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元人类

阙政

10年前的二次元人群，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忙着替自己正名：我们二次元并不幼稚也不浅薄。但是到了现在，二次元已经从划分人群的标准，变成了人群的自带属性——人可以有很多属性，每个人也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爱好，其中一种可能正是二次元。

这个暑期简直是二次元的天下：12部动画电影抢占银幕，数不清的漫展在全国登陆，原本“亚文化”烙印明显的二次元，如今早已打入三次元的“结界”。

想知道二次元人类长啥样，二次元的世界正在流行什么，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和这个世界里的人聊一聊。在一个燥热多雨的暑天午后，记者约见了90后的二次元妹子郭笑驰——你以为出现的会是一个奇装异服的cosplay少女？不，人家可是霸道总裁。

次元的界限正在消融

或许对一部分读者而言，先来明确一下“二次元”的定义还是有必要的。

所谓“次元”，其实就是“维度”，所以二次元其实也不是什么新冒出来的词汇——相对于“三次元”的现实世界，它被用来代表二维、平面的虚拟世界。而它最广泛的用途，就是指代ACGN这个圈子：Animation（动画）、Comic（漫画）、Game（游戏）、Novel（二次元小说）。

郭笑驰曾服务于日本阅读集团eBookJapan，在二次元ACGN圈中从事版权工作。现在，她创立了自己的二次元文学网络平台“白熊阅读”。虽然外表看来就是一个典型的90后女生，青春活力，但谈起她熟悉的二次元世界，就秒变“老司机”，说得头头是道。

二次元人群和三次元人群有天壤之别吗？郭笑驰本人就是一个回答：并没有——她喜爱虚拟世界里的角色和社交，也在现实世界的生意场上游刃有余。在她身上，次元的界限正在一点点消融；在全世界，也有相似的趋势，二次元和三次元人群不再像以往那么容易两判，更多的人开始热衷于穿梭在不同的次元。

在郭笑驰看来，这些就是“泛二次元”人群：“只要你对二次元，比如一个动漫的角色倾注了感情，愿意为它衍生的周边买单，就可以被视为泛二次元，这和三次元妹子喜欢胡歌，参加他的见面会，是完全一样的感情。”

反过来说，假如一个妹子只是收了游戏商的钱，应邀在动漫游戏展上cosplay成二次元人物，内心对角色一无了解二无爱，反而不能被称为二次元。在这个次元界限模糊的时代，人不可貌相，“有爱”成为唯一的判断标准——coser不coser不重要，内心有没有对虚拟世界的爱，才是根本。

“从前我们一想到二次元，马上会反应到几个关键词：宅，腐。好像二次元就是不切实际，大门不出二门不入，沉浸在动漫，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与现实切断了联系。”郭笑驰说，“但现在不是这样了。你看最近非常流行的游戏Pokemon Go，被人誉为‘拯救了懒癌和死宅，很多打游戏的人都跋山涉水出去抓怪物，这也说明二次元在和三次元交接的时候，其实最有魅力。”

谁都能重组CP

郭笑驰创立的“白熊阅读”，主打的是“同人小说”。在她看来，二次元小说的两大类型，就是轻小说和同人小说。而所谓同人小说，就是利用已有的小说、动漫、影视作品中的人物角色和故事情节，来进行二次创作。

“其实《红楼梦》就是最经典的同人小说，原作者写了前80回，然后一个大粉丝出来续写了后40回。”郭笑驰说。续写经典、做翻案文章，这些在古代文人圈中已经开始流行的创作，放到今天，或许就成了二次元也说不定。

“只要是不满足原小说的结局，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去延续故事、重组CP（couple，意思是一对），都算。而且不一定是小说，动漫或者影视剧也可以。比如同人圈里经久不衰的话题，就包括：柯南究竟是和小兰还是小哀在一起比较好？张无忌到底该跟赵敏、周芷若？还是让渣男滚，把赵敏和周芷若凑成一对？典型的CP也有这么几类：没头脑配不高兴，白莲花配接盘侠，忠犬配守护。”

“白熊阅读”有句口号：爱和脑洞缺一不可。目前这个平台上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就是脑洞大开的《我的学科男神》——在这部同人小说里，作者把各个学科（语数外等等）人格化成了主角，赋予“他们”人物设定、背景资料，甚至是世界观。而在另一部热门小说《拟态者》里，上海的诸多代表性地标建筑，比如东方明珠、正大广场、花旗大厦，也都被想象成底下镇压着神兽，由来自异世界的法师看管。

还有一些作者正在尝试将朝代甚至食物也进行拟人化——这看起来虽然荒诞，却意想不到地非常有实操性——拟人化的魏晋也许就是个名士形象，唐腴宋枯明富态也会是有趣的想象，而之前被“甜咸党”们争论不休的粽子、豆浆、汤团，人格化之后也再不用理论，直接打一架分胜负就好。

“二次元小说里的故事并不都发生在架空虚拟世界，更多时候是和现实相通的。而这种创作本身，也说明二次元爱好者已经不再满足于被动的追漫追剧、买买手办，他们愿意倾注自己的时间、精力去进行再创作。”郭笑驰说。

非但如此，三次元的现实世界还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二次元。比如从前，取材于日本原作的同人小说占比很高，而现在，这个趋势正在下滑，取而代之的是美国的漫威、DC，热门游戏，以及一些国产大IP剧，比如“复仇者联盟”“剑网3”、《琅琊榜》《盗墓笔记》等等。正因为这些作品背后有雄厚的资金、铺天盖地的宣传，使得二次元的世界也为之渗透。

“你肯定想不到，光是复联那些人就能组80多对CP。而整个漫威最红的CP是EC，也就是万磁王和教授。”

二次元正在变成一种属性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审美，都不用提90后，就算是80后，也可说是伴随着二次元成长起来的一代。我们的童年也许没有“二次元”这种提法，没有“泡面番”，没有“空耳”，没有“鬼畜”，但肯定会有《名侦探柯南》，有《灌篮高手》。而90后、95后、00后，更是一出生就带着二次元的基因。

“我觉得相比唐家三少那样的第一代网文作者，新生代的人普遍没有那么重的‘逆袭心态。”郭笑驰表示，“第一代人最喜欢的套路就是：升级打怪，走上人生巅峰。现在的网文虽然也升级打怪，对于走上人生巅峰这回事却没有那么执着。新生代的年轻作者，年纪大都还小，没有什么生存压力，成长过程中也没受过什么苦，所以更少对现实的考量，他们会着重于释放个人的爱好信息，以此来寻找同好，才是第一目的。”

“10年前的二次元人群，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忙着替自己正名：我们二次元并不幼稚也不浅薄。但是到了现在，二次元已经从划分人群的标准，变成了人群的自带属性——人可以有很多属性，每个人也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爱好，其中一种可能正是二次元。”

而这种二次元的“属性化”，正在以迅猛的速度改变整个娱乐圈的生态。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个例子，就是日本的《LoveLive！ School idol project》。

何为《LoveLive》？你可以将它视作另一个好像AKB48那样的女子组合——9个个性鲜明的高校女生，因为自己所在的东京“音乃木阪学院”入学人数骤减、面临着废校的危机，决定将自己包装成为偶像来增加学校的名气，从而拯救校园。

不过，和AKB48不同的是，这9个女生都是虚拟世界的人物。2010年，日本著名的出版商“角川书店”旗下美少女杂志《电击Gs magazine》、日本动画公司Sunrise和唱片公司Lantis共同策划了这个女子组合。9个女生的日常故事，在《电击Gs magazine》连载，Sunrise负责制作动画，而Lantis主要产出音乐、广播剧等等。

成立6年来，《LoveLive》不仅衍生出漫画、动画、唱片、广播剧、游戏等等，还将触须延伸到了三次元世界——为9个女生配音的“声优”，早在企划前期已经确定，入选的声优不仅要会配音，更重要是人美歌甜，因为按照企划的走向，这些三次元女生将成为9个二次元女生的现实世界“代言人”，出真人唱片，开真人演唱会。

为什么不是直接找9个萌妹子组女团，而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呢？因为在《LoveLive》这个企划里，三次元女团并不是唯一的卖点，二三次元的连通才是关键。在一个艺人单打独斗难以出头、男团女团打包贩卖也渐渐落伍的时代，拿二次元作为背书，很可能成为新的潮流。

以往的娱乐圈造星运动，怎么也要有作品才好说话，韩国培训生体系如此发达，男团女团出道也总要有个标志性的作品。而且，给偶像包装、定人设，都是有风险的，万一出道之后所言所行稍有差池，人设很容易崩，看看吴亦凡就知道了。而打造二次元明星却完全不同——企划公司可以任意发挥想象，给9个女生编织出不同的身世、性格、人品，却丝毫不会有“崩盘”的危险，更不会被观众指责“假造年龄”“乱认上流出身”。他们甚至不需要有任何作品，就可以出道，“以偶像本身而非具体作品为卖点”。

再者说，以往的粉丝追星运动，怎么也要先经过了解、再现场应援，无论如何都是要付出很大精力、很多时间的。但是迷二次元的偶像，却可以足不出户，手指动动就好。这大大降低了追星的门槛，使得更多路人有机会转粉，转深粉，直至从二次元跨入三次元，接着消费偶像。

别小看了“路人转粉”的能量。还记得去年国漫《大圣归来》的“自来水”么？今年7月又一部有“国漫之光”潜质的动画电影《大鱼海棠》公映，背后也有无数众筹者的助推。“现在的粉丝如果说和以前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他们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会很努力地‘卖安利。”郭笑驰说，“偶像从一件成品，变得半成品化——刚开始只有核心的粉丝，这些粉丝会主动扮演起半个经纪人的角色，去给偶像宣传造势，如果偶像在他们的帮助下日渐强大，也会给予他们很大的成就感。”

而《大鱼海棠》因为在公映前拉上《大圣归来》捆绑营销，激怒了不少《大圣归来》的粉丝，他们在微博上发起公开抽奖，内容直截了当：“觉得《大鱼海棠》难看的请转发参加抽奖。”“像这么大规模的自发抽奖，上一次出现还是在小李子拿奥斯卡的时候。所以千万别小看了粉丝的实力，很多雷区是不能踩的。”郭笑驰说。

话里全都有“梗”

每个圈子都有自己的话语体系，二次元也不例外。

打开二次元喜欢的“哔哩哔哩”弹幕网站任意一个视频，你都会看到一个代表性的“囧”脸小电视，还有一排不明其意的语言提示：外部电源接触……没有异常、连通率为 100%、思考形态以中文为基准，进行思维连接……你以为这些都是网站技术用语？那就错了。这些“黑话”全都来自动漫《新世纪福音战士》，话里全都有“梗”。

同样让人不明就里的，还有哔哩哔哩的视频分区设置——动画、番剧、音乐、舞蹈、游戏、科技、生活、娱乐、鬼畜、时尚……除了鬼畜，看起来都与其他视频网站没什么大区别，但是点开细看，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人家的动画是“静止系MAD”，音乐是“空耳”，舞蹈是“宅舞”，科技是“野生技术”，鬼畜是“人力VOCALOID”……所以都是些什么鬼啦？！

二次元诞生的黑话还不止这些。郭笑驰写下了几个词，记者每个字都认识，但连起来都看不懂——氪金赌脸、挖矿肝卡、WOTA。

经解释才明白，“氪金赌脸”“挖矿肝卡”表达的是花很多钱、赌上这张脸、爆肝，也要抽到好卡的决心，来源于手游中常见的“抽卡”环节，经常抽不到好卡的会被称作“非洲人”，因为“脸黑”，所以才会衍生出“赌脸”一词，而“WOTA”则是指粉丝们用荧光棒等应援道具，整齐划一地做出某种舞蹈动作，来支持自己的偶像。

而像“垃圾游戏毁我青春”这样，看起来容易理解的句子，其实也不代表它的字面意思。“很多游戏公司的人看到这句话很紧张，问我：我们到底做错什么了？哪里得罪玩家了？我说你别急，他们说这话的意思只是表示非常爱你们。现在流行正话反说，就像我们喜欢一个剧，就会说‘这个剧有毒一样。”

虽然乍看懵懂，但说不定哪一天，一个二次元的黑话就会“流窜”到三次元，变成新的流行词，就像当年的“萌”“控”“宅”“腐”“萝莉”“御姐”“吐槽”“天然呆”“领便当”一样。

最近Pokemon流行，中国工商银行就在微博上发布消息：“玩Pokemon Go时也要注意周边安全，遵守法律法规，请勿以‘你们柜台里面有一只皮卡丘这种借口妄图擅闯银行安全区域。谢谢配合。”随后又补发一条：“有人质疑在我行发现Pokemon的真实性，我堂堂一个蓝V能骗你？注意了，现金区的皮卡丘你们就别想了，大厅里的想要来抓的话请刷卡取号。”

“官方机构这样说话，反差萌就很强烈啊。其实现在很多官方微博、微信公众号，都有人格化的倾向，就像当年在微博上每个准点都要‘铛铛铛撞钟的西安‘古城钟楼一样，用萌来拉近和读者之间的距离，也就是所谓的‘恶意卖萌——同样没有贬义。”

下一个痛点

目前，哔哩哔哩网站的注册用户总量已超5000万，其中24岁以下的用户占到75%以上。而根据艾瑞咨询的统计数据显示，2014年，中国的泛二次元人群（半年内至少浏览过一次非低龄向动画或漫画）数量急剧膨胀了68%，达到1.49亿的规模。2015年，这个数字进一步上升至2.19亿。同期，中国的移动网民数量则是6亿多人。考虑到中国的90后和00后人口总数达3亿多，预计2017年，我国泛二次元人群的总数，至少会达到3亿。

二次元为何变得越来越主流？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90后00后长大了，而50、60、70、80后们都在虎视眈眈，想要赚够他们的钱。

徐小平在和罗振宇商量投资Papi酱的时候，曾说起自己被网红现象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冷汗直流”，因为“我知道这背后有个巨大的逻辑，但是我看不懂”。没错，老前辈们对二次元的陌生感，和新生代对二次元的亲切感一样，都是与生俱来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想要赚新生代的钱。

郭笑驰就遇到过许多对二次元一知半解的客户，找她合作网大（网络大电影）、网剧，提出的要求往往很简单：能吸引95后观众。

“可是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能够吸引全部‘95后这个群体的影视剧。”郭笑驰说，“我会再问他们，你指的吸引95后，是要求题材和他们的生活接近？是脑洞大开？是CP感强？还是小鲜肉偶像？每一个细分的类别背后都有对应的人群，还可以一再细分。总体来说二次元就是由无数个细分市场组成的，95后当然也是。”

“老的题材未必过时。拿前阵子热播的《太子妃升职记》来说吧，最大的卖点就是‘性别转换，这在同人小说界完全不是新鲜事，上世纪90年代就有了，但是大家第一次在电视剧里看到，还是会有新鲜感。反过来说，现在IP热，很多影视公司、网络公司都在拼命囤IP，买了版权不拍，拍了不播的情况常有。本来打算面向95后的一个剧，假如捂到5年以后再播，目标受众都老了5岁了，还能匹配得上吗？”

在她看来，中国的ACGN圈产业链还是更偏向好莱坞的制作模式：“互联网公司财大气粗，地位高于制作公司，制作公司下面是宣传公司，再接下来才是内容创作者。一个项目，最重要的是码人，不是码内容。”

而在日本，“制作委员会模式”能够将ACGN产业链整合起来：“日本的版权分得很细，漫画是漫画，动画是动画，音乐是音乐，游戏是游戏，而且每个领域都有龙头型的公司，使得工业化容易实现。还有专门的企划公司，起到牵头作用，将一个企划方案分发到各方手里，把有意向合作的企业串联起来。”

但她并不认为“制作委员会模式”可以被中国借鉴：“我们的播出终端变化太快了，这些年来放映方从电影、电视，到网络、直播，不断在变。其实在ACGN圈，小说（N）和漫画（C）是前端，动画（A）是中端，游戏（G）则是后端衍生品，用来变现的。在小说和漫画阶段，还是一个平面，以创作为主，到了动画、游戏这样耗资大的中后端，就会变成一个魔方，魔方有很多面，不只是创作，更多是生意运作。”

今年以前，找郭笑驰合作的，多是想把小说改编成漫画，而今年开始，VR、网大和网剧开始慢慢找上门来。“小说的优势是可以测试读者的反应，类似于动漫的试播集，它能完成动漫爆肝也完不成的量，比如日更几万字。而且在动漫播出后，小说也可以用来组CP，拉人气，帮忙造势。”她旗下的编剧团队，有脑洞大开的年轻人，也有技巧完善的成熟编剧，“各取所长。”

除了网大、网剧，下一个二次元的痛点会在哪里？郭笑驰认为是“偶像二次元”和“女性二次元用户”——“二次元不再是宅男的专利。日本偶像系游戏的盛行，漫威带来的一大批男性超级英雄，这些都使得二次元女性用户猛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