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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康德助我们长大

2016-08-01顾文豪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31期
关键词:托尔斯泰康德长大

顾文豪

16岁时,列夫·托尔斯泰还在过着浑浑噩噩的公子生活:除了应付考大学的必要课程之外,整日不是独自胡思乱想,就是进行体操锻炼,打算成为世界第一大力士;有时则漫无目标地在家中各个房间游荡(尤其爱去使女室的走廊);又或者照照镜子,之后“怀着灰心丧气,甚至厌恶的沉重心情走开”。按托尔斯泰自己的说法,这时他的生活依旧是“平凡的、错综的、闲散的”。

直到有一天,一种思想忽然“以那么朝气蓬勃的精神启示的力量涌上我的脑际”——这种思想的实质在于确信人类的使命乃是毕生追求道德完善——使托尔斯泰为自己浪费掉那么多大好光阴而深感震惊。就在此刻,他希望把力求人类道德完善的思想“运用到生活中去”,并且下定决心永不改变。

在《青年》的开篇,托尔斯泰写道:“我认为这就是青年时代的开始。”

一瞬的思想震动,自我意识的陡然唤醒,将个人从少年时代的懵懂迷离中拉拽出来,那是一个生命的同时也是生活的裂缝。此后,睁大眼睛轻信世界的童年少年阶段宣告终结,而兴奋、跃跃欲试混杂着恐惧、挫败感与日俱增,借用康德的定义,所谓成熟即是指“理性将自己从自我招致的不成熟状态中解放出来”。

但这种“自我解放”并非人们所想的那么顺利。事实上有人指出在今天这个“巨婴时代”,几乎所有人都曾有意无意地回避长大,害怕长大。在美国哲学学者、2014年斯宾诺莎奖获得者苏珊·奈曼看来,现代人拒绝长大的深层原因在于“人们普遍认为成年就意味着放弃自己的希望和梦想”,逐渐习惯接受既定的生活限制,屈从于现实,就像罗曼·罗兰在《约翰·克里斯朵夫》中所说的那些在二十三十岁上就死了的人,一天天重复自己,最终“变成了自己的影子”。

很可能,向来被美化了的青春岁月反倒是我们一生中最为艰难的日子,而那些将人生确认为一个走下坡路的描述,又无形中使年轻人对未来生活灰心丧气。为此,苏珊·奈曼为企鹅图书“地铁上的哲学”系列撰写了一册玲珑小巧的《为什么长大》,旨在探究何为成长,以及21世纪是什么使我们的成长变得如此困难。

从婴儿肥到马甲线,从天真烂漫到精通世故,这些显然都是成长过程中的应有之义,但在奈曼看来,成长的最根本标志在于从此认识到世界是怎样(实然)与世界应该是怎样(应然)这两者间的差距,并且并不因为这种差距而心生颓唐,而是努力求取平衡。

对稚拙的孩童来说,理性在幼年期是独断论的,随着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大”,世界也变得越来越可理解——热水会烫手,皮球会弹跳,路上的车会移动,按下按钮电灯就会发光。但进入青春期之后,童年时代对世界的无限信任将因为对世界真实面貌的发现而转变为巨大的不信任,原本光彩夺目的世界一夜间就可能黯淡无光,实然与应然之间的琐细裂缝将密布在漫漫人生的各个角落。

这时往往就产生两种通常的看法:或是完全臣服于现实,嘲讽乃至否定应然的力量,以斯多葛派的鸵鸟哲学与自以为得计的世故犬儒求取自我宽慰;又或是盲目拒绝外部的现实图景,将抗拒长大误认为“自由和精神的标志”。奈曼指出,这两种态度都流于片面,更合理成熟的态度是既关注世界应该有的样子,又观察它现实的样子,“直面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世界的事实,同时却拒绝放弃心中想要的世界”。

美国哲学家苏珊·奈曼与她的著作《为什么长大》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奈曼试图通过康德——一个据说每天下午3点出门散步,风雨无阻,邻居都拿他对表的伟大哲学家——来纠正上述关于长大的观念误区。因为她相信看似呆板无趣的康德不仅在其著作中“描述了青春期的所有症状”,并且给出了通向成熟的可能的答案,奈曼相信康德可以帮助我们长大。

而这种帮助,既是认识上的,更是行动上的。康德不仅不会灌给我们减轻疼痛的鸡汤,相反,透过独断论与怀疑论之间的辩证法,他要求我们在坚持内心信仰的基础上,坦然接受现实世界日复一日对我们施加的欺骗、失望与伤害。康德告诉我们,那种对世界真实面貌的盲视与拒绝,那种“只有一种合理的世界观”,其实是孩子对自己的力量和周遭环境的“未加反思的自信”,而这些也只有在孩子身上才会显得楚楚动人惹人怜爱。

错误的不只是对世界的轻信,还有对世界简单的愤怒,而停止错误的方法,唯有理性。但何为理性?是谋事老成、精于算计,还是挥别任何冒险的冲动,安静地躲在岁月囚笼中?奈曼指出,在康德那里,理性是规范性原则的源头,它无意于“告诉我们世界是什么样的,而是要引导我们在世界上行动的方向”。换言之,康德眼中的理性是推动我们追问万事万物成因的一种力量,引导人们追寻世界的合理性,最终造出一个更公正的世界。

而正因为有了对世界合理性的清明执着的追求,弥补实然与应然之间的裂缝才变得可能,因此康德说“成长最需要的是勇气而不是知识”。但这种勇气从来都是来之不易的。世界有时就像一家麦当劳,你千辛万苦排队等待,轮到你时,却往往是看中的那份套餐已经售完,这时你要不忍饥挨饿,要不就接受不喜欢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生气在所难免。这时,拒绝接受一个既定的世界以及面临不可估量的风险的勇气,就显得如此重要,如此珍贵。在康德看来“这种拒绝恰恰是人的力量”,是真正“源自理性批判的声音”,也是我们真正需要的声音。

所以,如果你的辛劳理应换来西瓜,世界却丢给你黄瓜,那么真正的成熟既不是哇哇大叫(你早该认识到失望是人生常态),更不是照单全收(这是斯多葛派的自我欺骗),而是运用康德所说的理性去重新恢复你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平衡关系,而不是通过改变自己对恢复平衡的要求来一次次降低自己、屈从现实。

因此,长大就意味着要学会保持真实世界与理想世界之间的平衡,这是一项永无止境的任务,尤其在今天,长大变得越发艰难。

在狄更斯的时代,长大更多意味着获得足够的衣食,在社会上谋得一席之地。饱含血泪的生活确实摧折了不少人,但也未尝不是另一种成长的催化剂。今天的时代或许提供了更充足的生活保障,但在为人们勾画足可期待的成年图景方面却是退步的。

奈曼指出,这种退步并非偶然,而是受到利益各方的支持与共谋——权力需要长不大的顺民,大公司需要长不大的消费者,媒体需要长不大的受众。各种延长童年的玩具制造出来——从智能手机、梦幻电影到没有成就感的工作——它们的共同作用在于潜移默化地让我们贪嗜快乐,放弃思考,让我们习惯依赖比我们强大的力量,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

但问题是,正是这种“巨婴时代”的集体合作驱使我们接受了本该质疑的社会秩序,主动放弃了对更合理的世界的改造权,但“一个从根本上否定成年的社会不可能培养出非常活跃且有责任感的公民”,而“如果没有相当数量的有责任的成年人,也不可能创造出另一种社会”。也就是说,表面上我们拥抱了童年的快乐与安宁,实质上却消灭了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的可能。

这时,“长大”就不仅意味着个人心智的拓展,它更意味着我们的社会是否准备好创造一种有能力自我更新的文化——它让成长成为更好的选择,给人们留出足够空间质疑现行秩序,让个人摆脱对当下幼齿化时代里各种小玩意儿的沉迷,学会如何抵抗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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