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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人与瘾者

2016-08-01张阳

青年文学家 2016年21期

摘 要:旅人与瘾者,是诗人亨利·米肖的双重面具,他用脚步丈量世界的宽度,又借助迷幻药物探索精神宇宙的浩瀚,历经外部世界与内心世界的探险与奇遇,将从中收获的全部的生命体验内化为极富实验精神的诗歌,以语言为工具不断地逼近人类知觉的极限,将诗歌的边界拓展至无限。

关键词:旅人之诗;迷幻剂;诗歌实验

作者简介:张阳,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2012级在读。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6)-21-0-03

一、概述

亨利·米肖(Henri Michaux,1899-1984)在法语诗歌界是如此特殊的一位,他用狂热而诡谲的想象力打磨着语言,将全部的生命能量用以探索诗歌领域的边界。他,既是一位语言的魔法师,又是一位敢于诅咒世界的叛逆者。本文将结合个人阅读的经验,以米肖作为旅人和迷幻剂吸食者这两重典型的身份为切入点,对其相关作品作简要分析,以试图探索其幽深难解的精神迷宫。

二、旅行——寻找失落的文明

1、自我放逐之旅

米肖年轻时曾经做过海员,从厄瓜多尔之行开始,他游历了诸多国家,足迹遍布南美、亚洲和北非,然而他的旅行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观光游览,他出行是为了一个“反对的目的”,反对自己生长的欧洲所代表的一切,也反对自身无法摆脱的欧洲文明的深刻烙印。米肖是出生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欧洲的一代人,他们大都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战火弥漫中生出对西方文明的幻灭感,这一幻灭感引发的价值失落和精神危机成为这一代青年挥之不去的噩梦,于是他们纷纷逃离旧地,前往“新大陆”探险,试图寻找一种与欧洲文明截然不同的未经污染的文明,在精神的废墟上建立新的秩序。在游记《厄瓜多尔》中米肖这样写道他外出历险的动机:“我没有等到他提供的那些关于欧洲文明的局限的具体例子,就已经对它感到厌恶之极。我只感觉到了它的漏洞,它所缺乏的东西……啊!是的,欧洲文明,是的……不管是你们的罗马人,希腊人,还是基督徒,都已经不能再为任何人提供氧气了。”[1]昔日为无数人提供精神养料的欧洲文明,如今再不能为年轻一代所认同,这种对西方文明的质疑和抗拒,使得自我怀疑和失落感渐渐滋生。虚空,成为战后一代青年普遍的生命体验,米肖认为自己生来身上就有洞,“这只是我胸膛上的一个小洞,但里面吹着可怕的风,而这只是风,一种虚空。……这便是我的生命,依赖虚空的我的生命。……我建立在一根缺失的脊椎上。”[2]米肖认为脊椎是可以接受和贮藏人从外界接收到的信息的场所,一根缺失的脊椎象征着他与欧洲文化传统的决裂,无所依凭的焦虑感使得诗人迫切地需要寻找新的精神养料。

2.2 何为异域?

米肖从厄瓜多尔开始他持续多年的世界范围的旅行,厄瓜多尔所在的南美洲曾经是欧洲的殖民地,在前哥伦布时代也曾孕育出灿烂辉煌的印第安文明。欧洲人的殖民活动改变了南美洲的原貌,不仅仅表现为经济上无节制地掠夺,以及对印第安原住民的种族清洗,影响更为深刻而持久的是欧洲文明的强迫性输入。在殖民历史中,南美一方面是被强行纳入欧洲文明话语体系中的野蛮的象征,另一方面,探险者对南美大陆异域风情的过度渲染和浪漫化书写,仍然不可避免地陷入文明与野蛮的二元对立逻辑中,无疑是对南美的歪曲化书写。文明与野蛮,新旧大陆的对立已经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势,欧洲以外的世界是相对于欧洲人自我主体之外的他者。南美洲既不是地理意义上真实存在的、有着诸多区域性文化差异的多元文化载体,也不完全是虚构作品中呈现的神秘而蛮荒的大陆,它的真实面目被淹没了。

实际上并不存在真正的异域,只是弱势文明始终处在被遮蔽的边缘化境地,对处于主导地位的西方文明来说,它们的存在是可以视而不见的。亨利·米肖这一次对异域的探索和再发现,无异于一次重新审视自我的过程。既然昔日借以认识世界的工具已经陈旧。那么,对来自文明世界的旅行者来说,他们在新世界的游历,首先需要摆脱的便是自身文明所包含的以上成见,这样才能够从真正意义上发现和理解所谓异域文明。米肖在游记中这样写道:“通过最简单,最低,也最确切的东西”,因为人与外在世界产生的联系无不是以人自身为出发点,将主观意愿,个人成见等等赋予外物,由此获得的经验都是经过个人意识篡改加工的,而在亨利·米肖的厄瓜多尔行记中,他试图抹掉的正是所有强加于外物的主观印记,从而呈现出一个全然外在于自身主观认知的,不被人类灵魂遮蔽的真正的异域,或者说他在诗中希求的是人与万物之间界限的消解,人回归到原始的本真存在,就像厄瓜多尔不加修饰的单调景观一般——无穷无尽的土地,它只有土地向人们展示:“我赤裸裸,是的,黑色加空虚,是的,没有树,没有,没有桉树,没有,除了几株平平的龙舌兰,就什么也没了,大片的土地的隆起,是的,谁要是不高兴,就去别的地方,就是这样。”[3]米肖笔下的万物都有灵魂,他甚至会通过变换人称让它们表达自己,在米肖眼中,万物有灵,人无权凌驾其上代万物立言,而是与之共享一个生气充盈的宇宙。

如前文所述,旅行并非浏览景致,而是对自身的重新审视,向外投注的目光终将返回,以观照自我存在本身。在游记中,米肖不断变换叙事人称:“我”、“他”、“作者”,跳出独白语声的局限,像审视一个陌生人一样来思考自我,这是一种不断拆毁刚刚建立起来的自我价值的过程。他是一个将怀疑精神践行到底的叛逆诗人,一切价值判断都是值得重新审视的。甚至就旅行这件事而言,“并不一定让人变得胸怀宽阔,可能只是变得更加世俗,显得什么都见过,有意思的东西全涉猎过,而且还得过奖,带着属于某个选美评委的愚蠢神态”[4],通过这种米肖式的自嘲和幽默逃避被钉死在某种既定的或自我给定的意义之上,他甚至对自己写下的日记也抱有一种怀疑态度,认为看到它们被写在纸上,就像一种判决。厄瓜多尔之后,米肖走访过许多国家,或许正如厄瓜多尔行记中所写,旅行本身并不具备任何意义,而人类已经穷尽了所有的生活方式,失去了未来,然而米肖和他的同路人,他们依然以一种自我放逐式的远行试图触摸着更高更本真的存在。

三、迷梦——叩响天堂之门

1956年至1959年期间,亨利·米肖先后出版过三本书(1956年《Misérable Miracle》,1957年《L'Infini turbulent》, 1959年《Paix dans les brisements》),都以他服用致幻剂麦司卡林(mescaline)的体验为题材。麦司卡林(mescaline)是一种从墨西哥乌羽玉仙人掌中提取的迷幻剂,在古代曾被当地原住民用于宗教仪式,以获得与神灵交流的迷幻体验。而对当代艺术家们来说,无论是诗人或音乐家,使用各种致幻剂来激发创作灵感的情况是相当普遍的。致幻剂用于艺术创作,其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它源自艺术家对无限未知领域的兴趣,希望借助药物将自己的感官和知觉推向极限,另一方面,药物多通过作用于人的神经产生效果,使人陷入某种迷狂中,失去对精神的有效控制,这也许可以视为对长久以来理性为主导的认知方式的反抗,人们倾向于认为,人的神经系统,或者说人的意识并不是知觉的直接来源,反而像一扇起过滤作用的门,阻挡人们进入无限的灵知世界。药物,成为他们打开知觉大门——一扇通往人造天堂的大门的钥匙。

亨利·米肖是一位极具实验精神的作者,服用麦司卡林,与旅行,写诗,绘画一样,是他对人的思维,感觉,以及外部世界真实性的一次冒险式的探索:“This book is an exploration.By means of words, signs, drawings.Mescaline,the subject explored.”[5]他试图在药物致幻作用的带领下,探索和研究精神运转的机制,从无意识的深渊中记录他的发现。

下面将主要围绕《Miserable Miracle》一书,从以下三方面进行简要分析。

3.1 虚幻与真实

《M》一书记录了米肖几次服用麦斯卡林之后的体验,药物为他营造出纷乱的幻象世界,而诗人希望穿越幻觉抵达的恰恰是真实,或者说如何界定真实。在这里,真实一词本身已不再是一种永恒的绝对价值,任何寻找一种稳固的真实的企图可能都是徒劳的,真实的边界发生了坍塌。麦斯卡林确为米肖打开了一扇感知之门,幻觉的领域是一个因感官的锐化而变形的世界,日常世界中事物被拉伸或缩小,或者改变了形状,色彩变得异常鲜明,“绝对的白,超出一切的白,毫不妥协的白,排除一切的白,疯狂的白,愤怒的白。”[6],人对周遭的感觉如此强烈,任何一种情绪都是极为丰富和深沉的。而它同时又是变动不居的,作者频繁使用“viberation(振动)一词,幻象不断地出现,消失,而当它出现时又是不稳定的,伴随着痉挛和战栗。这些幻象是药物刺激下产生的极端体验,是以狂热而危险的方式向极限发起的挑战,其效果是通过爆发带来的启示来揭示生命中不可思议的一面,或许恰恰是生命原初的真实:混乱。它,与逻辑格格不入,它由一个个破碎的片段组成,是每一次无意义的闪念过后不可回返的东西。药物帮助诗人摆脱了理性的束缚,生活的堆积性经验也被搁置一旁,全然投身于一次颠覆性的创造之中。

3.2自我的消解

奥克塔维奥·帕斯在给《Miserable Miracle》所作的序言中写道:“(米肖)与麦斯卡林的偶遇,不如说是与其自我相遭遇……透过麦斯卡林这扇窗,可以望到无穷远的地方,然而我们的眼睛却只与自己的目光相遇”[7]。服用麦司卡林等于放弃对心智的绝对控制,服从于它,心甘情愿被它征服,被它牵引,被它吞没。起初的状态便是被接踵而至的幻象淹没,米肖不厌其烦地罗列了许多,比如声音,光,色彩,线条,面孔等等,这些幻象填满了外部空间,世界显现出从未有过的繁复、驳杂。破裂和熔合,是米肖反复使用的两个动词,外部世界在后撤,拉开了与人之间的距离,进而是与自我相割裂,他看到一条深深的沟壑横亘其间,将身躯切断。幻象起初是以极端怪诞的形式出现的,由此带来的不适感源于理性不自觉的抵触和抗拒,由此而生的痛苦是不可忍受的,仿佛人生而与世界为敌。而后,外部存在渐渐内化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感到自己的身体与外物融为一体甚至不分彼此,他眼前一出现只海星竟不知自己变成了海星还是海星就是自己,颇有庄周梦蝶的意味。这种由外及内的转化赋予了他全新的审视自我与外界关系的视角,旧有的观念被冲破,人得以跳出自我直面生命,“i left my life behind to catch a glimse of life”[8]。于是,那个由理性和经验构筑的自我在纷乱的幻觉中解体,并与幻象相熔合。波德莱尔在《人造天堂》中曾描述过类似的情形:“人格消失了,造成某些泛神论的诗人和伟大的戏剧家的客观性使您与外界的存在合而为一。您变成了一株在风中呻吟的树,并向大自然倾诉植物的曲调……您不再斗争了,您被裹挟而去,您不再是自己的主人了,而您并不感到痛苦。”[9]诗人获得了通灵的能力,声音有了色彩,词语有了重量,世间万物在互相感应中相互和解,就好像回到宇宙洪荒初始之时的状态。

3.3 诗与画

除了以文字记录自己服用麦司卡林的感受,绘画也是米肖擅用的方式。这些勉强可以看作即兴创作的速写,恰恰拥有文字表达所不及的强大力量,它们看上去只是一些古怪的涂鸦,由凌乱的线条,不规则的图形,以及完全无法辨认的手写字体组成,是致幻剂影响下精神状态的最为直观的写照、米肖对语言文字是否能抵达真实始终持有一种怀疑态度,因此这些速写是更为极端和激进的实验,看似没有意义的涂鸦就像是古老的咒文,纯符号的隐喻,它不再被语言的负担所累,而且能够超越语言表达的局限,试图接近一种更加纯粹的言说方式,使得意义在其中消失而又充盈。在某种意义上,这些速写构成了米肖语言的一部分,无论周游世界,或是在精神幽暗的迷宫中探险,归根结底,米肖的旅行是以语言为媒介进行的,语言,也是他探索终生的实验场。

四、小结

米肖认为诗是驱魔的工具,也是认识的工具:认识世界,认识自我,认识人与事物之间的关系。米肖是一位身体力行的诗人,旅行或服食致幻剂,都是他对自身发起的挑战,从广度与深度两个方向挖掘人的潜质。他始终保持着像未知像无限跃进的姿态,去揭示生命的不可思议,从而“穿过欲念,想象,把人的精神掺揉进实存,从而给予感应的可能,生活的可能。”[10],更为重要的是超越人类自身局限的可能。

注释:

[1]亨利·米肖:《厄瓜多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4页。

[2]亨利·米肖:《厄瓜多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1—144页。

[3]亨利·米肖:《厄瓜多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8页。

[4]亨利·米肖:《厄瓜多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2页。

[5]Henri Michaux:《Miserable Miracle》,new york review books 2002,第5页。

[6]亨利·米肖:《我曾是谁》,漓江出版社1991年版,第174页。

[7]Henri Michaux:《Miserable Miracle》,new york review books 2002版,第Ⅸ页。

[8]Henri Michaus:《Miserable Miracle》,new york review books 2002版,第Ⅸ页。

[9]夏尔·波德莱尔:《人造天堂》,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0页。

[10]亨利·米肖等:《法国七人诗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18页。

参考文献:

[1]亨利·米肖著,董强译《厄瓜多尔》,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6月。

[2]Henri Michaux,translated by Louise Varese《Miserable Miracle》,New York:new york review books,2002年。

[3]亨利·米肖,杜青钢译《我曾是谁》,广西:漓江出版社,1991年。

[4]夏尔·波德莱尔,郭宏安译《人造天堂》,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

[5]亨利·米肖等,程抱一译《法国七人诗选》,湖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