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的生存策略
2016-08-01薛巍
薛巍
蒙田在世期间,法国上演着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之间残酷的内战,他是如何得以苟全性命于乱世的?从他的随笔中可以找到答案。
在内战中如何安定地生活
蒙田的随笔大多是可读性很强的小品文,他论无所事事、论睡眠、谈衣着习惯、论交谈艺术、论饮酒,这些都是每个人都有些了解也很关心的话题。英国女作家萨拉·贝克韦尔在《蒙田别传》中说,蒙田在书中解答了许多问题,除了如何面对死亡这样的大问题,还有许多琐细的问题,例如该如何避免跟妻子和佣人无谓的争吵?如果遇上持械歹徒,对方似乎在杀人灭口和绑票之间犹豫,最佳的策略是什么?(“我以停战为理由,始终坚持只把他们从我行李中获得的价值相当可观的物品留给他们,并没有许诺他们别的赎金。”)如果自家的狗想出去玩,而你却想留在书桌前工作,该对它怎么说?(“每当我的那条狗就是在不适宜的时刻跟我嬉戏,我也不会拒绝。”)
但蒙田的随笔集一共107篇、1000多页,阅读前有行家的指引会比较省力。比如谁会想到蒙田是在第三卷的第五章《论维吉尔的诗》中大谈爱情和性?2012年夏,法兰西学院教授安托万·孔帕尼翁应法国文化电台的邀请,每周一至周五每天给听众阅读并讲评一段蒙田随笔集的选段。节目制作人的设想是:“人们悠闲地躺在海滩上享受着阳光和海风,或者在丰盛的午餐之前,先呷上几口开胃酒,此时陪伴他们的是电台播放的探讨蒙田的专题节目。”
孔帕尼翁是文学博士、罗兰·巴特的学生,但他觉得主持这样一个节目极富挑战性,他学生时代接受的观念是,要在保证作品复杂性和矛盾性的基础上回归原文,谁要是胆敢“肢解”蒙田,把他的只言片语拿来为其所用的话,很快就会被当作傻瓜遭到世人耻笑。后来他成功地应对了这一挑战,他主持的节目颇受好评,后来推出了同名书籍《与蒙田共度的夏天》。
孔帕尼翁从蒙田的随笔中挑选了40个主题,如交谈、健忘、骑马、书籍等,他阐述每个主题的篇幅只有4页左右,做到了提纲挈领、简单明了。我们今天读蒙田,可能会更加关心他对战争与和平、信仰的是与非的论述。
孔帕尼翁写道:“蒙田在随笔集中多处论及战争的艺术,如陷入重围的将领是否应走出包围跟敌人谈判?他阐述了如何与敌、与友相处,如何在充满敌意的环境中保持自身的正直,当陷于持续不断的纷乱中时,如何始终忠于自我,如何坚持自身行动的自由。对此,蒙田的随笔集中提出了数量可观的忠告,但大多只言片语,总的来说可以概括如下:内战之时,他处处谨小慎微,为的都是避免被战争剥夺我来去行动的自由。随笔集推崇的既非战争之术,亦非和平之道,而在于战争期间如何保持自身心境的平和,在最为暴虐的内战中如何安定地生活。”
避免以取悦上帝为名而施行杀戮
认为人要接受命运、追求心境的平和,这是蒙田斯多葛派的一面。但这并不是他的全部主张。孔帕尼翁说:“蒙田虽是人文主义者,但并不天真,并不热衷于建立所谓的文人共和国。他认为获取和平的手段,绝非精彩的演说和引导规劝的辩术,而要依靠强力。”
法国学者安托万·孔帕尼翁和他的著作《与蒙田共度的夏天》
孔帕尼翁拿蒙田跟另一位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谟做了对比。伊拉斯谟在《和平的悲歌》一文中,宣扬用教化消弭战争,从而实现世界和平。对此,蒙田的观点完全不同。无论是教化所能发挥的力量,还是对基督教君主的教育所能带来的善行,或者调停者凭借雄辩之才而实现和平的能力,蒙田均持怀疑态度。蒙田的亲身经历让他无法赞同剑会服从于笔。他不相信文字和修辞的力量。他在《论学究》一文的结尾对比了雅典和斯巴达:雅典崇尚美妙的言谈,斯巴达重行动、轻辞令。在这两者之间,蒙田坚决支持斯巴达。他的依据是,文艺教化会让个人和国家变得衰败孱弱:“探求知识非但不能锤炼勇气,使之坚毅善战,反而令其无力和懦弱。如今,世界上最强悍的国家当属土耳其人的国家,那里的人民跟斯巴达一样,深受尚武轻文的教育。而我觉得罗马在广兴文治后便不如从前骁勇善战了。”
蒙田在成年后,一生都遭受着天主教与新教之间的战争的折磨。自1562年起——当时他还不到30岁——一直到1592年他去世,除了零星几次短暂的休战,大小战役、围攻城池和暗杀接连不断。他在《论虚空》中写道:“某日,我在家中就寝后,曾无数次想象着可能遭人叛卖,会在当夜被人击杀。我只得与命运妥协,就算死也要死得无所畏惧,毫不颓唐内战比其他战争带来的苦难更加深重,即便是在自己家中也得登上瞭望塔,时刻保持警惕。”
1572年8月22日,新教领袖科利尼从卢浮宫步行回家时,被人开枪打伤了手臂。国王大概很紧张,也许是考虑到敌军首领没有送命,令情势反倒更加危险。他下谕,派了一位皇家禁卫在8月24日凌晨闯入科利尼的住宅,把他杀死了。科利尼的人头被天主教徒拖着游街,尸体被焚烧。这一事件增加了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的恐慌情绪。天主教的暴徒们闯入大街,只要认出新教徒就把他们杀死。杀戮在巴黎持续了近一周,然后蔓延到了全国,法国全国有近万人被杀。
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蒙田是如何得以幸免的呢?作为官员和谈判代表,他认为要做到诚实。马基雅维里主义认为国家的稳定至高无上,只要以维护国家利益为目的,任何谎言、失信、杀戮都是合法的。蒙田从来不信服这一学说,拒绝任何的欺骗与虚伪,自始至终保持本色,表里如一,对各种计谋手段嗤之以鼻。与阴谋相比,他更愿意选择开诚布公、坦率和忠诚。公众人物只要撒过一次谎,就再也不会获得信任,其选择的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计,而非长远的谋略,因而必然遭到失败。
内战双方都是为信仰而战。蒙田说:“我们的狂热,当它附随着我们对仇恨、残忍、野心、贪婪、诽谤、反叛的倾向时,是会造就惊人奇观的。而相反,如果它伴随的是善良、仁慈、节制,除非是自然少有的奇迹发生,不然它是飞不起,也跑不动的。”他鼓励人们去尊重别人,避免以取悦上帝为名而施行杀戮,并拒绝那不时迫使人摧毁周围的一切、“将生活归于起点”的冲动。
他希望人们认清信仰的本质:“我们之所以成为教徒,要么因为恰好出生在信仰这个宗教的国度里,要么出于尊重先人,维护其传统和权威的目的,要么源自对宗教所宣扬的不信教者受到的那些威胁的恐惧,要么是追寻宗教做出的美好许诺。假设换一个地方,拿另一些人作为对象,同样的许诺和威胁则会指引我们沿着同样的道路信仰完全对立的宗教。”
罗素说:“我永远不会为信仰而死,因为我的信仰可能是错的。”400多年前,蒙田表达过类似的想法:“今日我所主张和信奉的,完全是出于我的信仰。我全心全意坚持这些看法然而我不是也曾不止一次,而是百次、千次,甚至每天都拥戴其他的真理,同样全心全意,同样热忱诚恳,之后却又认定它们是错误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