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叶草
2016-08-02赵雨
赵雨
我总是想起第一次见到许佳仪的那个夜晚。
那晚,天下着毛毛细雨,我坐在本市客运中心的长凳上,望着从各地汇集到这个城市的旅客,他们好像都带着心事,拉着沉重的拉杆箱,扎在客运中心广场,准备前往不同的地方。我没有要去的地方,也没有紧要的事,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坐在这里,或许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此时夜已深沉,雨丝绵密地洒下来,不断有车抵达和离开,后来我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刚从车上下来的女孩身上,她就是许佳仪。一开始我是被她肩上的行李袋吸引的,她长得娇小,可以说身材很好,五官也漂亮,那个大行李袋跟她的样子很不般配,就像一座山压在一株树上,那样一步步往前挪着。我走了过去,站到她面前,她没注意,一头撞在我胸口,吓了一跳。
“我有什么可以帮你吗?”我说。
“我不认识你。”她说。
“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帮你一下。这么晚了,你拖着行李,怕是不方便。”
她一看就是个单纯的女孩,当意识到我没恶意时,打消了戒备心。这在城里人看来是不可想象的。这些年,城里每个人都把自己弄得戒备森严、草木皆兵,许佳仪可能觉得我的态度比较真诚,不像坏人,就信任了我,何况她一个女孩那么晚拖着大行李确实不方便,三言两语谈了几句,她接受我的提议,帮她叫了辆出租车,然后将大大的背包给我,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车站。不一会儿,出租车来了,我打开后备厢,把行李放进去,和她并排坐在后座。窗外,路灯的光投进来,打在她脸上,衬出鼻子精致的轮廓。她说自己第一次来城里,父母在乡下老家,她是来投奔姑姑的,姑姑嫁给了城里人,住在某某小区,司机按她给的地址找去,十分钟就到了,我帮她把行李拿下来。
她说:“谢谢你。”
我说:“不用谢。”
我问她有手机吗?她说有,我们就交换了电话号码,我说:“有空联系。”她说好的,然后去按单元楼的门铃。我远远看着,过了很久,门才开,她自己提着袋子上去了。
我的住处离这里不远,我想自己走回去。
此时,雨已停了,雨后空气清爽,大街上行人寥寥,自从来到这个城市,我习惯了在这个时段一个人夜行。夜色将高楼蒙上一道幕帘,窗口透出的光亮就像无数眼睛,诡异地瞧着地面的一切。高楼上时而能看到飞机经过,闪着忽明忽灭的光,朝着月影飞去。我在十字街路口拐了一个弯,路面变成了鹅卵石,路的两边是酒吧,喧哗声从未关严的门缝中漏出。男女在里面摇头晃脑,外面是一排吧椅,坐着人,有人蹲在一个角落里吐,我经过的时候,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种冰冷的东西。我心里一惊,匆匆走出长街,喧哗声又追了我一程,那对眼神躲在背后阴暗处。
我无法确定这是不是我的幻觉,近来,脑子里的杂念越来越多,有些是不真实的,压不下去,只能随之,管它呢,若有什么意外,顶多和关锦一样……想到关锦,我大步往前走去。
到了住处,上二楼。
这是栋上个世纪的教师楼,房东是对年过半百的夫妻,就住在我隔壁,每天吵架,这天也不例外,叫骂声在夜里听来有种惊心动魄的效果。我朝屋内望了一眼,只见男房东抓着女房东的头发,按在地上打!我急忙闪过去,打开门,进了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大,然后去洗澡,洗完澡,躺在床上,直到午夜时分,关电视,准备睡觉,睡不着,熟悉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关锦躺在地上,脑门下一摊血迹鲜艳如花。一年多了,她的骨灰早已冷却如冰,我却始终挣脱不出来,不一会儿就汗水淋漓,心脏像马儿一样跳跃,来到窗前,那对眼睛又闪了一下……
第二天,我如往常一样出门,去寻找一种叫作“四叶草”的植物,这是我现在惟一感兴趣的事。我刚到这个城市时,一下车就看到这种植物长在道路两旁的绿化带上,那种逼人眼目的绿让人透不过气来。关锦曾告诉过我,三叶草中偶有长四片叶子的,很是难得,只要采到十二株,许个愿,就能成真。看到它们的那一刻,我的心底涌起一股冲动,想试一试。从那天起,我早晨出门,从灵桥东路起,到中路,再到西路,凡经过的地方都仔细梳理,至今已采集到十株。
每天在做这事时,总能遇到一名男子,他叫老李,是个环卫工人,年纪比我大两轮。他看到我在绿化带边沿徘徊,过来分了支烟给我,问我在干什么,我告诉他,他看着我,点点头,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他是个善谈的人,对工作有种莫名的热爱,说自己把垃圾扫入垃圾箱时,觉得这个城市因他而变得美丽。这是种什么感受,我不明白,但这不妨碍我们建立友谊,一个月后,他邀请我去他家做客。
在城乡接合部,铁丝网拦出一个不大的空间,堆着各种垃圾,他的屋子就在其间。进了屋,好长时间眼睛才能适应黑暗,仔细看,只见靠墙摆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个女人,他说是他妻子,是个病怏怏的女人,全身浮肿、脸色苍白、头发稀少,看上去像有七八十岁。她睁了睁眼,从枕头上抬起头,对我挤出个僵硬的微笑。她向老李举起瘦骨嶙峋的手,老李忙过去问她要什么?她摇了摇头。接下去的时间,老李就坐在床沿,一边和我聊天一边捏着妻子的手,她一咳嗽,他就倒水给她喝。他后来偷偷告诉我,妻子得了不好的病。
离开的时候,我塞了十几张一百元的票子给他,他说什么都不肯收,他说我们是朋友,不能这样。我说就因为我们是朋友,你才不要见外。
这些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对他,或许能起到一点帮助。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他了,他歇工的日子很少,不知在干什么。
太阳已经出来了,又是晴朗的一天,我继续寻找四叶草,这真是种奇怪的植物,仿佛故意和人玩捉迷藏,埋身于一堆形似的三叶草中,轻易发现不了。但我不介意,我有的是时间陪它们耗,一天下来无收获,无所谓。
回去时,我买了一扎啤酒、一个盒饭,到了家,上阳台,坐在那里,看太阳慢慢沉入高楼大厦间,月亮慢慢升起,一边吃饭一边喝酒,然后迎着晚风想一些不知何年何月的事。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了,一个梦悄无声息找上了门,我梦到了关锦。看到苍黄的天宇下孤立着一座坟,枯瘦的荒草长在坟头,雨水渗进了墓室,透过坍塌的一角望进去,关锦在里面瑟缩发抖。她看了我一眼,半边头发遮住脸,头发后是熟悉的眼神。醒来,汗水爬满脊背,喝了两大杯水还觉得渴,起身回房,翻了翻日历,后天就是关锦两周年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