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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即生活:另种美国高中

2016-08-01当当妈贾冬婷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31期
关键词:帕特牛棚学校

当当妈+贾冬婷

“我的高中并没有给我的小木筏装上桅杆,也没有递给我一张航海图——这些我要靠自己去建造——它给我的是一只锚。”

很多人都读过纪伯伦的那首诗:“你的儿女,并不是你的儿女。他们是生命自身所憧憬的儿女。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个世界,却非因你而来,他们在你身旁,却并不属于你。”我觉得,其实这首诗能给我们这些伤感或焦虑的父母以安慰。儿女并不属于我们,也并非为荣耀我们而来,我们只是在他们年幼时代为看管而已。看管时尽责,但无须过度担忧,应该尊重他们作为独特个体的生命轨迹。如今我对此更有感触,就在几个星期之前,我的儿子宽宽从高中毕业,正式成人。

我们家可能非主流一些,我和我先生都不把名校看得特别重要。因为我们都有名校留学经历,看到名校对很多人来说就是人生巅峰,就不希望孩子以名校为目的,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我们也看到很多人为子女教育付出巨大的代价,认为自己的孩子必须比别人的更好,当他发现并非如此,就崩溃了。我们一直不这么认为。教育本身是人全面的发展,有生存能力的培养,还有更多生活的体验。从这个意义上,宽宽的每一步教育选择,其实都是在选择一种生活方式。

1998 年我博士毕业后回国,宽宽一岁,我就开始给他找幼儿园,找来找去,没有太满意的。其实我一直对带小朋友玩比较有兴趣,才五六岁的时候就把院子里的小孩拢在一起教他们。我也是对方法论比较痴迷的人,有一阵子读了很多国外幼儿教育的书,觉得蒙台梭利法适合知识的学习,奥尔夫则对音乐很有效,所以我找幼儿园的时候就戴着有色眼镜,看哪个都不顺眼,就想自己办一个。办幼儿园其实有点像我多年研修的人类学专业的一种实践。人类学关注生存的多样性,我也想把这种宽容的观念渗透到幼儿教育中。我认为,孩子不是一张白纸,不能以成年人为中心,不顾孩子的成长规律,随意涂抹。我把孩子当成一棵树,坚信儿童自身已经具备成长所需的内因,成年人要做的就是为孩子提供适宜的成长环境,扶助种子发芽,小苗长大,培养出充满自信心、自主性和生命活力的完整的人。

幼儿园对宽宽的一个直接影响就是奥尔夫音乐,他小时候又跳舞,又唱歌,又练打击乐器,培养了对音乐的兴趣和感觉。宽宽其实很早就想学钢琴,他有个发小,那个小姑娘在幼儿园时钢琴就已经弹得相当好了,在小朋友跳舞时会让她穿插一些独奏。在聚光灯下面,宽宽看着也挺眼热的。我记得他6岁上小学的时候,音乐老师问,谁学过钢琴?大半个班都站起来,他更想学了。但我考虑过,如果这么早就学琴,孩子的手指不行,自控力不行,对乐理的理解力也不行。那个时候一定要他坐在钢琴边的话,孩子其实是很痛苦的。而且我确实见过若干例子,妈妈很爱音乐,想让孩子早点开始,但是最后孩子干别的都行,就是不喜欢弹琴。我就问宽宽:“你看见他们是怎么学琴的了吗?”他说:“除了去学,还要在家练,妈妈坐旁边,平时特温柔,一到琴旁边,脸就变了。”我就顺势说:“明白了吧,我为什么没让你开始呢,我就不打算变成这样的妈,你要是想学,就得自己管自己。”就这样一直到他9岁,我觉得电子管风琴很有意思,就给宽宽看,他也很喜欢,就要学。还给我做了各种表示,一定会坚持。我就给他找了老师。那个老师很会忽悠小孩,第一次给他上完课就说:“你知道吗?你这一节课是我上集体课五节的内容,你回去要是把这个练下来了,你就厉害了。”孩子都有自豪感,他回去就超前练。学了一年,老师拉着他去考钢琴五级,一次就过了。宽宽学琴确实没让我管过,反而一直是他教我。后来他去美国读高中,又学了一年管风琴,三年其他键盘,还打了四年非洲鼓。打鼓要学些套路,但现场都是要即兴发挥的,他这方面有些天分。等到他考大学的时候,要提交作品集,我就临时拿机器拍了一通他打鼓的视频,再加上他在学校钢琴表演的时候,同学拿手机晃晃悠悠拍的一段给了学校。现在他上大学,想要辅修一个音乐学位,我觉得挺好的。

我们周围的很多朋友都有国外生活经历,不过我和宽宽爸并没有在一开始为宽宽设定明确的出国读书计划,也不想让他在国际学校的氛围中长大,所以宽宽高中之前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公立体系里的。他先在一所公立小学上了两年,那所学校其实是比较重视素质教育的,但我接受不了不诚实的氛围。孩子们写作文,都是一个腔调,说我深深地体会到怎么怎么样,跟发言一样;还有一些应付检查的弄虚作假。另外,我发现孩子对学习的热爱,需要用很大力气去维持。比如说写作,公立学校用的是现有框架里很好的教学方法,但是并不能培养孩子成为一个爱写作的人。宽宽一年级就开始每周写一篇,他很吃力,我就帮他分析,找模式,老师喜欢看读后感,后来就每周看一本书,写一篇读后感。就像这样,得做很多事情,否则一到这个时候他就特别痛苦。但是我看英文的写作,就是循序渐进的,从填词,到整句,到段落,逐渐架构起来,心里就有一些落差。到了三年级刚开学的时候,我们就转去了一所私立学校。学校里面都是从国际学校出来的中国老师,在师生互动方面受过很好的训练,知道怎么鼓励孩子,又是小班,氛围特别密切,宽宽一下就觉得特别放松,他就很愿意去。到初中的时候,他又转回一所公立学校。人家都说进了私立就再也回不了公立,我们也不信邪。这所学校是市重点,有很多选修课,也有很多社团,但还是免不了要受高考的指挥。宽宽那时候参加了科研的项目,还有英语剧排练,成为最佳编剧、最佳导演,但是能感觉到这些是学校教育里附加的部分。越临近中考、高考,周围同学放弃掉这些活动的就越多。有的孩子学小提琴都已经十几年了,但到初中就放弃了。宽宽踢足球也开始找不到同伴。于是,我们本来打算让他大学再出国,就提前到高中了。

一开始选高中时只是确定了大致的区域,美国东部新英格兰地区,因为好的高中都集中在这一带。美国的私立学校往往出于创办人对教育领域某一点的关注,呈现出的类型是五花八门的。即便现在的大学指挥棒很厉害,彼此开始趋同,但还是会有不同的传统。比如宽宽的学校帕特尼中学(The Putney School),是美国进步主义教育阵营里的老牌堡垒。创办人卡米丽塔·亨顿的理念就是,要大量地体力劳动和运动,要亲近艺术,这样人才比较完整。她就跑去开了一个这样的学校。

美国高中的进步主义教育提倡学生大量地劳动和运动

帕特尼中学在佛蒙特州,是个农场学校,占地很大,500英亩,但校舍比较旧,大都是一两百年的小房子,很简朴,而且学校里还有个牛棚,所有的孩子都要去养牛。有些中国家长刚来时说,就是因为孩子托福没考好,才到这边来受这种惩罚。看我们也把孩子送来,他们就释然了,说你们这么懂国外的教育,还把孩子送来,说明它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我和宽宽爸觉得,像国内学校那样只重学术是不完整的,来这所农场学校当个学徒也挺好。我们想,不管宽宽将来上不上常春藤大学,起码他会做饭,会修自行车,有生活能力,于是宽宽就来了。现在看这个目标肯定是达到了,帕特尼所有的孩子都会做饭,有些孩子还会摆盘。在期末项目周时,有些孩子连续做好多天的饭给大家吃,回家也能做给妈妈吃。宽宽还给我织了条围巾。家长们聚在一起时也常开玩笑,说我们这里培养了这么多“暖男”。

与其他美国高中相比,帕特尼的教育动机与升学无关。校长总是跟那些焦虑的家长们说:“让学生进常春藤不是我们的目标,我们要培养的是人,要让孩子们各得其所。他们在高中里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应该尽量多地参与活动,大学是一个副产品。”

帕特尼从来没有开设过AP(大学先修)课程,而且以此为傲。不是大家都上AP吗?我们就不搞AP。校长艾米丽·琼斯曾经参与过AP课程设置,但她觉得,AP的课程是把大学的课程拿到高中来,要想短时间内掌握这些课程,还要拿到比较好的成绩,就得大量地灌输知识点,学生也不用去质疑了,不用去实验了,学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如果要让学生了解科学是什么,就应该带领他们像科学家那样,先假设世界中有这样一个问题,然后去验证、去推理。琼斯校长认为,帕特尼的目标是通过教会学生们判断什么是好的问题,如何调研和分析,如何用清晰和充满激情的方式来阐述想法,培养优秀的公民。而所有这些能力都是无法通过标准化考试比如AP来衡量,AP 成绩仅被设计用来教会学生如何回答别人提出的有限的问题。

宽宽经常跟人炫耀:“在帕特尼,大学申请是排在末位的,我们有那么多有趣的事要做呢。”学校提供了100门以上的课,其中有很多很酷的选修课程,比如存在主义哲学课、科学研究独立课题、食物的社会学影响,以及文学中关于女性主义视角的课题。更关键的是学习方法,帕特尼的理念是从经验中学习。比如物理,是怎么教的呢?以牛顿定律为例,宽宽的物理老师经常带着学生从实验出发去推演,以至于没有老师愿意去物理教室下面教课,因为天花板一会就会“嘭”的一声,一个铅球掉下来了。当然还是要做题,但是做完题之后,老师就要求学生们分成小组去设计实验,来验证刚才的解答是不是正确。这么做的好处是,孩子们觉得特别好玩,对理科没有太多兴趣的学生也都兴致盎然。宽宽的数学老师也挺有意思,他让学生们跟着物理课的进度,自学微积分,把数学和物理结合起来。我当初学微积分的时候就是记住了公式,知道怎么去推导,但现在已经全忘了。宽宽说他肯定不会忘,因为有实际应用,随时要拿数学工具去解决物理问题。

作为进步主义教育的力行者,帕特尼学校强调“教育即生活”,特别重视动手能力。在这里,学生的工作是和学习并重的。工作分几类,一是在农场里做农活、养牛。还有一类在食堂,从刷碗开始,然后去当侍者,让学生有服务别人的精神,不能觉得低下。感恩节的时候,会由校长带头,带着老师们来服务学生。再有一类清洁工作,包括建筑和校车的打扫。还有园艺,就是出去扫树叶、剪树枝。每个学生都要一项一项干,所有的都干完,才能毕业。帕特尼非常强调学生自治,校董会里有两个学生,学校的工作委员会也由学生组成,他们监督各项工作计划,确保每个学生参与其中,并从中学到终身受益的技巧,很多技巧是拿着农场的铁锹时才能学到的。这么一来,学生的时间表都排得特别满,经常早上6点就要开始工作,宽宽干了两学期早班,一个学期烤面包,还有一个学期劈木头,在全校师生起床前要把火烧起来,石头要烤到1000华氏度。一般都要在8点上课之前把活儿干完,赶去教室。中午有人要在餐厅工作,当侍者,刷碗。下午一般是体育活动居多,晚饭后则是各种艺术活动,画画、作曲、合唱、陶艺、雕塑、编织,一直要到晚上21点。宽宽曾参加了两个学期的音乐剧课程,每周有三个晚上要去。他们排演了《恶魔理发师》,旋律特别难。最后连演了三场,全校很多学生都参与进来,有人负责灯光,有人负责布景,有人负责服装。他们还搭建了一个木质两层楼,剧中理发师杀了人之后,用脚一踩,这个人就滑到楼下,被做成了人肉包子。道具组特别得意这个设计,楼梯被分成了四面,在台上一转是一幕,再一转又是一幕。音乐剧排演也是一种综合性学习,与劳动、木工、手作、缝纫都结合在一起。

在佛蒙特州帕特尼中学,学生从事的各种工作是和学习并重的

帕特尼学校最奇葩的是,所有的孩子都要去养牛。牛由学生组成的两个九人小组负责。每组一个组长,三个挤奶工,五个杂工。一组早晨6点进牛棚工作,一组下午16点半开始工作。晚上22点的时候会有两个人进来再大概清理下,喂牛点干草。宽宽曾经在清晨组里做过一学期的杂工。那时候即将入冬,5点半就要出门,他迎着劈面寒风吭哧吭哧骑车到牛棚,听组长分配任务,铲粪、挤奶、喂牛、喂牛犊子牛奶、铺盖干草和木屑、把牛赶出牛棚放风,或者去鸡棚收鸡蛋。他和以前做过养牛工作的同学们议论起来,互相评价的依据是完成工作需要的时间。如果做一个半小时才能完成,那么该组效率堪忧。如果一个小时,那一定是一个安排合理、亲自工作的老板和极其有效率的手下。宽宽开始反思在牛棚里的工作经历:“为什么有些组能在50分钟完成工作,而有些组需要一个半小时?仅仅是因为有个好的老板和卖力的铲粪大神吗?”他跑到牛棚里去观察其他组,发现一个半小时的组里充满了“机智少年”,他们善于观察其他人的工作,然后放慢自己的进度和其他人达到同步,于是这一组工作量分配比较平等,但是所有人都不快。所有快的组呢,总有那么几个积极乐观的“傻瓜”。他们活蹦乱跳地边唱歌边铲粪,互相比着、鼓励着、讽刺着,经常引起其他组员哄堂大笑。然后他们还一副“快像我一样积极向上”的样子,再懒的人看了也不好意思不装装样子。在宽宽看来,这些牛棚里的傻瓜们相信,个人能够影响整体。无论形势多不好,他们依然认为他们能够改变一切。当足够多人相信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确可以。宽宽将牛棚里的领悟引申到做公益。“公益是让所有人都受益。而想达到这点,需要有足够多的傻瓜。他们相信他们能够改变世界,相信他们微不足道的力量,并且热情地投入。傻瓜们是有力量的。”

今年宽宽毕业,他被票选为两个毕业生代表之一,在6月的毕业典礼上演讲,这也是帕特尼历史上首次有中国学生进行毕业演讲。前几年选出来的毕业生代表大多是很阳光的类型,宽宽并不是那种,但同学还是很喜欢他,因为他比较乐于助人。学校里要干很多活,一旦谁有其他事,找到宽宽帮忙,他都会很愿意。他也在纪律委员会里,与其他几个学生和老师一起调查讨论决定如何处理学生违纪行为,他的处理总是很公平。在这样一个200多人的小学校里,总有各种机会跟社区里的其他人接触,一起干活,一起锯木头,一起扫地,一起做陶瓷,一起铲粪……一起干那么多的事,别人很容易知道你靠谱不靠谱。

这所特立独行的高中对宽宽的影响,还是他自己在毕业演讲时表述得更清楚:“关于中国家长总有那么些成见——他们希望孩子能够在高中好好学习上藤校,然后从藤校毕业去华尔街,从此就过上了好日子。这些成见并不完全真实。不过按照这个逻辑,人生自高中开始起步,环环相扣,从高中以怎样的姿态毕业是十分重要的。对我而言,在帕特尼是否产生了对知识的热爱和今后进入学术领域的愿望?是否梦想从此投身艺术?或者该满足世人成见,干脆就去学金融?帕特尼,到底给了我怎样的方向呢?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角马,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漂流在人生的海洋中,不知道浪涛会把我的人生之舟推向何方。但我并不会凌乱,因为和角马不同的是,我心中是安稳的。帕特尼并没有给我的小木筏装上桅杆,也没有递给我一张航海图——这些我要靠自己去建造,它给我的是一只锚。我们在这个小山头上建立的感情和经历的事情并不能直接给我们一个将来,却能给我们品性,给我们一个快乐的源泉。”

帕特尼中学强调“教育即生活”,特别重视动手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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