天割了肉,却发现没带钱,欠下胡老大十块钱。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胡老大出摊儿,搞得他一直还不了钱。也许胡老大不干这行了,他想。今天,借这个机会,就到胡老大家里亲手还给他吧。他可不想一直欠着别人。
杨支书说胡老大家不远,便带他去。计划生育不检查了,他们一身轻松。山里人说“不远”,那只是他们的概念,你并不知道有多远。尽管他有思想准备,还是走了好大一会儿,翻过两道坡,才看见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子。
“到了。”杨支书说。
院里一个人也没有。但你能感觉得到空气在抖动,暗处有眼睛在看着你。
“有人吗?”杨支书喊。他的声音很大,吓得一只母鸡叫着跑出了院子,墙角一头小猪站了起来,愣头愣脑地张望着。没有人应声。
“我知道屋里有人,出来吧!”
还是没人应声。
“这是派出所的谭所长!”
虽然还没人应声,但是屋里传出了一些响动。一会儿,门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站在门口。她虽然说不上漂亮,但也有几分姿色,在山里属于比较打眼的。她在发抖。
“这是胡老大的媳妇。”杨支书说。
胡老大四十多岁了,媳妇这么年轻,还……真应了那句俗语——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个娇滴滴。
她看着他。两个小家伙从她身后冒了出来,倚靠着门框,也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好像他是外星人似的。
她还在发抖。可能是我这身老虎皮吓着她了,老谭想。
“胡老大呢?”杨支书问道。
这个女人脸色苍白,仿佛皮下的血液被功率很大的泵瞬间抽得一丝不剩了。静得可怕,空气像水泥一样凝固起来了。
“胡老大呢?”杨支书又问。
这个女人抬起下巴朝他们身后指了一下。
他们回头看,背后并没有人。他们疑惑地看着她,她又抬了一下下巴。杨支书觉得这个女人在和他开玩笑,有些生气,声音突然提高了很多。
“在哪儿?”杨支书的声音像一块冰冷的铁。
那个女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在他们身后停下来,指了指院门左侧的一堆石头。一时间他们都没明白过来,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男人怎么会藏在石头堆里呢?
“你疯啦?”杨支书吼道。
那个女人低着头,不说话。很奇怪,她的身子突然停止了抖动。
老谭看着那堆石头,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人是我杀的,我偿命。”她说。说罢,她的脸上浮现出不易觉察的解脱了的轻松表情。那是深秋季节,落叶飘零。
他无意间又瞥到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就是黑豆,另一个是他姐姐。黑豆四岁,他姐姐七岁。他们倚靠着门框站着,像两个受惊的小兽。他们看着他和杨支书,那目光令人难忘,但很难说清楚那目光中包含着什么。有些事情小孩儿是不应该看到的,他在想。
“回去!”她的声音不高,但很严厉。
两个小孩儿不敢违抗,缩回到门里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黑豆,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一个普普通通的山里小孩儿,看上去穷兮兮的,但结实健康。他没想到几年后这个孩子变成了小侏儒,而且会和他睡到一张床上……
他很疲惫,可是想入睡却很难。即使睡着了,也不能睡得很死,处于半梦半醒状态。可恶的风在窗外捣乱,一刻也不安生。迷迷糊糊中,他感到黑豆从床上爬了起来。黑豆大概是要小便吧,他想。睡觉前他告诉过黑豆灯的开关位置和厕所的位置,他能自己找到吗?他想到要帮黑豆一把,可是浑身沉困,身上像压着大石头一般,无法动弹。让黑豆锻炼一下吧,他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黑豆在房间里摸索,像影子一样没有声音。有那么一会儿,他担心黑豆会像影子一样消失,随风飘走,或者融入黑暗之中。他听不到黑豆呼吸的声音,听不到黑豆的脚步声,也听不到黑豆摸索的声音。黑豆在哪里?
老谭打开灯,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就在他的眼前,离他的眼睛只有几寸的距离。寒光闪闪,近在咫尺。黑豆举着刀,要向他脸上扎来……
六
黑豆举刀的手僵在老谭的头顶。黑豆被定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时间凝固了。
老谭从他手中拿过水果刀,不是夺,不是接,是拿,仿佛他的手是一个放水果刀的地方。黑豆像个小木桩,木呆呆地站在那儿。
“你想杀我?为什么?你是哑巴……”
面对一个不说话的人,老谭无计可施。
窗外寒风呼啸,像女人的号哭。黑豆穿着秋衣秋裤,赤脚站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
一个小小的人儿,不足一米高,竟然要杀人,这还得了,老谭想。他披上衣服,坐起来,从床头柜里摸出酒来,喝了一口。他的心拔凉拔凉,需要暖一暖。
他……就让他站那儿吧,他既然冻死都不会吭一声,那就叫他冻着好了。
这个夜晚也许是所有夜晚中最冷的一个夜晚,寒风在窗外咆哮、呜咽、翻滚,冲撞着墙壁、拍打着门窗、吹着胡哨、甩着鞭子、肆意闹腾。风声听起来就让人起鸡皮疙瘩。老谭终是于心不忍。
“上床吧。”他说。黑豆站着不动。“那你冻死好了!”他恶狠狠地说。一个小人儿,看你能撑多久。就这样,他们一个床上一个床下僵持着。然而,几分钟后老谭撑不住了,他跳下来将黑豆抱上床塞进了被窝里。
剩下的时间都别想睡觉了,老谭时不时地喝口酒,为自己压惊,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大难不死吧。他想,他要是死在这个小人儿手下,人们不但不会同情他,反而只会笑话他——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就他高尚,活该他丧命。他碰一下黑豆,黑豆像块石头,硬邦邦的。他感到就是理解一块石头也比理解黑豆要容易些,这个小人儿,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会不会在想他的母亲呢?
黑豆的母亲,姚雪娥,这个不幸的女人,也是很值得同情的。她杀人的动机很简单——忍受不了丈夫的家庭暴力。
讯问时,老谭问她为什么要杀胡老大,她说胡老大打她,往死里打。
“他为什么要打你?”
“他总疑神疑鬼。”
“他怀疑什么?”
“他怀疑我是破鞋。”
“他为什么怀疑?“
“你问他去。”
她说胡老大总是变着法儿折磨她,胡老大有劲,他的手像铁钳一般,能把她的骨头捏碎,能把她的魂灵捏出窍。胡老大曾用猪尾巴抽打她的下体,打得她那儿肿得像馒头一样高,她好多天小解都困难。胡老大还曾想把啤酒瓶塞进她身体里,但没能如愿。胡老大有一次差点儿把她给掐死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活过来了……还有很多,她羞于说出口。
农村经常挨打的女人有一些,但像她这样遭到如此虐待的还很罕见。
“你们枪毙我好了,我不想活了,活着还不如死。”她说,“一命抵一命,我给他偿命。”
……
她很配合调查,用法律术语说,叫“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你就不为孩子想想?”
老谭的这句话触到了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的眼泪刷地落了下来,像两眼小泉。她狠命地咬着嘴唇,把嘴唇咬出了血。尽管如此,她还是没能忍住,号啕大哭起来……
老谭永远忘不了她号啕大哭的样子,她好像要通过这种方式将所有的不幸、所有的绝望一股脑儿倾泻出来,甚至将所有的内脏也都倾泻出来。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昏地暗,哭得人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
在这个夜晚,老谭又听到了她的哭声,就在窗外,那么真切。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再仔细听听,原来是风,冬天的风有时候听上去像女人的哭声。
七
天亮时,风弱了许多,但飘起了雪花。很快,整个世界都白了。
老谭本不想将夜里发生的事说出来,他觉得丢人,都是他自找的,可是,转念一想,他不能对女儿女婿隐瞒这件事,毕竟他住在他们家里,他们有权利知道。再者,他不打算在黑豆身上冒险了,那个租房子带黑豆一起生活的念头他也丢开了。他不敢和黑豆单独在一起生活,他怕某一天他的死成为人们的笑谈。
老谭把夜里发生的事说了之后,女儿女婿都很震惊。在他们眼皮底下差点儿发生了血案,想想都后怕。但震惊之余,他们反而有些兴奋,尽管他们竭力掩饰,老谭还是看出来了。他们夜里肯定没少讨论黑豆的问题,一方面,他们不会赶黑豆走,因为要顾及老谭的感受;另一方面,他们对家里多个人又很不习惯。对他们来说,黑豆是个难题。现在问题变得简单了——黑豆不能待在这个家里!
老谭不可能睁着眼睛睡觉,再说了,女儿女婿也不会放心他和黑豆睡在一起。又没有多余的房间和床,怎么安置黑豆?这些都是明摆着的,大家心里明镜儿似的。女儿女婿不愿说出赶黑豆走的话,他们了解老谭的性格,他要是拗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他们等着老谭自己提出来。
老谭想过把黑豆送走的事情,但问题是送哪里?送给谁?送回矮子身边,让矮子继续虐待他吗?那岂不是让杨支书和安东笑话。别的……不能把他扔到大街上,连这种念头都不该有。也不能把他交给警察,老谭当了一辈子警察,知道警察会怎样处理。也不能送到民政局,民政局会怪他多管闲事。那么,送孤儿院吧,可他没听说南阳有孤儿院。这件事把他给难住了,他要好好想想。
他没把他的心思都告诉女儿女婿,让他们去猜吧。
女儿女婿匆匆吃了饭就上班去了,下雪,路不好走,他们要早点儿出门。他们相信那么一个小人儿,老谭完全能够搞定。但他们也没忘记提醒老谭提高警惕,别阴沟里翻船,毁了一世英名。另外,他们顺路把琪琪送到学校,让老谭和黑豆在家待着。
老谭知道,他们把黑豆的问题撂给了他。
黑豆还在睡觉,他起来时没叫黑豆。黑豆大概和他一样,后半夜没睡着吧,天明时黑豆扛不住了,沉沉睡去。让黑豆多睡会儿吧,小孩儿觉多。
天无绝人之路。老谭正在屋里发愁,有人敲门了。他从猫眼中看到一个雪人,看来雪下得很大。那人取下帽子,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是个女的,中等身材,一头瀑布似的长发,看上去很面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打开门,问她找谁,她说就找他,老谭。
她跺脚时,老谭从她高筒皮靴上的雪迹判断,雪有好几厘米厚了。
“好大的雪!”她说。
她看上去很兴奋,眼睛明亮,熠熠放光,整个面孔都被那柔和的光所照亮,显得特别美丽。
“你是——”
“我是南阳电视台的记者,我叫叶子。”
他想起来了,她就是采访黑豆的记者,前天在电视上看到过。老谭总觉得电视上的人都离自己很遥远,没想到真人出现在了面前。毫无疑问,她是为黑豆而来的。嗅觉可真灵敏啊,他心中感叹一声。
黑豆已经起来,并吃过早饭,坐在沙发上。一开始叶子没认出黑豆。也难怪,她采访时黑豆就像一堆扔在墙角的破布,和垃圾没什么两样;现在洗干净了脸,穿上了新衣服,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儿童。
“你不认识黑豆了?”老谭问。
她审视了一会儿,“哦”了一声:“没错,就是黑豆!想不到变化这么大,我都认不出来了。”
“嗨,”她和黑豆打招呼,“不认识我了?”
黑豆木着脸,没有任何反应。
“你知道的,他不会说话。”老谭说。
叶子笑笑说:“没关系。”
“这事,”老谭指的是他将黑豆带回来这件事,“你是咋知道的?”
“安东说的。”叶子说,“也许可以做个后续节目,我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可挖掘的东西,这是一种感觉,也不知对不对,所以找您聊聊……”
老谭本意是要拒绝采访的,他可不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干了一件傻事,但在和叶子聊天的过程中,他忍不住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给说了出来。当然不是当着黑豆的面说的,他已将黑豆打发到他的房间里了。不说他会憋得慌,说了之后他感到一身轻松。再者,他实在是没招儿了,他想让叶子帮他出出主意。
黑豆要刺杀老谭,这让叶子大为吃惊。她连说想不到,想不到。她的声音里突然有一种职业的兴奋:“这是一个现代版的《农夫与蛇》的故事,做成节目肯定会引发讨论的。”
老谭才不关心什么节目不节目讨论不讨论的事,他想的是黑豆的问题如何解决。如果黑豆的问题不解决,他不会上节目。
雪花在窗外飞舞,那样轻盈,一阵回旋的气流能将它们重新带到天上。有那么一会儿,他们都在看雪,老谭知道他会记住这场雪,叶子大概也会记住这场雪吧。
“这天儿,蛇会冻僵的。”她说,“你看他是一条蛇吗?”
“谁?”
“黑豆。”
“我没说他是一条蛇,是你说的。”
“我有一种直觉,不知道对不对?”
“你说。”
“你认为他正常吗?我是说他昨天夜里做的事。”
“这还用问。”老谭摇摇头。
“他为什么要杀你?”
“我不知道,我想过这个问题,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老谭又摇头。
“应该问问他。”
他们没办法让黑豆开口,就把黑豆带到专家那儿。叶子认识中心医院的孙大夫,他是本市有名的心理咨询师,他有一双驯兽师般的眼睛,也许他能让黑豆开口,不过老谭和叶子并没抱太大希望。
八
雪下得很大,地上已铺了厚厚的一层,到处都是白的。老谭和叶子带着黑豆来到中心医院,将黑豆交给孙大夫。他们待在走廊里,在走廊尽头看雪。雪将柔和的白光映进来,照在人身上,让人看上去明亮许多。
说实话,老谭并不觉得心理分析能管用,你有再大能耐,给你个木桩,你能让他开口?但是,试试也无妨,不能辜负了叶子的一片好心。
叶子对黑豆母亲的案子很感兴趣,遇到老谭,自然要多打听一些。老谭说:“那个案子完全是撞上的,当时去坡头村督促计划生育工作,我想起欠胡老大十块钱,就去他家还钱。胡老大是个杀猪的,在街上支个案子卖肉,有一天我割了肉,一掏口袋没钱,就先欠着。这一欠,就再没见过他。那天到坡头村,我想起这件事,就让支书领我到胡老大家。胡老大的女人叫姚雪娥,一看警察——我穿着警服——找上门来了,吓得直哆嗦,以为事情败露了,就主动招供,说她将胡老大杀了,埋在院墙边,上边堆了一大堆石头。”
“如果她不招?”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她家是独门独户,住在半山坡上,她要说胡老大出门打工了,谁也不会怀疑。那样,就不好说了。”
“她为什么要杀胡老大?”
“这得从根儿上说,她十五岁换亲换到胡家,嫁给胡老大。胡老大比她大二十岁,对她很不好,总是打她,虐待她,下手很重。你想想,胡老大是个杀猪的,力气会小吗?她也是实在忍受不了了才……”
“黑豆他二叔?”
“他也是自己跳出来的,本来姚雪娥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了,说人是她杀的,她愿意偿命,没想到胡老二跑到派出所说我们抓错人了,胡老大是他杀的,他要我们放了他嫂子。”
“他为什么要杀胡老大?”
“也是因为胡老大打老婆,他看不惯,所以就把他哥给杀了。两个人说的情节都与案情吻合,用的都是杀猪刀,扎的部位都是肚子,杀人后都是把尸体埋在院墙边……”
“一起干的?”
“你猜对了,他们就是一起干的。他们都想为对方开脱,结果谁也没开脱了,胡老二被枪毙了,姚雪娥被判了死缓。”
“他们是不是相爱?”
“如果你见过胡家二兄弟和姚雪娥,你就会明白,姚雪娥和胡老二才应该是一对。胡老大五大三粗,腰像门板一样宽,胡老二像杨树一样笔直,算得上标致小伙儿。其实也不是小伙儿了,他那时候已经三十岁了。兄弟俩不像是一母所生。他们肯定是相爱的,姚雪娥嫁过去十年了,胡老二一直没结婚,他自己说是因为家里穷,娶不起媳妇,我想真正原因可能是因为他爱上了他嫂子……”
“没问他?”
“问过了,一涉及这个话题,他就低着头不说话……”
重新回顾这个案件,老谭忽然发现胡老二和姚雪娥是那么相爱,完全配得上“至死不渝”这个词,而当初他并没在意这一点,他在意的只是事实真相。
叶子感叹道:“唉,两个相爱的人!”
孙大夫的门虚掩着,老谭和叶子到门口看看进展如何。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基本上只是孙大夫一个人在说,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有穿透力。他颇有耐心。这也许是由他的职业决定的,即使对着墙壁他也能不歇气地说上两个小时吧。他们打算离开的时候,孙大夫的声音消失了,就像水渗入了沙中一样。屋里静悄悄的。接着,又是孙大夫的声音,更有穿透力的声音:“你为什么想要杀谭警官?”
没有声音,寂静。老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不让它跳动,它跳起来会发出打鼓一样的声音,妨碍他倾听。孙大夫用他驯兽师般的目光注视着黑豆,他要用那如刀的目光剖开黑豆心上的冰。随后,虚无中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他是仇人,他毁了我的家!”
老谭的心哆嗦一下,又开始跳动,但跳得很不规律。他脸色难看,叶子用目光安慰他,他摇摇头。
“他是个小孩儿,他还不懂事。”叶子说。
老谭又摇摇头。
仇人,这个词虽然像刀子一样,但老谭并不感到十分意外。按黑豆的逻辑,是老谭将他的母亲和二叔绳之以法,让他没了家,老谭自然是仇人,所以他向老谭举起了刀。真正让老谭感到意外的是,黑豆竟然说话了。黑豆在他面前一句话也不说,而在孙大夫面前却说话了。这说明什么?说明黑豆拒斥他!黑豆不光拒斥他,还拒斥整个世界,他五年间一句话也不说,就是在拒斥一切。
黑豆总共就对孙大夫说了那一句话,之后,他又闭上嘴,恢复了他那一贯的木呆呆的神情。他重新把自己变回了哑巴。
孙大夫指指自己的脑袋,说:“这孩子这儿受过刺激,他心里有一个黑暗的深渊。”这是他单独对老谭说的,此时叶子和黑豆待在外边。
“我明白。”老谭说。
“他需要爱。”
“我明白。”
……
老谭看出孙大夫也没有更多的招儿,就告辞了。大夫不是神,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这是孙大夫说的,一点儿没错。但孙大夫让黑豆说出了一句话,这个能耐就不小。老谭还是佩服孙大夫的,有两下子。孙大夫说心理咨询需要很长时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问题的。另外,即使花费足够的时间,也不一定都能奏效,这项工作就这样。老谭也不奢望孙大夫能解决黑豆的问题,他想,不会有第二次了。
既然到了医院,老谭顺便给黑豆买了冻疮膏和癞疮膏,他的手和头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出了医院,雪还没停,到处都是白茫茫的。街上车辗过的雪黑乎乎的,很脏。人行道上有行人踩出的脚印,很白,很干净。他们顺着人行道往前走,老谭牵扯着黑豆的手,怕他摔跟头。
拿黑豆怎么办呢?老谭仍然面临着这个问题,叶子帮不了他,孙大夫更帮不了他。
和叶子分别时,叶子说她对再做个节目很有信心,但这却不是老谭所关心的,老谭不置可否。他们没说下步怎么办,只说再联系。显然,黑豆的问题还得老谭自己扛着。
雪还在下,没完没了。
九
老谭继续让黑豆住在家里。除了老谭,其他人都和黑豆保持着距离,尤其是琪琪,她很害怕他,总是离他远远的,大概她也知道他要杀她姥爷吧。他是没办法,黑豆是他带回来的,他不能扔下不管。
晚上,他还让黑豆上床睡觉,只是将水果刀藏了起来。白天,他带着黑豆,黑豆像是他的尾巴。他送琪琪上学,带着黑豆。买菜,带着黑豆。下棋,也带着黑豆。老谭对他的棋友说,黑豆是他乡下亲戚的孩子。
黑豆和老谭还是不说话,老谭逼他也没用。
吃饭时,老谭问他:“饿不饿?”
他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比如摇头或点头之类。
“不说不让你吃饭,我再问一遍,饿不饿?”
黑豆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看来是不饿,那就不用吃饭了。”
一家人吃饭,黑豆独自在那儿站着,看他们吃。
“吃不吃?”老谭又问。
黑豆还是没反应。
“你厉害,我服了你,坐下吃吧。”
过了两天,琪琪不那么怕黑豆了,她送给了他一盒用旧的彩笔。她问黑豆喜欢吗?黑豆点了一下头。别看点头这个小动作,黑豆也是才学会的。由于长时间将自己封闭在狭小的躯壳中,他完全习惯于木然,不会和人交流。
在叶子的帮助下,电视台为黑豆联系了一个去处——太阳村。
这天晚上,小梅送黑豆一条围脖,郑志雄送黑豆一个帽子。他们对黑豆表现出了过分的热情。
第二天一大早,叶子和摄影师登门。他们要全程摄像,这是老谭和电视台达成的协议。电视台出一辆商务车,送他们去北京,一切费用由电视台负担,作为条件,则是允许电视台全程摄像。于是,他们起床、洗漱、吃饭、家长里短,全被拍了下来。
从南阳到北京全是高速,一千公里只用了十个小时,这还包括了吃一顿饭的时间。
太阳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村子,而是由一些彩色小屋组成的一个小小的部落,坐落在北京市顺义区赵全营镇板桥村小学的后边。
由于提前联系过,加之有记者跟随采访,他们在太阳村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一切都很顺利,黑豆住进了“瑞典小屋”。这个小屋是一位瑞典老太太捐建的。
十
太阳村是退休警察张淑琴创办的慈善机构,专门收养父母被判刑的孤儿。
张淑琴是一位朴素和蔼的老太太,看到她,你很难将面前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与她退休前的警衔——一级警督——联系起来。但仔细观察,你仍会从她干练果断的处事风格上看到警察职业留下的痕迹。她并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有多了不起,她说只是为这些孩子们做点儿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反复强调“孩子是无辜的”,这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
分别时刻到了。张淑琴拉着黑豆送老谭他们出来,黑豆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张淑琴让他和老谭告别,他也没有反应,就像是一根木桩。没有催人泪下的分别场面,也没有热情洋溢的话语,一切都平平淡淡,就像一个平常的周一家长将孩子送进幼儿园一样。再者,这个地方也不像其名字那样光芒四射,而是又小又简陋,还有些冷清。
不要说记者了,就连老谭都觉得分别的场面过于平淡。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他应该感到轻松,可他感到的却是惆怅。
“黑豆有这样一个归宿挺好的。”叶子说。
老谭看着窗外,沉浸在自己的惆怅情绪中。
“你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老谭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心中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来。他有些放心不下黑豆,好像黑豆是他的亲人,让他牵挂。
夜里,在北京的如家快捷酒店,老谭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这可能和到一个新地方有关吧。
他坐在床上,无所事事。当一个人独自面对黑暗的时候,时间是个非常恼人的问题,它会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你的空虚和迷惘。退休之后,他如同失重了一般,感到生活轻飘飘的,整个人也轻飘飘的。“我的身体很好,糖尿病不算什么,可我却退休了,‘安度晚年了。黑豆,就像一块石头绑到我身上,我又感到了生活的重量。现在,我的生活又变轻了……”
上午,他们正要离开北京,突然接到太阳村打来的电话:“黑豆失踪了。”
他们又匆匆赶往太阳村。冬天灰暗的风在窗外呼呼地吹,带着干燥的尘埃气息。天空压得很低,远处已经压到大地上了。
老谭往太阳村打电话,没人接,可能是都出去寻找黑豆了。停一会儿,他又重拨,响了几次铃之后,一个小孩儿拿起了话筒。
“找到黑豆了吗?”
“没有。”
“还在找?”
“嗯,警察也来了。”
“警察呢?”
“去找黑豆了。”
……
他那么小,没见过世面,又像木头一样呆,还没有钱,他能跑到哪儿呢?天这么冷,但愿……
他们赶到太阳村的时候,警察、老师和学生都在外边,他们呈圆弧形状散开,围出一个空场。在空场中央,黑豆像条小疯狗一样跑着跳着叫着……
老谭的第一感:黑豆找到了;第二感:他疯了;第三感:他说话了。
尽管黑豆在中心医院说过话,可在那前后,老谭都没听到他说过一句话。他顽固地把话语封闭在自己的喉咙里。他脸上也有表情了,不再是那一成不变的麻木和呆傻。
“黑豆——”老谭叫了一声,朝他走过去。
黑豆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站在那儿,怯生生地看着老谭。老谭抓住他冰凉的小手,带他回到“瑞典小屋”。
十一
张淑琴希望老谭留下,她说黑豆离不开他。这个小家伙,老谭想,怎么又粘上我了?他第一次感到黑豆对他有一种强烈的依恋,但他并没想过要留下来陪黑豆。
她突然咬住胳膊“呜呜呜”地哭起来,老谭看到她左手腕上扎着一条蓝色的小手绢
“你考虑考虑。”张淑琴说。
老谭点点头,出于礼貌,他没有马上拒绝。
张淑琴又说:“你可以留在这儿帮我,不过没多少钱,差不多算义务的。”
“我能干什么?”
“买菜、烧锅炉、看门,等等。”
就这样的条件,老谭居然答应了,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我是不是又发疯了?不,我是自愿的,心甘情愿留下,陪着黑豆,将他从梦魇中拯救出来。
告别叶子时,他请求叶子不要播出这个节目,他怕人们说他又在犯傻。“我不想做个傻瓜,”他说,“可我就是个傻瓜……算了,随便你们,傻瓜就傻瓜吧。”
晚上,老谭和黑豆睡在一起。老谭不怕黑豆再刺杀他,他从黑豆的眼睛中看出,黑豆不会这样干了。
黑豆能说话了,虽然说得不利索,但连猜带蒙,基本能懂他的意思。黑豆说他闭上眼总是看到血,到处都是血,往他身边流,要将他淹没,他怕……
“不怕,有我呢。”老谭说,“我是警察。”
他照顾黑豆吃喝拉撒,每天教他洗脸刷牙,上床前洗脚。他也教黑豆和别的孩子在一起玩耍。这里是个大家庭,不缺玩伴儿,黑豆渐渐有了些改变。
“瑞典小屋”里还住着三个男孩儿——灰灰、瘦虫、麻雀,他们很快就和老谭混熟了,对老谭什么也不隐瞒。老谭虽然对他们的故事感兴趣,但他从不去揭他们的伤疤,除非他们要说给他听。
灰灰说:“有一天,我们正在吃饭,是晚上,天已经黑了,我爹从外边回来把我妈叫出去,我妈就再没回来。我爹说我妈去姥姥家了,后来人们在一个枯井里发现了我妈,我妈已经变样儿,认不出来,我记得我妈那天穿的衣服,我知道那是我妈……是我爹杀的,他又有了女人,不要我妈了……我爹被枪毙了。我和妹妹——我有个妹妹也在这里——我们没人要,肚子饿了就去偷吃的,有时也偷别的去卖钱,没钱不行,病了咋办?人们都见不得我们,把我们赶出村子,我们就在街上流浪,再后来,张奶奶把我们接到了这里……”
他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语气平静如常,但之后他转过脸去。
瘦虫说:“我妈不想跟我爹过了,领着我回了姥姥家,我爹就到姥姥家把我妈和我姥姥杀了。他还想杀我,我藏了起来,他没找到,其实他差一点儿就找到我了,我就藏在柴堆里,他还往柴堆上踢了踢,没踢到我;他喊我,我不敢答应,我要答应了,他就会把我杀了。他坐下来,就坐在我面前,用刀在自己脖子上割了一刀,血带着泡泡往外冒,他想用手捂住,血就从他指缝里冒出来……”
他说不下去了,身体颤抖起来。老谭将他搂在怀里安慰他:“没事了,别怕,别怕。”
麻雀说:“我没见过我爸爸妈妈,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奶奶很老了,腿有毛病,走不动路,后来就爬着烧火做饭,我知道她也快爬不动了,到那时候她就该死了。她常说,她不能死,她要把我养大……有时她也说,她养不了我了,她的骨头都快朽了,阎王在叫她呢,她听到了。我刚到这里不久她就死了,真的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了……”
他眼泪和鼻涕一块儿往下流,他抿了一把,把脸弄得很脏。老谭也把他搂到怀里,给他擦去眼泪,帮他擤鼻涕。
他们说的时候黑豆在旁边听着。门外还有别的小孩儿也在听,突然有两个小孩儿被别的孩子推进来,他们叫:“我们也没爹没妈——”
外面传来一阵哄笑声和鸡的叫声。院里养着几只母鸡,被小孩儿们给惊扰了。
十二
有一天,老谭突然问了黑豆一个问题。
“黑豆,你爹被杀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
“你和你姐。”
“我和我姐钻在床下。”
“你们看到了?”
“嗯。”
“看到什么了?”
“看到我爹喝醉酒,要杀我叔……”
“你们为啥钻到床下?”
“我爹喝醉后就打我妈和我们俩,那天我妈下地了,我们怕他打我们,就钻到床下。”
“都看到了?”
“嗯。”
“你爹要杀你叔,怎么回事?”
“我爹先是骂我叔,还骂我妈……”
“平常他骂他们吗?”
“平常也骂。那天我叔不知怎么了,就不让骂,后来他们就打起来了……”
在和黑豆断断续续的交谈中,老谭感到自己变成了黑豆,和姐姐苗苗一起躲在床下,恐惧得发抖,吓得不会说话,他看到了那一幕——
胡老大喝醉了,醉得不成样子,他骂胡老二是畜生,是猪,是狗。胡老二说,你才是畜生呢,你做的那些事畜生都做不出来。胡老大说,她也是畜生!胡老二说,不许你糟蹋她!胡老大说,我就糟蹋她了,她是我的,我想咋糟蹋就咋糟蹋,你管不着!胡老二说,我就是不许你糟蹋她!胡老大说,她是我的,我要把她杵烂捣碎轧成饼,我要把她吃了,我要把她喝了……胡老二扑上去,把胡老大扑倒在地,平常他打不过胡老大,那天胡老大喝醉了,像堵墙一样倒在地上,他骑到胡老大身上,把胡老大的脸打烂了,鼻子打流血了。他威胁胡老大,你再打我嫂子,我就宰了你!胡老大说,你是不是睡过她?胡老二给他脸上一拳。胡老大说,你一定睡过她了。胡老二又给他一拳,快把他眼珠子打出来了。胡老大说,你们俩都是猪,我要杀了你们。胡老二又打胡老大,打得他脸上全是血……后来,胡老二放胡老大起来,他打累了,坐地上休息。胡老大摸索着从墙缝里抽出一把杀猪刀,他眼睛上糊着血,看不清楚,走路跌跌撞撞。胡老大朝胡老二走去,胡老二起来夺胡老大手中的刀。胡老大不松手。他们扭打起来,打着打着胡老大摔倒了,他脚下绊了一下,刀就插进了他肚子里。胡老大腰弓起来,像只大虾。胡老大把刀拔出来,血流了一地。胡老二看着胡老大流血,说活该!胡老大站起来,拿着刀,想把胡老二杀了。胡老二踹了胡老大一脚,又把胡老大踹倒了。胡老大还想站起来,但是疼得厉害,他皱起眉头。胡老大的肠子不知什么时候掉出来了,冒着热气,他坐在那儿把肠子塞进肚子里,肠子沾上了土,很脏,他想把土捋掉,可是越捋越脏,后来胡老大就不捋了,他咽气了……姚雪娥回来看到胡老大死了,问胡老二,你把他杀了?胡老二点点头。姚雪娥问,为什么?胡老二说,我不让他再骂你再打你。姚雪娥说,要杀也该我来杀。胡老二说,我给他偿命。姚雪娥说,他死就死了,偿啥命。姚雪娥把镢头交给胡老二,说咱们把他埋了吧。天黑了,他们出去在院里挖坑,一下,一下……他们挖了很长时间,然后他们进来把胡老大的尸体抬出去埋了。后来,黑豆和苗苗听到了堆石头的声音,第二天,他们看到靠院墙那儿多了一大堆石头,石头原来不是放在那个位置,从石头缝里能看到一些新土。姚雪娥和胡老二把地上沾血的土都铲了,弄到外边,收拾完之后,姚雪娥说,出来吧。黑豆和苗苗想从床下爬出来,可是胳膊腿都麻木了,不听使唤。胡老二把他们拽出来,放到床上。姚雪娥说,你们什么也不许说,谁要说出去,就把你们的舌头割了……
老谭看到了,看到了,一切,那一切。他感到恐惧和震惊,他的肌肉和骨头都感到了恐惧和震惊。冷,非常冷,身体里仿佛塞满冰块。
他睡不着。后来睡着了,却做噩梦,梦到了血,很多很多血,血像下大雨时道路上的水一样流淌、积聚、上涨……
老谭知道这是黑豆的梦,他做着黑豆的梦。
黑豆说他刚到这儿的时候总是梦到血,一闭上眼就看到血,所以他逃走,疯了般地又跳又跑,他怕……
黑豆现在不做这样的梦了,他把这个梦移植给了老谭。
十三
老谭要离开这里,他对黑豆说他要去弄清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否则,他就睡不着觉。
黑豆不放他走,堵住门,不让他离开。
他说:“我还会回来。”
“那也不行。”黑豆说。
黑豆哭着求老谭不要离开,他说他会听话,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老谭不离开。但他一觉醒来后,老谭还是走了。
黑豆两天没吃饭,也不说话。张淑琴打通老谭的电话,让黑豆去和老谭说话。黑豆一听老谭的声音,就“哇”地哭了起来,老谭安抚了好半天,黑豆也没止住哭。自始至终,黑豆哭得没说成话。但这次通话之后,黑豆开始吃饭了。他相信老谭还会回来。
和黑豆通话的时候,老谭已经进山了。他要去寨根。寨根在伏牛山深处,道路崎岖难走,每天只有一趟班车。老谭没坐班车,他不只是要到寨根,还要去离寨根很远的一个名叫小勺子的山村,所以他又叫上了安东。
安东开着他的捷达,带着老谭沿老鹳河旁的公路蜿蜒而上。
过了寨根,又开了十几公里,他们才来到小勺子村。他们把车停在勺子柄上,问一个放羊的老头儿,姚雪花家怎么走。老头儿给他们指了路。这条路太窄,没法儿开车,他们就步行上去。
村边有个小学校,他们在这儿停下来。所谓学校,其实只有三间房子。房子前一根木杆上升着一面国旗。老谭知道,在山里有国旗的地方就是学校。教室里有二十多个孩子,一个五十多岁的男老师正在给他们上课。这个老师又高又瘦,像根竹竿。他们还没到跟前,读书声就戛然而止。
男老师出来,和他们打招呼。老谭问:“班里有没有一个叫苗苗的女学生?”
“有。”
“我们想和她谈谈。”
男老师将苗苗叫出来。她长得有点儿像她母亲,但说不上来是哪儿像,也许是两人都有着同样无辜的眼神吧。
“你叫苗苗?”老谭问。
她点点头。
“能领我们去你家吗?”
她在前面走。老谭和安东告别男老师,跟在她后面。男老师目送他们很远才回教室,读书声又响起来。
她家里没有人,门锁着。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让老谭和安东进屋。屋里非常简陋,堂屋只有一张小桌和几把椅子。偏房里拴着一头牛,毫无疑问,这是一家人最重要的财产了。院里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树,这时光秃秃的,但可以想象秋天满树红柿子的情景。坐在堂屋,能看到门外坡上有几只鸡在土里刨食。
苗苗不知道该怎样招待他们,让他们坐下后,就攥着衣裳角站在门边。
“苗苗,你还认识我吗?”老谭问。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一只脚在拨弄一个小石子。
“苗苗,你想妈妈吗?”
她还是不说话,头扭向外边,看着坡上的鸡。
“你想弟弟吗?”
她把头仰起来,看着柿子树的枝条,还是不说话。
“你知道弟弟现在在哪儿吗?”老谭蹲到她跟前,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在抖。她把手往回缩了缩,大概想挣脱又不敢。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砸在地上,砸出两个小坑儿。老谭并不是有意要把她惹哭,他只是觉得这样也许她会开口说话。从和他们见面到现在,她还一句话没说呢。
“我们可以带你去看你妈妈。”安东说。
“还可以带你去看你弟弟,他现在在北京。”老谭说。
她突然挣脱老谭的手,跑了出去。
老谭和安东面面相觑。很快门外传来号哭声。他们出去,看到她蹲在院墙外抱着自己的膝盖大哭,哭得坡上的鸡都不刨食了,站那儿往这儿张望。有几个村里人远远地看着这边,并不往跟前凑。
“不哭,咱不哭了啊——”
苗苗说的和黑豆一样,孩子不会说谎。她还补充了一些细节,说她爹死的时候看见了他们,他瞪着他们,嘴张开,想说什么,但已经说不出来了。
她说那天晚上冷得很,风很大,吹得黑夜像床单一样摆来摆去,树叶都像鸟一样从树上飞走了。她和黑豆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一夜没合眼。她妈和她叔以为他们睡了,就又出去搬石头,他们把房子周围能找到的石头都搬到院墙边堆起来,压住她爹。她爹劲大,他们怕他从土里拱出来,所以压那么多石头……
一个抱小孩儿的女人斜刺里飞快从坡上跑下来,几只鸡惊得飞起来,有的落到树枝上,有的落到房顶上。她一阵风地来到他们跟前,大口喘着气,嘴里呼出的热气快喷到他们脸上。不用说,她就是姚雪花,姚雪娥的妹妹。五年前,是她将苗苗领回来抚养的,为此没少和丈夫生气。
她咄咄逼人:“你们要把她带走吗?”
安东说:“我们只是想了解点儿情况。”
她声音很大,像呼啸而出的子弹:“有啥好了解的,偿命的偿命,坐牢的坐牢,还不够吗?有啥好了解的?”
返回的路上,老谭和安东心情都很沉重,好长时间他们一言不发。老谭突然感到心里难受,颤抖着剥了一块巧克力糖塞嘴里。
“低血糖?”安东问。
老谭点点头。
“下去就吃饭。”
“没事,吃块糖就好了。”
他们到寨根时,早过了吃饭点儿,饭店里没什么人。他们点了两个小菜,要了两碗面。安东没什么胃口,只是动了动筷子。老谭不吃不行,勉强将一碗面吃完了。
“怎么会是这样?”安东说。
这也是老谭想说的,他们熟悉的案件,真相怎么会是这样呢?吃过饭他们就上路了,一路上他们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怎么会是这样?
胡老二和姚雪娥供认他们合谋杀人,他们犯下故意杀人罪,为此,胡老二被判死刑,姚雪娥被判死缓,后改为无期徒刑。可事实上,整个事件没有预谋,只是突发的偶然性事件,胡老二不是故意杀人,他并没有想杀他哥哥,那是个意外。姚雪娥在胡老大死后才回来,她没参与,更没指使杀人。
原来老谭认为那是个铁案,事实清楚,证据扎实,又有口供,可以说毫无瑕疵。尽管他同情胡老二和姚雪娥,但那是职务之外的事了。
现在,见鬼,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事实是另外的样子,是孩子眼中看到的样子,而不是他们以为的样子,也不是判决书上所写的样子。
安东将车开到河滩上停下来。老鹳河的水清凌凌的,在他们面前静静地流淌,有几只水鸟飞起来,落到上游的一个水潭里。他们下车,站在鹅卵石上,看水上的云影,看对面的青山,看水鸟,看农民牵着一头牛在路上走……
“这件事,我很震惊。”安东说,“非常震惊,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我也一样。”
“他们怎么那么傻?”
“不是他们傻,是我傻。”老谭说。
“别自责了,我们是人,不是神仙。”
老谭知道安东是想安慰他,可这并不是安慰不安慰的问题,这是一桩错案……
十四
回到南阳后,老谭给叶子打电话,要和她聊聊。他们坐到上岛咖啡厅二楼,窗外是白河橡胶坝拦起的水面,有的地方结冰了,有的地方则没有。河堤上的柳树一片叶子也没有,只剩下柔细的枝条静静地垂着。不远处,卧龙大桥上车来车往。
他们喝咖啡的时候,窗外有小小的明亮的东西飘过:下雪了!
“我们真是和雪有缘啊!”不期而至的雪让叶子兴奋,脸上放光。
“可不。”
很快雪就大了,雪花轻盈地舞着,尽情地展示着优美的舞姿。雪的白光映入窗内,给咖啡厅增添了一种梦幻般的氛围。
老谭本来不打算告诉叶子更多的情况,毕竟这只是他的事情,谁也替他分担不了,可是由于这场意想不到的雪,由于雪所营造的梦一般的氛围,他竟然向叶子倾诉起来。他不但给她讲了整个案件的前前后后,讲了这几天的经历,还向她讲了他的苦恼和不安,讲了他感受到的空虚,讲了他看到的沉重……他把自己像布袋一样翻了个里朝外。
老谭为什么要向叶子倾诉?后来他想,也许他潜意识中需要一个知情者和监督者,远远地看着他、鞭策他,让他不懈怠、不退缩、不灰心。太亲近的人担当不了这样的角色,陌生人也担当不了。叶子最合适了,她对他既有同情,也有理解,再加上她的记者身份,简直就是不二人选。
他停下来时,雪还在下,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黑夜和寂静降临。叶子出神地看着窗外,默默无言,她还没从他讲的故事中走出来。
“想什么呢?”老谭问。
“我在想为什么?姚雪娥和胡老二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也在想。”
她突然一拍桌子:“我知道答案了。”
“是什么?”
“我先不告诉你,我要验证。”
十五
通过关系,老谭查看了胡老大案件的全部卷宗,想找出一点儿破绽,可是没有。任何人看了这些证言、口供、照片、报告等,都不会对这个案件提出哪怕一点点异议。这是一个铁案。作为警察,他还清楚办案时没有任何程序上的违法,更没有刑讯逼供等现象。
“你们为什么要认罪呢?”当老谭坐到姚雪娥面前时,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是在新乡女子监狱的探监室里,从来没有人来探望过姚雪娥,她更没想到来探望她的人会是老谭。她看上去面色有些灰暗,可能是光线的缘故。
“我来看看你。”
“谢谢。”
“我想知道真实的情况,关于当年的案子。”
“我不想说。”
“来之前我去看了苗苗……”
“她怎么样?”她急切地问道。
“住在你妹妹家里,上五年级了,成绩不错。”
她突然咬住胳膊“呜呜呜”地哭起来,老谭看到她左手腕上扎着一条蓝色的小手绢。狱警劝她几句,她不哭了。
“黑豆呢?”
“黑豆在北京,也很好……”
老谭告诉她太阳村的情况,她默默地听着,泪眼婆娑。
“苗苗很想你,我答应她要带她来看你,下次吧。”
“你是个好人……”她说着又哭了起来。
“别哭……在这里还好吧?”
“和上班一样,队长对我很好。”
“你当初为什么不说实话?”
“我不想让他死,不想让他死,”她喃喃地说,“我想替他死啊。”
“你没参与杀人,为什么要承认?”
“我想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判得轻些,没想到……”她又呜咽起来。
“你为啥不申诉?”
她只是哭,说不出话来了。
队长将老谭叫进她的办公室。队长说:“你能来看姚雪娥,我很高兴,这对姚雪娥改造有帮助。她自杀过两次,你看到她手腕上的手绢了吗?那是她为了遮挡割腕留下的疤。”
“她为什么自杀?”
“她牵挂她的孩子,我们曾想去看看的,可是太远,再说了,也走不开。”
老谭告诉队长黑豆的情况,以及他对这个案件的新发现。她很吃惊。
“这么说她是冤枉的?”
老谭点点头。
“她为什么要这样?”
“爱情!”老谭说,“她以为这样能救胡老二。”
这就是叶子所说的答案。
“爱情+法盲+愚蠢=冤案=悲剧=死亡和牢狱”。
这是一个奇怪的等式,这是一个真实的等式。因为爱情,他们争着招供认罪,甚至将不存在的罪行也揽到自己身上,并为此受惩罚。
爱情,在此多么沉重,多么残忍!
走出服装厂(这儿对外称服装厂,也确实是个服装厂),老谭感到心里着急,蹲在门口吃了一块巧克力糖,又吃了一个面包。他蹲了一会儿,他就是在这时下的决心——我要把她“扒”出来!
“你没事吧?”门卫朝老谭走过来问道。
“没事。”
“你的手在抖。”
“没事。”
“你满头汗……”
“一会儿就好了。”
“要不要叫医生,里边有医生。”
“不用。”
门卫没有走开,站在老谭身边看着他,怕他有什么意外。十几分钟后,老谭感到好受些了,擦去额头的汗,站起来,向门卫道谢后离开了。
十六
回到南阳,又赶上一场大雪。从电视上看,中国南方飞雪连天,五十年不遇的冰雪灾害席卷了江南大地。火车停在荒野,高速公路上全是进退不得的汽车,成千上万的人被困在冰天雪地之中。之后,5月12日四川省汶川县发生里氏8.0级大地震,有很多人遇难,全民哀悼,举国救灾。再之后,北京成功举办了一届举世瞩目的奥运会。再之后,一场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爆发了……这不平静也不平凡的一年,人们的心都在半空中悬着、被凛冽的风吹打着、被地狱的火炙烤着,也有迷醉的时候,但很短暂。这一年,老谭不合时宜地穿梭在公安局、法院、检察院中,像祥林嫂一样到处给人讲一个爱情故事,为姚雪娥申诉……所有的曲折坎坷,所有的委屈艰辛,与这一年发生的大事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说说结果吧。由于有许多善良正直的人帮助,姚雪娥奇迹般地获得了改判,由原来的无期徒刑改判为六年。她已服刑五年九个月零二十七天,也就是说再有两个月零三天,她就可以出来了。
十七
老谭回到太阳村烧锅炉,这份工作很适合他。太阳村里所有的孩子都喜欢他,他也喜欢他们。每天最快乐的时光,是放学之后黑豆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光。黑豆总是提醒他按时吃饭,如果他出去买菜或进城,黑豆会在他口袋里装几块巧克力糖,以应付突然出现的低血糖。黑豆每天都会算一道数学题——今天距他母亲出来还有多少天?这道题黑豆从没算错过。
在黑豆身上发生的最神奇的变化是,他长高了。他进太阳村的时候九岁,可身高和四岁的孩子差不多。一年之后,他蹿了一大截儿,一下子赶上了九岁孩子的身高,也就是说,他把五年没长的个儿补回来了。
春天,黑豆常算的那道题,答案变成了个位数:9、8、7、6、5、4、3、2、1。
这天,他们早早起床,穿戴一新,出发去接黑豆的母亲出狱。老谭曾经带苗苗去看望过姚雪娥,她们母女到一起时,两个人隔着玻璃哭得说不成话,整个监狱都充斥着她们的哭声……自始至终,苗苗和她母亲没有说上一句话,她们一直在哭。老谭之所以没带黑豆去,是因为黑豆个子太矮,怕姚雪娥看到伤心。现在黑豆长高了,他可以去见他母亲了。
走在路上,黑豆说:“爷爷(他早就称呼老谭爷爷了),我怕。”
“怕啥?”
“怕我妈不认识我。”
“可不,你长高了,成了一个大孩子……”
突然之间,一片乌云疾驰而来,遮蔽了他们头顶的天空,然后纷纷降落,在裸露的田野上变成一个个黑点儿。他们看清了,那是乌鸦。乌鸦成千上万,源源不断。褐色的田野很快就变成了黑色。谁也不知道这么多乌鸦从何而来。他们站在那儿,看着乌鸦一批批降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们见过乌鸦,但从来没有一下子看到过这么多乌鸦,简直不可思议。他们愣在那儿,看着黑黢黢的田野,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乌鸦像一幅巨大的黑色布幔,从地面拉起,向北方飘去。仿佛经历了一次日食,太阳重新放射出光芒,比以前更为明亮……
老谭拉着黑豆的手,又上路了。
责任编辑/季 伟
文字编辑/李 敏
绘图/芥 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