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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教育:孔子还是苏格拉底?

2016-08-01杨文轶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31期
关键词:老师孩子教育

杨文轶

“有讽刺意味的是,中美两国教育者似乎都钟情于对方的教育体系。美国教育者试图效仿中国,培养更多注重学术修养、能在国际大赛中取得更好成绩的学生;而中国教育者却一直希望摆脱对应试教育的依赖,削弱其对课程设置以及学生生活的控制,借鉴美国课程中那些具有自发性和创造性、以学生为中心的因素。”

中国教育和美国教育之间存在哪些差异?他们根植于什么样的文化背景?

在过去的25年里,美国教育学者南茜·派恩(Nancy Pine)拜访中国30多次,到教室去旁听,和老师、家长谈话,试图剖析中美两国教育风格与方式的层层差异。2001年,她在圣玛丽大学设立了中美桥梁项目,这一项目已经邀请了10位中国教员到美国介绍课程情况,还促成了圣玛丽大学和南京大学500对同学间建立稳定的邮件往来交流,成为一个持久的跨文化项目。

“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中国学生都有着出众的数学考试成绩,美国学生却没有;美国学生拥有轻松的上课氛围和交谈的自由权,中国学生却没有。中国是教师中心主义,教学经过试演;美国则是学生中心主义,标准多元开放。”南茜告诉我们,“这些年我看到了一些变化,但是变化不大,传统教学方式仍然在各自文化中根深蒂固。”

南茜认为,中美两国的教育方式不存在高下之分,她用不同的传统文化去解释差异的存在——儒家思想对勤奋的强调烙印在了信仰里,崇尚冒险的美国人则鼓励自由发展。两国艳羡着对方的模式,尝试着去改变,但是“我们不能照搬对方的惯例,因为这些惯例在我们的国家里可能无法存活”。

孔子还是苏格拉底?

孔子的名字在与南茜交流的中国人口中被多次提及。陕西的一位中学老师说,中国人好客和勤奋的品格都是来自孔子思想。来自东部省份的一个大学毕业生说,孔子思想对学习的强调无处不在,让他感到巨大的学习压力。在自然研究所担任主管的朋友说,就算不识字的人都会严格遵循孔子的原则。两个中国朋友在帮南茜做重要教育家列表时也笑着说:“哎呀!我们忘了孔子,他可是中国最著名的教育家。”

康涅狄格州的一个美籍华裔家庭

南茜很难理解一个生活在2000多年前的人对现代人的生活仍有影响,于是找来同时代的苏格拉底作为参照系。苏格拉底的教学是启发式的,他相信老师对学生有引导作用,学生应当自己思考解决问题的方式。然而,在苏格拉底之后,西方还涌现了卢梭、玛利亚·蒙台梭利、贺拉斯·曼、杜威等教育学家,教育理念左右摇摆,最后朝着开放式、体验式的方向发展。

相比之下,孔子对中国教育的影响是一以贯之的,他的哲学观念留存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人当有道德,人生须勤奋,学习以自强。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中国人笃信“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因此推崇“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勤奋精神。在中国的教室里,南茜看到的都是正襟危坐的学生,他们聚精会神,随时准备回答老师的提问和改正同学答题时的错误。她感受到一种在美国从未有过的对学习的专注,“仿佛听到孔子在催促他的学生再认真一点,再勤奋一点”。不同于教学这个职业在美国未受到高度重视的情况,尊师重教也是儒家思想带给中国教育的独特之处。南茜发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时代虽然已经远去,但是不听从老师指令的学生仍然会被视为麻烦的制造者。中国的年轻人尽管对其接受的严格教育有点失落,但是他们对老师却很尊重,因为老师展示了对学科知识的深度理解。

自由松散还是按部就班?

南茜认为,教学调研小组是中国教育中的独特优势。同一科目的老师共享一间大的办公室,自由地互相旁听课程,以便讨论彼此的教学方式,共同设计教学程序。教研组还会组织老师进行跨校的交流,去到其他学校考察教学情况。实习老师在正式登上讲台之前,需要进行一次试讲,由大学指导员、高级教师和其他学校的老师会对他的试讲进行评估。一所学校的校长朱艳琴告诉南茜:“如果没有教研组,年轻教师就没法学会如何教学或如何提高自己的教学水平。”

而在美国,老师们不习惯对同行提出负面意见,在偶然的非正式合作中,他们只会称赞对方的优点。教学压力也是美国老师单打独斗的原因。与一天只上三四节课、一人只教一门课程的中国老师相比,在美国当英语老师时的南茜一天要上6节课,其他美国老师还可能承担不止一门课程的教学工作,不要说集体备课,就是独自备课也很难做到深入细致,他们缺乏精心设计每一个教学环节的精力。

“在中国,教学是团队合作,而不是个人工作。”来自广东的历史教师王兴业在洛杉矶看到美国教师“单兵作战”的教学方式后,大为震惊,“中国的教学要更为统一和标准化”。

南茜告诉我们,目前有些美国初高中开始每周腾挪出一个小时用以共同备课。多数美国学校还没有足够的人员和财力来实现教研合作,这些尝试往往伴随着财政预算的多少和管理者的重视程度而时有时无。一些大型的教学地区就曾实行过长期的同侪观摩,很快就因花费过大而被废止了。课前的集思广益呈现出了课堂艺术。旁听过一节数学示范课后,南茜发现中美数学教学达到的深度差异很大,中国的老师是在教学生们数学,大部分美国老师只是在教算数。示范课按部就班地从最简单的概念过渡到应用,进而解决更复杂的问题。老师把控着教学的节奏,学生只需要填补老师刻意留下的空白。而未经排练的课堂也多被反复润色过,40分钟过后,黑板上留下的是完整的、用各色粉笔区分出内容的板书。

南茜想起在美国的课堂上,学生可以自由走动,加入任何小组,和搭档一起合作。老师会穿梭在各个小组之间,提醒他们要注意的重点。“我被老师对课堂的精心安排以及每个孩子跟一大组人清晰对话的能力所吸引。这近乎是一场表演,也使我的教学方法瞬间显得随意和不正式。”

后天努力还是先天禀赋?

中美两国对于学习能力的看法存在本质区别。南茜说,美国人更欣赏先天能力,经常说:“她十分擅长数学,所以这次考试她考得很好。”与此相反,中国人则推崇后天努力,认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因此,美国人的教学理念倾向自由随意,中国人则希望通过教育开发出学生后天的潜力。

要让学生安心“敏以求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能由老师出面敦促。“严师出高徒”的观念使得中国老师常常直截了当地对学生提出批评,这让南茜感到很不自在,她习惯了用更委婉的方式来纠正学生的错误。她曾听到一位老师打断发言迟疑的同学:“你最好能完整地回答这个问题。同时,你说话的声音也非常低。”她抑制不住自己的疑惑,向同行的中国研究者询问:“老师这种直接的批评会不会使学生很不安?”对方不以为然:“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形式的锻炼很重要,只有这样学生才能更好地说话、朗读。”几位中国家长也告诉她,孩子说话吞吞吐吐,声音低,是因为害怕老师的责备。

美国教育学者南茜·派恩

南茜无法想象美国学生能够这样轻松地接受批评。过去执教时,南茜倾向于用启发的方式引导学生,甚至还鼓励学生们利用字母天马行空地创造不存于世的单词。她引述洛杉矶梅勒小学校长路易斯·加里洛的观点来佐证这一做法:“对我而言,一个优秀的教育者必须具有一个能力,就是能够为孩子创造机会去寻找答案,并以多种方式将答案与实践相结合。”

布朗大学的研究者金丽和同事发现,如何获取知识——是后来努力还是先天禀赋——所产生的巨大差异导致了教学方式及学习态度的差异。他们找来了中美重点大学的数百名学生,让他们写下能够想到的和学习有关的想法,结果发现两国学生所列出的观点几乎没有重合的地方。研究者们将美国学生的侧重点称为“思维导向”,认为他们将知识与用以获取知识的个人特质区分开来,尽管他们经常谈论事实、信息、技巧以及对世界的理解,但是认为学习与他们的情感、精神以及道德生活联系并不密切。相反,中国学生的侧重点是“美德导向”,勤奋是一种美德,学习是修身养性的表现。

南茜想起了心理学家佩塔·迈克奥利的经历。佩塔的孩子在香港的一所双语学校学习,得到了来自西方教师和中国教师迥异的评价。西方教师形容她的孩子“开朗、热情以及有着强烈的求知欲望”,中国教师则说这个孩子“调皮捣蛋,注意力不集中,经常通过提问扰乱课堂纪律”。这充分说明了中国人和美国人在行为和学习方式方面的不同期望。“用对方的眼光来看,中国人的做法扼杀了孩子的童年乐趣,美国人的做法则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任。我们如何能够将两个方面都做得更好呢?”南茜希望,中美两国能够经过深思熟虑后,再小心翼翼地引进新观念。

自主学习还是应试导向?

2002和2009年,美国分别出台了《不让一个孩子落后》法案和《力争上游》教改立法,规范统一的课程设置在全国范围内普及开来,数学和深度阅读两个领域尤其得到了加强。一些中国教育者在看到美国学校正在重现中国极力想要抛弃的应试教育时,都向南茜表达了惊讶之情。

几乎与此同时,中国从1999年开始实行为期10年的“新课改”,提倡更多以学生为主的学习方式,鼓励开发能够使学生参与课堂教学和将知识与实际相结合的方法。比如学习统计学时,高中学生要收集班上所有同学的身高数据,根据不同的样本计算平均数。然而十几年过后,两国向对方教育模式学习的试探都引起了反弹。

美国的《不让一个孩子落后》法案这些年来不断遭到家长的抵制。一位老师对南茜说:“我们正在变成机器人,孩子们都觉得无聊。课堂上再没有时间来鼓励他们对问题进行深入思考。你曾经能看到他们对学习的喜爱和热情,而现在当你告诉他们需要准备另外一次测试的时候,你会看到孩子们的热情消逝得无影无踪。”

高考制度则拖慢了中国教育改革的脚步。家长抱怨说目前的教学和高考联系不紧密。课程的难度降低了,考试的难度却没有。南茜在中国的责任编辑有一个即将上三年级的儿子,她对我们感叹:“说是减负,减来减去,学校是减负了,家长没减负,还得给孩子在外面报班学习,对孩子来说比以前更紧了。大家都看着成绩一个指标,都得往上挤。”

相比较而言,SAT成绩仅仅是美国大学众多录取标准中的一环,推荐函、平均成绩、社团经验、个人项目和社区服务等因素都在考虑之列。一位精英理科院校的“大一”学生对南茜说,与学校的平均成绩相比,自己的SAT成绩并不是很好,之所以能够被这所学校录取,正是因为他在高中时参加了一个大公司的暑期研究项目,协助开发了一个生物科技工程的软件。

获取知识还是培养创造力?

张峰是南茜的研究伙伴,在观看加州帕沙第纳举行的美式足球赛时,感觉自己掉进了另一个星球。“小足球队员们用一种近乎漫游和摇摆的姿势以‘之字形方式涌入体育场中心,只有少数队员注意跟随喇叭里的音乐节奏行进。”

他眼中女儿所在的中国学校运动会正好相反:“进入视线的是,一组组步伐整齐、随着音乐节奏前进的方队。”

“这时便出现了一个矛盾,这个矛盾存在于中美两国渴望从对方的教育学体系中获得的东西中——美国人希望学生们更加努力学习,以更认真严肃的态度对待教师所教授的内容。但同时,我们又给予他们很大的空间,让他们在不断的失败和尝试中寻找答案,认为这有助于开发他们的思维。我们教导他们将生活与自身的想法以及所学之物联系起来,对手头资料的强化学习却不够重视;而中国人则习惯对孩子耳提面命,教导他们学习该学之物,并给出学习的方式,以期能锻炼孩子的发散性与探索性思维。两国学习的基本模式所巩固强化的,似乎恰恰是各自希望改变甚至根除的。”

圣保罗高中的一堂美国电影课。学校非常注重人文视野和思辨能力的培养

总有中国的家长和老师向南茜问起,怎么样提供更多的创造性活动,他们担心孩子因为缺乏创造性而丧失在国际上的竞争力。南茜总是说:“我首先得知道你们如何定义‘创造。”被反问这个问题时,中国父母通常会提到一种额外的学校活动,一位母亲举了自己孩子参与校刊编辑的例子。南茜也观察到,体育、演讲、撰稿和书法这些活动在中国显得更正式,更具学术气息,目标直指某种特定的结果或成就。在她看来,他们混淆了责任感、领导力和创造性的概念。

创造性在中国有些格格不入,父母们通常一面鼓励孩子发挥想象力,一面又警醒他们在学校要与其他人保持一致。南茜的朋友刘建涛说:“如果一个孩子有个新奇的想法,那么老师会说这是不现实的、那是不可能实现的,因此中国的孩子会把他们新奇的想法看作是问题,而不是一些有创造性或是令人兴奋的事情。”

语言学教师徐蕾记得,在她上二年级的时候,老师让同学们来讲故事。她想讲一个自己编的故事,被老师严词拒绝:“不行,你不能讲这类故事。应该讲我们都知道的故事。”25年过去了,当时的沮丧心情她依然记得。

南茜听过很多类似的叙述,他们都得出了一个非此即彼的结论,即美国的课堂充满了想象力,而中国的课堂抹杀了创造力。但她觉得,教育就像生活一样,其实更为复杂。两国的教育系统都滞后于信息时代的要求,当今的学生生活在一个随时可以上网的时代,浑身上下都是“家伙”——笔记本电脑、智能手机、数码相机。这个转变让南茜感到很紧迫:“我们需要一套新的系统,在这个系统中,学生的创造性和灵活性能够得到尊重,并且他们能够学到深层次的专业知识。这对于中美教育系统而言都是很大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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