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在我们的城市中
2016-08-01唐克扬
唐克扬
它没有显赫的欧洲皇宫,没有像罗马引水渠那样古老的基础设施,甚至它的名字也是援引遥远的旧大陆的所在,但历史的暗流,确实是以另一种方式潜伏在这看上去平凡的土地下。
我是偶然才窥到塞勒姆(Salem)的秘密的,在此之前,那里“百年老店”黑底金字的招牌只像每个导游的套话:“这里是塞勒姆曾经的市中心,老市政厅的所在。”——甚至当地人自豪的提醒也没怎么打动我。走到前街(Front Street)和德比广场(Derby Square)的交汇处就会看到昔日的老市政厅广场,老市政厅的那幢建筑从街面后退,让出一个长条形的空间。这平淡无奇的市中心看似大大衰败了,如今它需要的不是黑底金字的类似招牌,而是一个零售商场。
那一年,我是来这里完成我的一项设计作业的,为市政开发的需求提出景观方面的建议。一场10月初的暴雨过后,渐渐凋零的秋色暴露了此地的不同寻常,几棵参天的英国橡树和美洲悬铃木在风中颤抖,夜半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只是因为我的使命,对古装门面素来无感的我发现,这样重要的地段,城市裸露的地面上居然不是都有铺砌,在有些地方,脚下明显比别处湿了很多,有些落叶踩上去下面就是一汪汪的积水,好像还没来得及随下午阳光的热气蒸发掉。
这里“以前”会是什么样?
没有人——甚至是当地人——能回答我油然而生的问题,午饭的时候,只有独自打发时间,无聊地瞧着这异国的风景。坐在路边公园的石凳上,我忽然“发现”了身边近在咫尺的墓碑——按说,西方聚落里的墓地常在老城的中心,也没什么可以讶异的,只是墓碑上的年代相当久远,这才引起了我的好奇——1692年,是足足300年以前……这便也罢了,关键是下面触目惊心的死因:
HANGED(绞死)。
回去查阅书籍,我才算了解这段历史,就算在新英格兰待了好些年的中国人都不甚了解。可是,每个美国小孩子,包括美国华人的小孩子,都知道塞勒姆这个地名呢。它并不是《圣经》时代耶路撒冷的那个别称,而是和新大陆叫“女巫审判”的著名事件联系在一起,万圣节街头常见的面具后面,原来是一段血淋淋的历史。
1692年,刚刚建立不过百年的新英格兰殖民地,一些小孩儿的行为忽然乖张无方,他们时而眼神呆滞,在屋里胡乱爬行,偶尔发出不正常的叫声——现代人看来,这些小孩的“癫狂”也许是偶发的癔症,更可能是周围迷信者的神经过敏,可那时候社区的清教徒们别无他想,只有归罪于身边潜伏的“女巫”。这一事件的特别处在于世俗律法和超自然意念的共谋,这是一个心智逐渐清明的现代世界的迷乱前夜。审判的过程中大量引证了所谓“幽灵证词”,比如让中邪的孩子描述他们看到的幻影,或者引述幻觉中鬼魂的说辞用来给“女巫”定罪,人们甚至被蒙上眼睛彼此抚摸看看有没有“灵应”。这些现代法律系统看来纯属荒谬的证据,在那会儿正儿八经地载入了公堂,活像是一出闹剧,却导致了影响深远的悲惨结局。每桩“审判”都没有持续很长时间,第一名被指控的妇女8天后就被处决,最终一共有19名所谓的“女巫”被绞死在塞勒姆郊外。
对于这种奇怪的社会现象的起源,现代学者们有着不同的解释。一种逐渐趋同的看法或许是,“女巫审判”不仅仅是愚昧的,它也是“现代性”成长中所伴生的现象:古老的集体迫害的仪式,在一种新的社会条件下复活,一群为了逃避宗教迫害的逃难者,在他们刚发现的伊甸园里再次搬演了天使和魔鬼的剧目;通过捏造出的完整“证据链”,失心疯的人证明了无辜者的邪恶——我们知道,这类事情既不空前也不绝后。
绘画作品《塞勒姆女巫审判案》。1692年,美国马萨诸塞州塞勒姆镇一个牧师的女儿突然得了一种怪病,随后与她平素形影不离的7个女孩相继出现了同样的症状。人们认为患病原因是村里的黑人女奴蒂图巴和另一个女乞丐,还有一个孤僻的从来不去教堂的老妇人。人们对这3名女人严刑逼供,“女巫”和“巫师”的数量也一步步增加,最终有20多人死于这起冤案
无独有偶,离这儿不远的哈佛大学历史系教授孔飞力(Philip Kuhn)写过一本题为《叫魂》的书,它说的是不到100年后,也就是清帝国的乾隆年间,称作“叫魂”的妖术恐惧又在中国爆发。就像女巫审判发生在北美最富庶“进步”的新英格兰,“叫魂”居然首先出现在文物风流的江南,并且沿着它的经济和信息网络快速蔓延至全国。很难想象,给人民主昌明印象的美国也有过这么一段类似的历史,但只有你领教了这场灾祸在此家喻户晓的程度,识别了集体歇斯底里(mass hysteria)的一般人类学底色,才探到孔飞力写作此书的深层心理河床。
我感受到的不妨更直接。在看到那块墓碑的一刹那,我忽然有了一种确实的“历史感”,它首先解释了看到的一切背后的“基础结构”(infrastructure)。确实,塞勒姆是一座历史城市,这意味着它的物理变迁可以持续地向前追索。它没有显赫的欧洲皇宫,没有像罗马引水渠那样古老的基础设施,甚至它的名字也是援引遥远的旧大陆的所在,但历史的暗流,确实是以另一种方式潜伏在这看上去平凡的土地下。
比如,我看到的雨后湫湿的土地,居然和这座城市的角色转变直接相关,它使得貌似自然的变化有了人类的意义。历史地图告诉我,我眼下所站立的地方其实曾经是海面,那条街道的名字“前街”已透露了这个秘密,“前”(front)边正是“海前边”(seafront)的意思。南河(South River)是大西洋伸进塞勒姆的一根手指(inlet),它在400年中逐渐淤积,才让昔日的海港慢慢成了城市的土地。原来市中心的广场是一块开放的水滨空地,它处于南河末梢的显要位置,大西洋海运的真正到达处,这解释了前街“市场”属性的真正来源。就在那幢红砖建筑成为市政厅之前,它真的是一座市场,就和罗马共和国的元老院由最初贸易之地的嬗变如出一辙。
倒回头来,自然环境的样貌也赋予了历史基本的形式感,就像现在我再走过塞勒姆市中心时产生的复杂感受——历史不再是一座“花园城市”了,因为女巫就是吊死在这枝叶繁茂的大树上……在我身边挽着手、遛着狗的男男女女,啜饮着,欢笑着,依然悠闲,友好而热情;可是,那个使人感到不寒而栗的故事让我恍惚想到,他们的祖先可能也在这人群之中,有人是加害者而有人是受害者,他们之间曾有着微妙的情感和关系的纠葛,就像这空地上的树林,一边行往明媚,一边通向荫翳。这种感觉的传递也是历史——分别是他们所看见的和他们祖辈所看见的,两者构成了有联系而又不同的风景。置身于这风景中,我想象着,从我面前走过的每一个人,谁像我这样仅仅是偶然来到这里?而另一些人的先人则在“五月花号”的年代,就已扎根在这个人口流动相对简单的小城了。那个叫作透纳(Turner)的,非常好吃的海鲜馆子的老板说:我了解这儿,因为我家是塞勒姆人,一直都是——这有可能是真的,在美国这个种族异常混杂的移民国家,像这样基本没有什么中国餐馆,人口的组成结构相对稳定,这是相当少见的——“生活是古老的,比树还老”,你可以猜到,它至少有草地上那棵英国橡树的年纪。
作为一个城市历史的体验者,而不仅仅是历史著作的床头读者,我更看重这种确凿的、现实的延续关系。今天的中国城市,仅仅就它们的物理形式而言,很难使人想象得到过去和今天的连属;但是一部分西方城市大不一样,个中原因很复杂,也许不只是建筑材料本身的原因。在塞勒姆的例子里,准确的土地记录和相对良好的产权继承关系带来了城市格局的延续,使得女巫审判年代的空间氛围依然若隐若现。如果你比较17世纪以来的历史地图,很容易就会发现,市政厅的平面19世纪前并不是如今的形状,整块的大片土地往往来自于先前小块的合并,但是每次产权的更替,并不会完全破坏先前产业的边界形状,分分合合,传承有序,它们或多或少地保留了最初海港土地产权分配的规律:长条状的土地,窄边朝向水滨。这些城市形式的基本形状还良好地保存着,迄今依稀可辨。
这也是弗吉尼亚大学的学者“绞架山项目”(Gallow Hill Project)的信心所在。塞勒姆无辜者的鲜血如此有名,但她们究竟是在荒野漫漫的绞架山的哪里被绞死,却没有什么确定的答案。2015年,他们宣布找到了绞死女巫的准确地点。发现的起点,是千余页的法律文书中有一条记载道,一名证人声称在波士顿大街的房子里看到了山上的绞刑——就像寻找埋葬在脚下的海洋一般,历史学家们需要一个既和时间有关也和空间有关的“剖面”,现代的考据者有航空照片和遥感图像的帮助,前提是档案系统得是准确的,数百年历史老房子的踪迹还在,事实证明他们的宝押对了。就像都市形式的那种地理-经济学倒推法一样,最终的结果有了,现代人走到那条街上的麦克卡特住宅(McCarter House)处,往山上瞅就看见了普罗科特崖(Proctor Ledge),研究者相信300年前绞架就立在那儿,那是一个不可说的、黑暗的起点。
城市历史因此成了物理环境和人类情感复杂的混合体。一种幸运的情形是“睹物思人”,就像罗马的万神殿基本完好无损时,你会忍不住想象哈德良皇帝站在门前的情形;北京的鲁迅故居还在,这位作家在旧都时的思想状态就有了个现实的依托。另外一方面,大多数的城市是面目全非了,但是类似的感受依然会随空间的“基础结构”——物理的、社会的——而延续,哪怕它们的用途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比如在意大利锡耶纳,坎波广场(Piazza del Campo)基于早先的罗马斗兽场,尽管现在广场四周早已是不同的托斯卡纳住居,但后来的居民们所获致的,多少仍是罗马看客的圆形视野。这两种经验之间并不是真正的“继承”关系,显然,两种生活是不能兼容的,但“历史”难道不正是潜伏在“今天”中无来由的鬼影中?还是塞勒姆的市政厅广场,一个很好的例子,是突兀地现身在广场中的一个圆柱,有点像是一个邮筒,既不在中轴线上,周遭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对准”,今天它只是贴满了各种本地人的小广告。直到我看到一张老照片之后,才倏然明白了那个位置的含义,在那张老照片里它是一根拴马的桩子,海滨广场上也许曾经停满了拉载货物的大车——但是更早以前是什么?没有人可以回答。
塞勒姆镇德比街115号是霍桑作品中的场景“七角楼”
关于在阴影中呼之欲出的“过去”,塞勒姆可以说的还有很多。距离我“发现塞勒姆”很多年后,我又回到这座城市,忽然意识到下榻的旅馆有个熟悉的名字——他正是美国19世纪的作家,塞勒姆本地人纳撒尼尔·霍桑,这一发现唤醒了中国人其实很亲切的文学史记忆:“一片墨黑的土地,一个血红的A字……”实在的物理空间的沧桑,接续上我文学世界的感受史。两者总算是对上了。旅馆不远,德比街115号,甚至还有霍桑作品中的场景“七角楼”(The House of the Seven Gables)。
一部分历史学家认为过去是实在的,不管你是否意识得到,“它就在那里”;而另一部分则相信,历史依赖于具体观众的“感受”才建立起发现事实的路径,甚至构造出事实本身。那意味着,并不完全是我走向塞勒姆,它也是如此从万里之外“来到”我这儿的。相对于作为全体的“大写”的城市,塞勒姆这座城市对我是一个立体的故事,体验城市的同时城市也讲述了它的历史——由于占有了它的空间,才分享了它的时间。
说起来,它和中国之间的联系不仅是女巫审判和《叫魂》,使得两个时空勾连在一起的,是另一桩看起来匪夷所思的壮举。当“叫魂”在中国成为瘟疫时,包括塞勒姆人在内的新英格兰人,开始不远万里来到北美西北部,也即是今天加拿大的卑诗(British-Columbia)地区,建造船只,猎取海獭皮毛,通过夏威夷,运到中国广东出售,然后又起航绕过好望角回到波士顿,他们真正的母港。狂热购买皮草的中国人浑然不觉这一切,但是殖民时代的塞勒姆人对他们那100年的“东印地-中国贸易”却相当眷慕:由于中国人的一项癖好而飞速累积的新英格兰的财富,甚至对美国的产业转型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这也是前不久的电影《荒野猎人》的历史背景——塞勒姆“前街”面对的海滨,终于因为港口功能的转变而消失了,经过一大轮的因果循环,这座女巫城市和我们还真有那么一点关系。想到这些,我的脑海中闪过的不知是宽慰,还是一丝奇特的荒谬感。
同样在这条街上的迪美美术馆(Peabody Essex Museum),就是以上历史的主要收藏者,它的藏品同时诉说着塞勒姆人的成就和他们黑暗的过去。除了女巫,“中国人”也是黑暗中另外一项看不见的核心。除了继续收藏大量的中国建筑照片与文物,算是延续这一传统之外,1996年,迪美美术馆甚至还从中国购买了一座并不算“上品”的徽州住宅,拆卸之后连同它的全部用具文献,一砖一瓦、一针一线地搬运到大洋彼岸。
这幢建筑,加上它里面发生的全部往事,显然把小城容纳的时间和空间搞得更复杂了。于是,历史是具体的空间坐标和类型(type),就像航海时代埋葬在脚下,而从波士顿大街上沿着特定角度就可以看见恐怖的行刑日;现在只要你倒退一步,便像走入时空隧道一样,到了塞勒姆人曾经拜访过的另外一个世界——除了上下前后的关系,历史原来还有“里”和“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