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先生改变了我的命运
2016-08-02何中华
□ 何中华
□ 何中华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屈指算来,我调入山东大学也有29个年头了。往事如烟,岁月无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人都已渐行渐远,以至于淡忘了;许多事也如过眼烟云,已了无痕迹。但有些人、有些事,却是我终生难忘的。周立先生,就是值得我永远敬重和铭记的一位。
鄙人何德何能,竟然有幸从县级党务职能部门的一位普通工作人员,变成在国内著名学府里教书和研究的一个学者,从而跻身学术圈,实现自己以哲学为业的夙愿,这绝对超出了我的贫乏的想象力。毫无疑问,倘若没有这个人生拐点,也就不可能有我后来走的路,不可能有我同哲学的真正照面。在世俗眼光视之,这也许没有什么不好,但于我却会永远错失自己孜孜以求的目标,即能够有机会、有条件过一种沉思的生活,那将成为我终身的遗憾。这一切,归根到底全赖周立先生的鼎力扶持和无私提携。可以说,周先生是改变我一生命运的人,是改写我个人成长历史的人。
因此,我这个人特别幸运,几乎在每一个人生节点上,都能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和垂青。这种幸运,说到底,离不开那些无私而善良的老师和亲朋好友的默默支持以及全力襄助。对此,我将永怀感恩之心,永怀感激之情。
迄今依然清晰地记得,1986年3月的某一天上午,阳光很好,我们县委宣传部的全体工作人员正在部办公室开例行的工作会。这个时候,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位就是时任山东大学哲学系主任的周立先生,另一位是陪同周先生一道来的哲学系应届毕业生郁有学君。周先生原本是带领山大哲学系同学到我们毗邻的日照市实习,趁此机会来到我所在的单位。他们的到来,让我惊诧不已,恍若梦中,因为事先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周先生此行的目的,就是进一步了解我的具体情况,表达调我来山东大学工作的意向。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也让我喜出望外。周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身材颀长,举止从容,谦和、慈祥,充满书卷气,穿着朴素但整洁得体,丝毫遮掩不住儒雅的风度。他说话声调不高而和缓,有夫子气象。
说来我同山大有缘。1978年6月,我高中毕业并参加高考。那是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二年。当时是考生要在考试之前填报志愿,我选择的正是山东大学哲学系。遗憾的是,我以几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无缘进入高等院校深造。这成了我一生的一个心结。高考落榜后,是年12月,我在当地就业,先是在一家工厂当仓库保管员,然后又到供销社做会计,再后来到县委宣传部当理论干事。凭着一点可怜的兴趣,业余时间主要用来读书、思考、写作,在孤立无援中艰难地摸索和坚守。读书读得多了,也有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和心得,有了表达的欲望,于是便尝试着诉诸笔端。记得第一次给学术刊物投稿是在1978年底。1981年8月,终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办的《国内哲学动态》上发表了处女作。这在当时是对自己的一种怎样的鼓舞啊,非亲历者难以体会和言表。现在看来,那篇文章自然写得极肤浅幼稚,羞于示人,但于我毕竟是自己迈出的第一步。后来就一发而不可收,接连在杂志上发表哲学方面的文章。真正引起学术界注意的,应该是我在1984年第7期《哲学研究》上发表的一篇商榷文章,讨论的是哲学研究对象问题。那个时候《哲学研究》就在发表的论文末尾注明作者的工作单位,我的单位是山东省莒南县供销社。应该说,这在所有已发论文中是很罕见也很扎眼的,因为出自一个十分基层的非学术单位的作者几乎绝无仅有。这大概是格外引人注目的地方。我几乎是因此才被选调至县委宣传部,做理论教育工作的。很久以后才得知,《哲学研究》编辑王玉恒先生当时就曾向山大哲学系有关老师提及并推荐过我。说来惭愧,这就是我的一点可怜的“资本”。
坦率地说,我来山大也不是没有一点阻力的。一个只有区区中学文凭而无任何高等教育背景的人,进入大学教书,的确是一桩十分出格的事。就是在1986年6月的那次面试会上,有些老师为此提出质疑,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周先生则力排众议,极力替我辩护,强烈建议学校接纳我。此情此景,周先生从未向我提及过。这还是20多年之后,我从当年在场的有关人士口中不经意间得知的。
我没有读过大学,在学问上是半路出家,属于野路子,很有点“野狐禅”的味道,可谓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这是我的“原罪”。然而,山东大学一向有着扶持奖掖“小人物”的传统,有其开放宽容的气量和眼界,最终还是破格录用了我。承蒙周先生不弃,承蒙山东大学不弃,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这所国内著名高等学府。山东大学的知遇之恩,始终是激励我自己不断努力奋斗的动力。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周先生拯救了我,山东大学拯救了我。虽然后来也遇到一些可以“跳槽”的机会,在旁人看来是难得的机遇,但还是被我一一婉拒了。
1987年6月初,我来山东大学报到,正式成为其中的一员。是年9月初,举家迁来山大。在前期办理调动的过程中,从住房的安排,到我爱人工作岗位的落实,以至于孩子的入托,周先生都是事必躬亲地予以过问和督促,花费了他的大量精力和心血。初来乍到,哲学系的领导和老师们给予了极其热情而友好的关照,使我深深地感受到了大家庭的温馨。进入山大之后,我在哲学的学习和研究上如鱼得水。为了使我的知识结构更趋合理和健全,周先生建议我跟着本科生旁听几门课。我当时选听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原著选读”“中国哲学史”“西方哲学史”等课程,得益于授课的那些老师们。山东大学的浓厚学术氛围和优秀学术传统,给予我的熏陶和潜移默化的作用,对于我在学术上的日益成熟,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特别是国内外著名学者相当频繁的来访和讲座,更让我进一步打开了眼界,受益匪浅。几年下来,我在学问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实现了一次真正的飞跃。
周先生善于识人、唯才是举的伯乐精神,早就为人们广为称颂。在我之前,山东大学哲学系就曾破格引进周易研究专家刘大钧先生和全息生物学创立者张颖清先生,一时传为学界佳话。他们都没有大学学历和文凭,只是凭借自己的专长和已取得的成就,被调入山东大学任教的。周立先生的举荐之功,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
来山大后,每次遇见周先生,他总是仔细地询问我的生活情况、学习研究情况,询问有什么困难,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在我的体会中,这完全是一种父爱般的关怀,让人深切感受到从心底蔓延开来的温暖。有一次,大约是在1991年底,周先生主持编写《中华魂·哲理卷》,这本来是中国哲学史领域的课题,为了给我提供锻炼的机会,他放手让我承担其中的“中庸篇”的写作。我深知,这是周先生对我的信任和鼓励,也是他对晚辈不遗余力的提携和促进。在名利面前,周先生有道家意,他多次开导我宜采取不迎不拒的超然态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种达观的态度和胸襟,我想将会使自己终身受益。
同周先生交谈,有如沐春风之感。同周先生交往,得到的总是尊重和理解。无论是无名小卒,还是晚辈后进,莫不如此。这一点不仅从我个人的体验中得以证明,而且可以从他人的相似感受中得到更多的印证。一个人具备了怎样的修养和境界,才能这样宽厚待人啊。从未见过周先生声严厉色,他总是和颜悦色,采取商量和建议的口吻,非常在意听者的感受,你感到的是尊重和关怀。即使在做系主任期间,周先生在各种场合讲话,凡是我亲耳聆听的,无不如此。周先生的权威不是靠外在的权力建立的,而是靠自身的人格魅力建立的,所以能够让人们心悦诚服,真正地服众。我想,这无疑既是周先生先天的秉性使然,同时也是中国传统文化长期浸润和滋养的结果。在周先生面前,吾辈只有望洋兴叹,只能高山仰止。
所有这一切,都构成了周先生对我的有形或无形的帮助。因为它不仅让我领略了一位学问和境界都令人推崇备至的学者之魅力,而且潜移默化地影响并决定了我的为人和为学的取向。周先生的道德文章,无疑都是值得我一生学习的楷模。只是鄙人不才,尽管多所用力,但始终离先生的期许尚有相当遥远的距离。吾辈自当不懈努力,以不负先生的恩惠和栽培。每每想来,我都有一种由衷的感激之情。俗话说,大恩不言谢。我几乎没有在周先生面前表达过我的谢意,更没有俗间那样的报答,因为在我看来,任何这类回报都是对周先生所给予的无私帮助的一种亵渎。
近30年来,我自己以至于我的全家都始终得到了山东大学校方,得到了哲学系及后来的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历届领导和老师们的真诚关照和扶持。特别是在我生活上遇到困难的时候,在我身体有恙的时候,这种关爱尤显弥足珍贵。对此,我总是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激,没齿不忘。需要感谢的人太多太多,这里难以一一提及他们的名字。对于他们,我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永怀感恩之情,这绝非一声空洞而苍白的感谢所能够担待的。我始终觉得,自己只有尽心尽力地工作,力求在专业方面做得更好一些,才能真正对得起周先生的这种恩泽,对得起山东大学对我的那份抬举和厚爱,对得起所有那些支持和帮助过我的恩人们。
人生总是阴差阳错。遥想当年,倘若不是当时尚无那些哲学专业的博士生、硕士生们毕业,倘若当年没有相对自由的人才选拔,我又怎么会如此幸运呢?但话又说回来,假如离开了周先生的举荐和提携,缺少像周先生那种无私扶持边缘化的小人物的精神和作为,即使有当时一切的一切,我也照样不可能梦想成真。每念及此,总是让我感慨万端。
周先生不仅是学问家,还是一位诗人,有诗才和诗情。周先生从大学时期起就开始了诗词的创作,半个多世纪以来,写下了大量的诗作。我原先对此一无所知,在我的印象中,周先生也从未向人提到此事。直到近日结集出版,方知周先生的诗人身份。他的作品直抒胸臆,自然清新,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无论是写景写情,还是怀故人,都有一种本真性在。在我看来,这种率真,堪与陶潜的诗作相媲美。诗人和哲人在本质上是彼此相通的。西方有思想家曾说过,真正的诗人也就是哲人,反之亦然,真正的哲人也一定是诗人。诗意的眼界,使周先生的中国哲学研究获得了一种思想的灵动,透显出睿智的光芒。以此观之,他的学问同那种拘泥于“抠抠索索”式的考据和琐解,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因为诗意的翅膀,赋予周先生的思想以真正的大气。
在一定意义上,中国文化大厦可谓由儒道释三足鼎立而成。儒让人拾得起,道让人放得下,释让人看得开。在周先生那里,这三种境界,分别对应于人生的青年、中年、老年三阶段。就此而言,周先生可谓是中国文化精神的人格化。“仁者寿”。周先生虽已年届八旬,然鹤发童颜,神采奕奕,其目光犹见深邃而安详,其境界和气象更臻圆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