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之夜》:浸没式戏剧的流行鼻祖
2016-08-01驳静
驳静
《不眠之夜》似乎有股神奇的魔力,我在纽约从事完全不同行业的朋友都向我推荐了它。而在我假私济公决定要去看之前,发现它竟已默默跑到上海,并打算今年底上演一个姐妹版。
浸没式戏剧初体验
2011年,伦敦Punchdrunk剧团在曼哈顿切尔西区租下了三个废弃仓库,并将其改头换面,最后成了一座六层的酒店,而剧团的浸没式戏剧《不眠之夜》(Sleep No More)就发生在这9000平方米的100多个房间里。
来看戏的观众首先会在一层的酒吧集合,按事先发到手里的扑克牌数字轮番进场,每个人还会接到一只威尼斯范儿的鸟嘴面具。不像中世纪的威尼斯,戴面具融入在日常社交中,现代人戴面具的机会太少,面具的功能,在这部戏中也突显出重要性。
观众们被停放在不同楼层,从电梯出去后,观众自由的同时,也被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况之中,即便是结伴而来,或者经由扑克牌分批和电梯分层,或者听取剧院建议,最终也往往单独行动。
所以,当我独自一人,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幽暗古旧的酒店,不免心有惴惴,并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但,好在有面具,没有人能看到我的表情,想到这点的确就没那么不知所措了。而事实证明,这也是一部适合独自体验的戏剧。
三个小时后,《不眠之夜》来到了最后一幕,就在餐厅,据说也是整部戏第一幕发生的地方,麦克白坐在椅子上,而椅子,放在长餐桌上,就是在这间餐厅里,所有主线支线角色已经在这里汇集三次。国王邓肯的儿子马尔康(Malcolm)把粗重的绳索套上麦克白,然后把他从椅子上推了下去。
暗场,剧终。
我的第一反应是,还得再来一遍,因为我甚至都不确定,最后给麦克白执行死刑的,到底是不是马尔康。导演菲力克斯·巴雷特(Felix Barrett)曾如此解释《不眠之夜》中《麦克白》的故事底色:“如果是麦克白的资深戏迷,会在《不眠之夜》中发现许多惊喜,但如果不了解,说不定可以更自由地理解出一个自己的故事版本。”
事实上,只用一遍的时间跟完所有的剧情线,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眠之夜》,的确借用了莎士比亚《麦克白》的人物角色与故事大纲,但按照剧组的说法,这场长达三个小时的戏,一共设计了12条剧情线,例如原著文本中本来戏份很小的角色,在《不眠之夜》中,也经过了重新编排,据说,每个人物都相对丰满,跟下去看也会有意思。
主线人物当然包括麦克白和他的夫人,国王邓肯和他的儿子,此外,还有若干个女巫。他们的故事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房间,而且总是在楼层和房间之间穿梭。在去观看之前,朋友传授观看心得:最好紧跟同一个人物,以便了解这条线的故事全貌。而如果是与几个朋友一起前去,分散跟着不同的人物线,之后还可以讨论,了解彼此错过的情节——这倒像是在共同完成一项解谜任务,许多人提到它与密室游戏有相似之处的道理就在这里。从这个角度说,《不眠之夜》获得成功,与其如上游戏般的情节设计分不开。
入场前,有一段曲折的几乎无光的甬道,尽管离正式进入剧院前,还在一个爵士酒吧暂留,但黑暗的铺垫已为之后的体验造势。
酒店被设计成30年代风格,并命名为McKittrick,除了名字上对库布里克的致敬外,面具这个在该戏中担任重要职责的道具,也叫人想起库布里克的收官之作《大开眼戒》(Eyes Wide Shut),后者有著名的性爱派对,拜面具所赐,其间暧昧而敏感的气氛下,有一种短暂的阶级消解。
浸没式戏剧《不眠之夜》剧照
而这个狂欢节风格的面具,有助于释放观众的自由,意味着潜在的角色扮演。将演员与观众区别开来的功能,又暗含了梦境与现实之别。甚至还意味着舞台布置式的机体功能。
酒店这个定位还透露出《闪灵》中某些恐怖气质。暗黑风格也如《迷魂记》一般诱人。就像希区柯克善于制造出一种气氛,让观众以共谋者的身份侵入他人私生活并参与制造某些丑陋的死亡。《不眠之夜》也让观众欣赏麦克白在浴缸清洗血迹,麦克白夫人挑逗国王,以及其他与暗夜相得益彰的情节,并从窥探私密情绪中获得某种隐秘的快感。
当然,在舞台布置上,《不眠之夜》比电影拍摄所搭建的场景要走得更远,因为观众可以伸手打开书房里抽屉,说不定还得发出尖叫,因为在抽屉里发现了某个骇人的标本,跟着演员到了小酒馆,可能会被邀请喝一杯,而糖果店里的糖果罐,不妨从中掏一颗出来尝尝。而更多的诸如医院、殡仪馆、教堂这些场景,全是真实再现,或者说,这就是一个30年代的世界,丰满的细节令人身临其境。以至于,有狂热爱好者观看过几十遍仍对其充满探索欲。从2011年开演至今,除了剧情支线不断丰满之外,为满足这一部分戏迷,有些场次会因为观众的某个互动行为触发新剧情。
在谈到整个剧院的设计时,巴雷特说:“庞大的场地与精确的细节,原本是一对矛盾体。”当年获得奥比奖(The Obie Award)的舞台布置,不仅仅意味着还原度。纽约一位动物标本制作师店里原本布满他一生的作品,被《不眠之夜》看上后,一大半毕生心血就转移到此,用于布置一间标本室。再如,整个酒店面积最大的房间被布置成医院,八张铁架床迎墙而立,小台灯、病历卡以及十字架,都给这个房间带去一股鬼魂护士的神秘气息。穿过大堂的另一个房间里,是编目过的头发样本,这些样本有些来自志愿者,还有一些,甚至是来到这里的观众留下的。
第四面墙和一对一表演
当人们谈到浸没式戏剧时,总会提到戏剧理论中的“第四面墙”,并将抛弃传统剧院视作打破第四面墙的先锋实验手段。
观众的自由度在观看《不眠之夜》的过程中得到了最大化的保证。其多线并进的形式,本身也在鼓励观众在多焦点的戏剧世界中寻找自己的兴趣所在。除此之外,观众自然可以近距离观察演员的表演,几乎可以站在任何一个你愿意的角落,选择任何一个你想要的姿势。但是能看得出来,大部分观众,在观看某段表演时,还是围作一圈,与演员保持一定的距离。然而事实上,这当中,跳出这个圈子,“坐到演员身边死盯着他看”这样的观看方式,也未尝不可。
不论是捡起带血的书信阅读,还是剧情中独自探索,都是导演所认为的“活在规矩人生中的观众,到这里打破自己的常规”重要成就之一。
大多数戏剧,观众身体不动,动的是头脑,而这一部,正好反过来。跟着演员上下跑动,让身体参与到戏剧观看体验中来,事实上,整部戏本身,也没有任何台词,故事讲述与情绪,全靠演员的身体来传输。他们从一个场景跑向下一个的时候,你得跟着,他们在互相打斗的时候,你得躲着。换句话讲,尽管从整体上,观众并没有真正参与情节推动,但很明显,仅仅被动接受是不够的。
甚至有时候,演员会主动挑战和观众之间的这种安全距离。这就是《不眠之夜》最受追捧的“一对一表演”。
比如涉及医院相关的情节中,会有一位红衣护士。她通常会伸手邀请一位观众与她进入一个房间。在这个单独的私密空间里,配上音乐和光线,护士的耳语其实营造出恐怖的氛围。曾担任过《不眠之夜》舞台监督的张田,如今在上海,参与《不眠之夜》的亚洲版姐妹篇的制作,她与本刊分享她的工作体验:“有遇到过尖叫的,也有遇到过从房间里出来后抱头鼠窜的。有些反应会让我们觉得好笑,甚至有被吓坏的观众当脸就是一拳的,但其实大家都知道,每个人应对安全距离的本能反应不一,这些算是相应的代价吧。”
不过毫无意外,一对一表演这种体验,成了该戏另一个令人着迷之处。对有些戏迷而言,这甚至是求之不得的有趣体验,需要刻意去争取。由于得到演员青睐完全是随机的,为了获得这样的机会,有些观众紧紧跟随演员,特别是当演员常处在快速奔跑于狭窄的过道当中,紧随其后变成一件困难的事。这也从侧面证实,《不眠之夜》最好的观戏方式是独自冒险。
观众不仅仅是旁观者,还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戏剧本身。
《不眠之夜》抛却镜框舞台,意味着台前台后的界限十分模糊。张田提到,可能有些不起眼的道具,会对剧情发展十分重要。她举了一个例子。“有一次表演过程中,一位演员向我走来,惊恐地告诉我,她马上要用到的一个道具手包不见了。我们不得不临时抓瞎地让道具部赶制了手包和里面的全部道具,完了还需要想办法找到演员,在她不被密集围观的地方,在她需要这些道具之前,把这一切转交给她。”
道具被转移的情况不在少数,不过,导演仍然不希望为了避免它发生而限制观众的自由。这些由千差万别的观众带来的诸多意外,从某种程度上长在戏剧身上,成为它的一部分。
巴特雷将观众视作戏剧能量的“震源”,他看重观众在艺术中对自我的主导地位,而非仅仅是在观众席上静坐两个小时。这种主导地位,意味着观众丰富的选择权。“哪怕是选择不顾周遭,而坐下来休息,也是艺术的一部分。谁能知道这个停滞的时刻能迸发出多少创想呢。”
更广义的戏剧创作论,将观众的反馈视作艺术创作的最后一步。换句话说,一部戏并不是写完剧本排演完毕,创作就结束了。事实上,创作仍在继续,最后一抹色彩是由观演关系完成的。显然,浸没式戏剧将这种观演关系扩大化,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种淹没水中的感觉
从2011年开始,《不眠之夜》已经在纽约热演了五六年,至今票房仍居高不下。其他剧团也开始制作类似剧目,目前纽约戏剧市场上,还有诸如《坠落的爱丽丝》(Then She Fell)等十余部,例如后者,是一部以《爱丽丝漫游奇镜》改编的类似剧目,其场景设置是一个废弃的精神病院。《纽约时报》将其称为一种文化现象,“这个英国剧团为纽约戏剧界开启一股新势力”。
而在伦敦,浸没戏剧也曾风靡一时。《卫报》剧评人加德纳(Lyn Gardner)曾感慨“最近市面上的冠有浸没两个字的戏未免有点多”,并称有些剧只是借浸没这个词来吸引观众而已。这类戏剧的票房号召力可见一斑。
浸没戏剧为何对人们产生这么大的吸引力?
现代戏剧研究者约瑟芬·马冲(Josephine Machon)现就职于伦敦密德萨斯大学。2012年,她写了《浸没式戏剧:现代表演中的亲密性和即时性》(Immersive Theatres: Intimacy and Immediacy in Contemporary Performance)一书,试图解释浸没戏剧这个现代舞台界中的特殊存在。
如果从immersive这个词去理解,可以想象自己在泳池中的状态,当你把整个人浸没,被一种柔和的介质包围时,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而这个变化,就是游戏规则,因为你无法沿用原来用肺呼吸的旧方式生存。所以,你不得不屏住呼吸,在水统治的王国里,感受浮力,以及其他任何新鲜的体验。
书中,马冲用上述水这个例子,准确描述出观众在浸没戏剧中那种既放松又随时保持警惕的状态,而这种感觉是舒适的,同时又有潜在危险。人们几乎只能用本能在与戏剧介质做对抗。
“这是人们心底深处某种对亲密和危险的向往在作怪吗?”马冲在书中提问。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显而易见。《不眠之夜》中的观众,既有面具护身,又能与恐怖与危险近距离接触,还有比它更安全遇险方式吗?
不过,按照书中的观点,浸没式戏剧这个词尽管已经传播开来,但它仍无法算作戏剧类型的一种。这一方面,也是因为在它之上,有环境戏剧(Site-specific Theatre)这样一种类型,这在英国,是从80年代开始始发的一种戏剧类型。
80年代初期的英国,一个名叫“Brith Gof”的剧团开始尝试使用环境戏剧这个词,用来指代他们特有的戏剧尝试,这种表演尝试与场地关系密切,按照英国研究城市环境与人的协会“Wrights & Sights”对此的描述,这是一种“由该特殊场地触发的特定表演”。
《不眠之夜》剧照
而在美国,这种类型触发时间更是早在60年代,这是嬉皮士文化风行一时的时代,戏剧先锋派也不满于正经八百的主流剧场风格,开始尝试一系列挑战这类剧场、表演风格的戏剧实验。正是这段时间,剧场不再是传统剧场,也逐渐演变成看上去可以画地为剧场的随兴模式。芝加哥“Walkabout剧团”就曾于早年间将公园、洗衣房,甚至公共厕所作为他们的剧场。
而如今流行的浸没式戏剧,与上述环境戏剧的区别在于,它在打造浸没这个环境上更用心。《不眠之夜》中,风景、建筑、舞台布置、声音以及人体接触这些混合元素组成了浸没元素,触及人体感官的方方面面,集体合成了另一种样式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