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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私立高中考察:博雅教育的视野

2016-08-01贾冬婷龚融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31期
关键词:布莱尔学生

贾冬婷+龚融

这些学校里博雅教育的宽广度和挑战性令人惊异。如同一个苏格拉底式的思想学园,学生们被鼓励去拥有海纳百川的文化杂食性,去思考“更大”的问题,去追问“你如何知道”,而不是“你知道什么”。对他们来说,世界是一个有无限可能性的空间,而不是一套约定俗成的规则。正是这些构成了新的精英标志。

流动的梯级

圣保罗高中(St. Pauls School)邀请我们去礼拜堂参加早课。作为一所基督教主教派学校,每周有4天,这里的清晨是从礼拜堂开始的。“礼拜堂不只是祈祷、唱圣歌的地方,许多学校的仪式——从公布校友的去世,到庆祝节日,举行演讲,甚至每个学期的晚课,也都在这里举行。”媒体总监阿尔达格(Sarah Aldag)带我们过去,她将那里形容为圣保罗高中的社区中心和精神图腾。

美国新泽西州佩迪中学的校园

早上8点,人流正如潮水一般从各个方向汇向礼拜堂。圣保罗高中拥有2000英亩土地,其上精心排布着100多幢哥特式建筑,蜿蜒的砖石路,广袤的林地,甚至还有几片湖泊。但是站在校园的任意点,都能看到礼拜堂高高的塔楼。实际上它不是圣保罗高中唯一的礼拜堂,还有一座更老的,自1856年建校伊始就一直沿用的老礼拜堂。阿尔达格说,老礼拜堂容纳不了所有的学生,但是全体新生都要在那里度过他们的第一个夜晚,所有临近毕业的学生也要在那里做最后的晚祷,这些首祷和晚祷被赋予了巨大的象征意义。而我们进入的这座大礼拜堂承载着更日常性的功能,每周的周一、周二、周三和周五,全校的541名学生和100名老师都会到这里汇集。当天正是世界地球日,不时有人提来巨大的垃圾袋,堆放在礼拜堂门口。原来是各个宿舍都将专门分类搜集的垃圾集中在这里,比拼哪个更大,这个象征性的比赛也是一种环境教育。

佩迪中学的一堂生物实验课

并不是每个师生都信教,更不是人人都信仰基督教,那为什么要天天走进礼拜堂?我们也可以从这个每天早晨都要遵循的仪式中找到一些解答。这座1886年建成的礼拜堂是一座英式红砖建筑,从外面看很古朴,可是迈进厚重的橡木雕花巨门,就进入一个狭长昏暗的洞穴状走廊里,每个人的脚步都开始放缓,被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包围。管风琴低吟,拱形玻璃花窗将外面无瑕的草坪和建筑物隔离,天花板上高悬的铁艺吊灯发着柔光,好像飘浮在空中,把人带入一个虚幻的时空。照例先是一段祷词。但这段开场祈祷是只属于圣保罗的,是它的校祷词:“神圣的主,因这生命中的所有幸福,我们永远不会忘了要善良。请帮助我们在友谊中要无私,对不如我们快乐的人要关心,要乐于承担他人的负担。阿门。”之后的20分钟都是这段祈祷词精神在学校生活中的具体体现。先是一段音乐演奏,是3个学生的钢琴、小提琴和大提琴合奏。旋律十分舒缓优美,我们正沉浸其中时,琴弦突然断了。师生们都起身鼓掌,鼓励他们继续完成演奏。阿尔达格告诉我们,这个环节每天都有不同学生的演奏或者演讲,并不一定十分出类拔萃,重要的是给每个人表达自己的机会。之后是一段主题发言,发言人的视角并不局限于学校事务,她提到地球日,还有最近的印度教哈奴曼诞辰、上座部佛教新年、日本熊本县地震,号召大家为地震祈福。她提醒大家,礼拜堂中央悬挂的艺术品,正是在2011年日本大地震后,圣保罗的师生们为纪念死难者做的1000个千纸鹤,它将再一次唤起爱和同情。

新泽西州布莱尔高中一角

在这个精心构筑的仪式性空间里,每个学生从开学第一天就被安排了固定位置。以长长的走道为中心,四排木雕座椅两两相对,就像球场看台一样。我们被带到最后一排靠近门口的位置,远离中心——外来者的边缘位置。“这个地方我们称之为‘棺材角,因为坐在这里的是我们这群快要进坟墓的老家伙。”坐在邻座的鲍勃开玩笑说。他告诉我,座席是按照资历顺序排列的,紧贴走道的第一排是低年级新生,年级升高,座位也随之升高,离成年越来越近,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没什么经验的学弟学妹们。高年级学生上面的最后一排是老师,也是按资历排座次:刚来的那些靠近前方的讲台,靠近门口的则是返聘的老师们。

布莱尔高中校长克里斯多夫·福尔图纳托。他在教学中力推领导力培养计划

“圣保罗的等级设定是一种对现实社会的模拟和隐喻。”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系教授西莫斯·可汗(Shamus Rahman Khan)专注于研究精英文化,多年前也毕业于圣保罗高中。在他眼里,圣保罗的学生们是离哈佛最近的一群高中生,他们中间三分之一的人会进入常春藤盟校。大学只是他们精心设计的生活的下一步。就像礼拜堂里的就座仪式赋予他们在圣保罗高中一个特定的位置,从这里毕业也保证他们会在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对这些新精英来说,等级制度的确存在,他们是被选中的人。但是,不再像旧贵族体制下那样世世代代保留着座席,而是有拾级而上的规则,他们必须学会如何在自己的位置上努力得到晋升。

布莱尔高中的“创客空间”里,闫一川的手工制作木船一天天成形,作为他建筑课的结业作业

礼拜堂不是学校里唯一一个让学生感受到等级和规则的地方。每周两次的正式晚餐也是精心设计的一个模拟社交场合。阿尔达格带我们去举办晚餐的食堂参观,其中最特别的一个有“哈利波特屋”的称呼,因为这里与小说里描写的用餐大厅惊人地相似,有高得惊人的天花板,巨大的吊灯翱翔在厚重的木质桌椅上空,深色木墙板上刻着早期校友们的名字。阿尔达格说,在这里的正式晚宴就像是一场礼仪实践,教学生如何吃得礼貌,如何与不太熟悉的人在餐桌边展开话题,如何区分在这种情形下什么是合适的。

布莱尔高中的雕塑课

几天之后,我们碰巧在布莱尔高中(Blair Academy)参加了这么一场正式晚宴,他们称之为家庭式晚宴(Family Style Dinner)。平时,即使在圣保罗或者布莱尔这样的贵族学校里,也弥漫着一种随意自在的气氛,我们甚至惊讶于女生们裙子的长度,或者男生穿着海滩衫夹脚拖的不修边幅。但是,在布莱尔的这个周二傍晚,他们在换下球场上的运动装后,匆匆忙忙地去梳妆打扮,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套上礼服裙和高跟鞋,仿佛要赴一场成人世界的彩排。餐厅里,每一张桌子上都有一份名单,在确保每桌都有一两个老师、几个不同年级学生的前提下,随机安排谁和谁一桌,一两周轮换一次。学生们兴奋地找到自己的桌号,对不熟悉的邻座有一些好奇。我们被安排在和学校的环境课老师罗伯特·梅里菲尔德(Robert Merrifield)一桌,也期待着和他聊聊前几天环境日的活动。但是,等到食物一上桌,这种兴奋感就减弱了,推车上只有一份水煮沙拉,一盘豆子和几片火腿,丰富度还不如一份早餐,让满心期待“晚宴”的我们落了空。不过想想,同时为600多人准备的几十桌一模一样的饭菜,肯定好吃不到哪儿去。更重要的是,这场晚宴并不是为了吃什么,而是怎么吃。我注意到,每张桌子都有一个学生做志愿者,承担了为每个人盛菜、添饭以及饭后收拾残局的工作。服务者与被服务者都十分坦然,这也是对志愿精神的一种认可和尊重。饭菜味道不佳,邻座的人之前也没见过几面,难道学生们不会觉得无聊吗?“这样他们才能学会怎么在陌生人中间开口说话。”梅里菲尔德老师告诉我们,“这是个机会。你永远不知道可以通过这次谈话交到什么样的朋友。如果你在这个场合下感到不舒服,对加入谈话觉得别扭,那下次吃饭时就要准备点什么。”西莫斯·可汗认为,重要的不是从细节上指导学生如何吃一顿正式晚餐。在这个信息时代里,关于柏拉图、古典音乐或是什么葡萄酒搭什么菜这样的知识不再是屏障,人人都可以获得。然而,懂得如何吃这顿饭,比知道点什么菜更有挑战性。学习规则是简单的,学习实践要难得多,因为要把抽象的知识放入现实生活中。看上去自然的素质,实际上要通过在圣保罗或者布莱尔这样的地方反复获取的经验和教训才能获得。这就形成了一堵透明的墙。

美国康州卢米斯·查菲高中的周比赛日

“等级和特权无处不在,但学校要确保等级是健康的、可流动的,要设定上升的规则,提供更多流动的机会。比如礼拜堂里按年级排座次,比如高年级学生拥有比低年级学生更多的管理权和自由度。”圣保罗高中校长迈克尔·赫什菲尔德(Michael Hirschfeld)告诉我们,这也有赖于圣保罗是一所全寄宿制学校,全美300多所私立高中里,要求全住宿的仅有6所,圣保罗是其中之一。虽然学校占地2000英亩,但是严格将学生数量限定在541人,学生、老师的比例控制在5比1,再加上宗教作为维系纽带,营造了一种亲密和约束的社区感。赫什菲尔德说,圣保罗一直是一种温和的家庭式基督教养育,这是他们延续传统的方式。

1856年,一名24岁的牧师带着新婚妻子和3个门生,来到新罕布什尔州的康科德镇,在当地一个医生捐助的乡间宅邸里成立了这所学校,年轻牧师亨利·科伊特(Hnenry Coit)成为第一任校长。现在对那段历史的描述版本是:到达后不久,3个门生中有2个开始学习,第3个被使唤着去钓鱼,不然晚上都没什么拿来下肚。圣保罗高中就是在这样一个远离城市喧嚣的家庭式环境下开始的,以此为源头确立的一系列寄宿制学校改革也深刻地影响了美国的教育体系。后来的校长和董事们也竭力维持社区感,他们随后买下了学校周围的所有土地,从一开始的50英亩扩展到2000英亩,所有的教工都住在学校里,替代了很大一部分父母的职能,至今学生宿舍的门上也不上锁,鼓励老师们随时进出。校徽上有一个图案是一只鹈鹕从自己的胸部啄下一块肉来哺喂幼鸟,这反映了对教师为学生牺牲的期望。赫什菲尔德校长家里摆放着第一任校长亨利·科伊特用过的桌子,作为一种象征。赫什菲尔德1985年毕业于圣保罗,之后仿佛被一股奇特的力量牵引着回到这里工作了22年,成为第13任校长。他的家就在学校里面,太太也是老师,女儿从这里毕业,儿子还在这里读书。每周六晚上,他都会对学生们敞开家门,通常会涌入200多人在里面聊天、弹琴。每年3月还有一天“惊喜日”,学校会突然宣布全天停课,赫什菲尔德亲自带领9年级新生和老师到学校的森林里游玩。

寄宿制学校里建构的世界一直在变革。就像50多年前的一任校长马修·沃伦(Matthew Warren)在给校友的信里所说:“我们以微观世界的方式与现实接轨。有20多个国家在这里被这样或那样地代表了。美国社会的方方面面都在这里。我们提供奖学金给将近四分之一的学生。”赫什菲尔德校长对我们强调,目前圣保罗高中里国际学生的比例是17%,这其中来自亚洲或亚裔美国学生又占17%,“这一比例接近美国社会的构成。圣保罗的学生们必须学会如何在一个更开放的社会里脱颖而出”。

卢米斯·查菲高中的一堂英文课。采用了哈克尼斯圆桌教学法

在哈克尼斯圆桌旁:批判思维与人文视野

“‘消息肯定不胫而走/说我独自住在房中/说我独自面对人生/说我除了上帝没有一个亲朋。——这里暗示着,他之所以有不祥之兆,是因为他之前经历过?”学生A抛出一个问题。“对啊,这首诗以疑问开头是不是?——‘我在哪里听到过这风声/而今它变成咆哮的低鸣?——他以前就听到过?”学生们开始低声讨论,他们似乎慢慢形成了一致看法。老师杰夫·斯坎伦(Jeff Scanlon)加入进来。“好,我们已经有了一些进入《丧失》这首诗搭建的‘房子的路径,打开了某扇‘窗户,或者某个‘侧门,比如语气、语调、押韵等等,让我再补充一点点关于作者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的信息。你们觉得写这首诗时他多大年纪?”学生们纷纷猜测是70多岁或者80多岁。斯坎伦老师笑了,“其实他当时只有19岁,刚经历了失恋,看上去像饱经沧桑的老人了。不过,这首诗也像是一个征兆,他一生经历了很多亲人的离世,包括妻子和4个孩子。”我们参与的这堂课是位于康涅狄格州的卢米斯·查菲高中(Loomis Chaffee)的高级英文课,也是AP课程(Advanced Placement,大学先修课程)。斯坎伦老师告诉我们,因为三周后要考试,这堂课进度比较快。他先通过一个特殊版本的朗诵,展开关于这首诗的课堂对话,引导学生围绕进入诗的各种路径来探讨,之后的具体分析都要学生在课下完成,包括阅读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其他诗,还有与之风格相近的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诗。“我也是圆桌讨论的一员。”斯坎伦说。

他指的是课堂上所有人围坐的这张桌子。我们一进来就发现,这间教室里并没有那种一排排的桌椅——老师在讲台讲,学生在下面听。整个屋子都被一张巨大的椭圆形桌子充满,桌边是13张椅子,可以坐12个学生,1个老师。圆桌侧面还有13块木板,考试时可以抽出来,再把椅子转90度角,就可以背对背了。这是一种围坐形式,更是一种教学方法——哈克尼斯圆桌法(Harkness Table)。这一教学革命得名于美国石油大亨爱德华·哈克尼斯。1930年,他决定向新罕布什尔州的私立高中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学校(Phillips Exeter Academy)捐一笔钱,但提出了一个附加要求:学校必须实践一种他设想的教学法,让学生围坐在一张圆桌前,面对面地探讨和交流,老师在旁引导。因为爱德华·哈克尼斯发现,自上而下的授课方式,对于内向的孩子来说,永远会被忽略。他希望能借鉴苏格拉底式的教学法,创造一种激发学生自由思考和辩论的课堂。他将每堂课的规模缩小到12名学生,课桌设计成椭圆形,便于彼此之间交流。这一教学法最特别的是,它强调每位学生根据自身的经验和学识去构建相关知识,以及质疑和辩论他人观点的能力。其中,老师充当主持人的角色,作为学生学习过程中的高级伙伴,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并使其保有持续的学习动机。而在实际教学操作过程中,老师的工作也只是避免使讨论演变成恶性争论,同时提供一些专业的解释和澄清,从而使学生对教学材料有更深一步的理解和掌握。“哈克尼斯圆桌法”最早在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学校开展,若干年实践过后,现在已经在很多高中普及,比如卢米斯·查菲高中、圣保罗高中,他们在包括科学、数学和人文学科在内的很多课堂上都采用了这种教学法。

一场对阵乔特·罗斯玛丽中学的棒球比赛

我们旁听的这堂卢米斯·查菲高中的英文课,呈现出一种共同思考模式。作为课堂上穿针引线的人,斯坎伦营造的讨论环境平易近人,他将介入的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他鼓励学生,挑战观点,提出新的问题,但并不给出答案,有些问题甚至他本人也不知道答案。这种教学方式与苏格拉底如出一辙:老师倾听学生的意见,启发式地把问题映射回去,迫使学生更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学生必须为自己的观点辩护,在聚光灯下以严谨的态度再次审视内心,剖析想法,以批判式逻辑来检查自己的思想。整个过程就是让学生在不舒适的环境中得到锻炼,不是被动吸收老师的观点,而是通过不断提出疑问,学会独立思考。斯坎伦说:真正的教育就是要教会学生从各种以讹传讹的“常识”中解脱出来,先要认清它,其次质疑它,最后从新的角度思考它,而不是被“常识”这匹蒙着眼睛的野马拉着跑。

卢米斯·查菲高中校长西拉·卡波特

哈克尼斯圆桌法的本质就是培养批判性思维,这也是博雅教育的核心目标。如同柏拉图著名的“洞穴”隐喻:“学习的力量存在于灵魂深处,每个人都能看见,但方向并不明确……把知识灌输给缺少知识的灵魂,就像是赐予盲人以视力。”也就是说,教育不是教学生他们不知道的东西,而是教他们如何独立思考。在我们去探访的这些顶尖高中里,普遍提供了如同大学般丰富的课程体系。他们的理念是,即使在高中,思维能力也可以通过反复训练达成。

圣保罗高中的人文课程体系就和大多数高中不同。学生不修英语、历史、社会科学这些课程,而是将这些课程都融会成一门课——人文课。12年级学生王佳尔(Muriel)一直想成为希拉里那样的“女强人”,她告诉我们,4年前,她拿到了新英格兰地区三所顶尖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之所以最后选择圣保罗,就是因为它将政治、历史、文学融为一体的综合人文视野。她向我们描述了圣保罗高中的课程框架:一学年有三个学期,新生每人每学期修五门课以上,人文、数学、科学和语言课都要延伸到整个学年。当学生升入更高年级后,就拥有更多课程选择。比如数学,大多数学生会一直学到微积分,之后还可以继续选修难度更高的线性代数和高等数学;高级科学课有机会选择人工智能、机器人工程和银河系天文学;人文课更有50多种:从“当代爱尔兰文学和历史”,到“夏娃之女:宗教中的女性经历”“21世纪与全球化”,再到“中东之声”。人文系的课程介绍中流露着野心:“人文学科的老师滋养着好奇心,而且鼓励学生有自己的想法。三学年的交叉学科核心课程体系采用的是一个‘大问题切入点,课程体系首先是文学和历史的结合,也包括了宗教研究、艺术史、哲学和政治学。首先培养的是针对课堂内容的激烈讨论、学术研究和批判性阅读与推理的技能。”

王佳尔说,人文课是从9年级的“人文Ⅲ”开始,她选修了希腊历史和莎士比亚,被要求无所不读,从《荷马史诗》到《古兰经》,同时也被要求无所不想:“什么是爱?”“什么是美德?”“宗教是如何改变世界的?”……10年级进入“人文Ⅳ”,她选了美国历史,11年级的“人文Ⅴ”则跨入世界历史的大门,比如欧洲部分从文艺复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王佳尔被激励着变不可能为可能,相信广袤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是可知的。她之后又进入辩论队,参加模拟联合国,并担任队长,在自己感兴趣的政治和历史方面越来越有信心。王佳尔刚刚确认被耶鲁大学录取,离自己的理想更近了。她给我看手机里和希拉里的合影,今年希拉里来新罕布什尔竞选时她专门过去听演讲,对她来说,希拉里是一种激励和启示。

每天下午是美国私立中学布莱尔高中雷打不动的体育活动时间

STEM教育:下一代创新者

闫一川的面前是一艘2米多长的木船。尽管最外面一层还没有包裹完工,但在下午充足的阳光下,它已经展现出骄傲的曲线。这是闫一川的个人作品,他称之为一个“海洋建筑”。

这是布莱尔高中的创客空间(Maker Space)。12年级学生闫一川已经花了一年时间在这艘船上了,几乎每天下午来这儿一小时,画施工图,搭建鲸骨架般的船体结构,现在则是最后也是最难的一步——包裹船身。他对我们解释,因为船身是不规则曲面,需要弯曲木板,这一步骤一般是工业压制成型,而他要手工完成,于是在模型发烧友论坛上借鉴了蒸汽加热的办法。船身面积很大,而每个点的弯曲度不一样,他需要用五六十根木条,每天只能做两三条。今天又要重复这个步骤,他拿起一根1米左右的松木条包上湿纸巾以加速蒸腾,然后放入蒸炉,将炉内温度调至150℃,20分钟左右就差不多了。之后他只有5分钟来让木条弯曲依附在船身上,为防止它冷却后变形,还要用很多小夹子固定。闫一川告诉我们,做船的想法源于他一年前的建筑选修课,老师是一位兼职建筑师,有一次讲到海洋建筑,他联想到从小的航模爱好,于是向老师提出,想设计制作一艘木船。没想到学校同意了,让他在创客实验室完成,作为建筑课的结业作业,学校来提供资金和技术指导。他说,实际操作起来还是和小时候制作航模挺不一样的,小型航模是用塑料或者木头制作,比的是速度,这次更像是做木工。尽管经过了很多反复,但是看着这艘船一天天成型,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圣保罗高中礼拜堂的演奏,给每个人以表达自己的机会

这个独立的创客空间离主教学区有一段距离,高大、空旷,门窗被漆成了五颜六色,看上去更像一个厂房车间。正在进行中的项目千奇百怪,除了闫一川的木船,还有电吉他、遥控飞机、水培花园,甚至还有一个真人大小的机器人。这个名叫“InMoov”的机器人项目由9个不同年级的学生合作,也是他们的计算机选修课作业。负责制作机器人身体的学生杰森告诉我们,InMoov很有名,它是3年前由法国人盖尔·朗葛文(Gael Langevin)用3D打印技术设计制作的。后来盖尔把这个作品变成一个开源项目,放在网上供全球创客们复制和改进,现在已经有300多人加入了。杰森说,他们想要在今年把InMoov组装完成,这个计划非常有挑战性,因为有上千个零件要打印、归档、安装和试验,而且源网站上的信息并没有详细的说明,更像是一个引导。如今,出现在我们眼前的这个机器人已经有了完美的胸部,面部基本成型,头可以转动,甚至可以和它握手了。计算机科学系主任山姆·亚当斯(Sam Adams)是项目指导,他将协作完成InMoov机器人形容为“将学生们带入未来”。

“这个团队合作项目需要每个人持续不断地学习和动手。在这个过程中,学生们大大提高了解决问题的能力,这对他们之后进入大学和社会都是很重要的。”亚当斯老师说,除了这个创客空间,他们每周会在技术图书馆聚会一次,使用乐高头脑风暴系统进一步掌握搭建原理,这个小工具使得机械、电气和机器人编程变得不那么艰深了。每隔三周,他们还会去帕克街的创客空间,用桌上的开放笔记本电脑咨询网上达人,比如3D打印机的打印和组装难题啊,排除供电故障啊,计划推进受阻啊之类问题。“那是一个更大的创客空间和团队合作。”

12年级的罗南负责InMoov的电路板,他之前从来没有做过这个。他告诉我们,他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可能会在大学申请工程技术相关的专业。和他同年级的威尔选这门课,则是为了逃离舒适区。“做机器人太好玩了,即便是让它的手腕动起来这一步,也让我激动了好几天。”有20年计算机教学经验的山姆·亚当斯认为,激发起学生们对计算机工程的兴趣和热情,是这门课的最大价值。“这个机器人项目是现实的、复杂的,而且很有趣。它让孩子们想要做更多。”

创客空间是布莱尔高中STEM教育的一部分。所谓STEM,是将科学(Science)、技术(Technology)、工程(Engineering)、数学(Mathematics)四门学科集成的战略。早在1986年,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就发布报告,提出在大学里加强STEM教育,现在已经向下渗透到整个K-12阶段(美国基础教育从幼儿园到高中的统称),提升到培育“21世纪的科学家”的高度。STEM教育并不局限于四门独立的学科,而是更关注整合的价值。山姆认为,STEM教育以让学生参与活动、项目和问题解决为基础,提供了一种动手制作的课堂体验。目的是让学生今后应用所学到的数学和科学知识应对重大挑战时,能够创造、设计、建构、发现、合作并解决问题。

圣保罗高中校长迈克尔·赫什菲尔德重视社区感

“创客空间就像一个大盒子,融合了物理、建筑、环境科学、技术、艺术等多门学科的实践,是一个STEM教育基地。”指导老师杰伊给我们讲述了美国喷气推进实验室的故事。这个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发现,尽管他们雇用了看上去最聪明的大学毕业生,但仍然在选择人员上犯了错。当一群人参与到实际工作中,那些解决问题式的工程师有一些共同的特征——他们或是把钟表卸成一个个的部件以了解其架构,或是做成比赛车的临时展台,或是建造高保真音响,或是修理电器——他们都喜欢用双手去“玩”。后来他们专门在入职面试中设立了“年轻人的游戏”模块。

“在学校里创造这样一个场所,让他们在这里使用一些工具、材料及专业技能进行创造,就是来发觉一个人的全部潜能。”杰伊说,创客们总是抱持一种“知道就能做出来”的乐观进取的态度,不断将新的想法转化成现实,这是值得鼓励的成长型思维模式。

讲故事与领导力

“是要认认真真踢球,还是只当成消遣?必须要做出决定了。我意识到我很爱足球,于是告诉父母我要更加投入其中。他们建议我多参加球队比赛。我训练得挺不错,但一上场打比赛就不行。几场过后,我有些崩溃了。父亲要我在下场比赛前记住3个字母——PPS。这是什么?‘心理(Psychology)、毅力(Perseverance)和技术(Skill)。他解释说,毅力会指引我不要在场上轻易放弃,技术要通过多比赛来磨炼,心理则决定了临场发挥水平。他要我不要顾虑对手有多强大,尽量先想着把自己做到最好。我开始在比赛中尝试这么做。几场比赛和刻苦训练过后,我真的开始找到了信心,慢慢克服了比赛的障碍。我发现这个方法还挺有效的——多想一想心理、毅力和技术,当然不只是在运动场上。”9年级学生迈克尔·莱塔(Michael Letta)讲述的他自己的这段经历,是布莱尔高中近百个“领导力故事”之一,这些故事都是关于当遇到挑战时,如何坚持自己并展现出领导能力的。

“好的领袖一定是会讲故事的人。”布莱尔高中校长克里斯多夫·福尔图纳托(Christopher Fortunato)告诉我们,参与这个计划的学生们要先写篇短文,描述一段关于坚持自我的经历。然后和同学们讨论,如何从文字变成语言。最后要面对摄影机,用两三分钟的时间把这个故事讲述出来。并不经过后期剪辑,最后向公众呈现出来的就是讲述时的原貌。这个故事讲述平台,是福尔图纳托校长推行的“领导力培养计划”的一部分。福尔图纳托曾在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工作,他意识到领导力是未来取得成功的关键技能,于是3年前到布莱尔高中就任校长时就开始大力推行这一计划。

要求一个14岁的孩子成为领袖,是不是太超前了?福尔图纳托校长说,人们对领袖的思维定式往往是这个人干什么都冲刺在前,在组织的大小事务里统统做主,个性开朗外向,人人都围着他转。福尔图纳托认为这种看法太狭隘了。“领导力意味着基于自身价值观去做决定的能力。在学校里,领袖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他可能是学生会主席、当地社区服务中带领志愿者的人、球队队长、话剧团团长,但是,对更多人来说,更是一种坚持自我价值的意识。这种意识一旦形成,会伴随你一生。”他认为,领导力培养的最关键时期就是14岁到18岁的青春期。

在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时,福尔图纳托校长体会到领导力是如何影响一个学生申请大学的。“大学往往会让你展示领导能力,最常见的回答就是‘我加入了这个社团,那个社团,但这并不会让你脱颖而出。人人都在社团里,那么你做了什么呢?你对自己有什么认识?你在生活中是如何做决定的?”福尔图纳托校长亲自给10年级学生开设了领导力课程,他认为高中生需要这种指引。“有学生会质疑,‘领导力没法教,你怎么可能给我们提供一个成为领袖的机会?选谁不选谁,都是别人来挑的。那么,公开演讲怎么样?‘不,我还太小,害怕上台。这些想法都有问题。他们需要认识自我,与人交流。领导力不是与生俱来的,可以通过培训和实践提升。”

福尔图纳托校长说,布莱尔的领导力培养目标包括有效的沟通能力、问题解决能力、遇到困境时的决策能力。他们将相关培训渗透到了一系列课程和项目里面,包括领导力故事计划、国际合作项目、公共服务等,还和TED在学校里合作了主题讲堂。变化也一点一点在学生们身上发生。福尔图纳托校长告诉我们,比如领导力故事计划,不仅是提升讲述技巧的故事工厂,而是在剖析内心。“把自己讲给大家听,让大家来讨论,也让生活变得更透明了。在很多情况下,做出决定真的很难,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很可能会有人因为你的决定受到伤害。但是没关系。我看到,很多学生因为大家都在关注他,决定要做艰难的但是正确的选择。”

作为一所168年历史的高中的新一任校长,福尔图纳托校长希望能够注入一些新观念。“我希望学生们从这里毕业后,不会对学到了什么感到一片茫然。我很骄傲布莱尔的学生都能进入顶尖大学,但是考高分和学知识是不同的,我们要做的是两者兼顾。真实的世界不是一个解题装置。你不会拿到一张纸,‘这是一个数学题,套用某公式就能解决。或者,这是一道历史题,去填空就好了。现实问题更复杂、更混乱,涉及经济、历史、社会、宗教信仰、个人的自我意识,你不会一下子得到一个清晰明了的指引。我希望我们的学生去直面这些问题,带动更多人思考,汇集更多力量解决它,因此和人建立良好关系很重要。我在哈佛时遇到很多学生,他们非常聪明,但是在与人沟通方面有障碍,尤其是在遇到不同背景或视角的人的时候。所以成为好学生是不够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花时间教育学生去直面挑战、与人合作、锻炼领导力。”

世界公民

“你觉得自己是西班牙人,还是加利西亚人呢?”胡安(Juan Lones)在西班牙加利西亚的一个小渔村做随机访谈。“都不是。”一个路人给出了让胡安困惑的回答。“两者都不是,那你认为自己是哪里人呢?”“我是世界公民。”这人说。那是塔夫脱高中(The Taft School)12年级学生胡安为期一年的西班牙游学的尾声。胡安是美国国籍,但他父母是西班牙人,他身上混杂着萨尔瓦多文化。一年前,他还小心翼翼地不去深究自己的身份。他只知道,他在美国长大,但总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当学校开启一年国际游学计划时,他申请去了西班牙的加利西亚。

上图:布莱尔高中的一堂化学课 下图:布莱尔高中的艺术教室里一名女生在做手工  

“这个路人传递出一种哲学,比起所在的文化背景,更重要的是认识到自己是人类的一部分。”胡安告诉我们,“世界公民”并不意味着去拥抱所有的文化,而是要去接受世界的多样性,对别的文化既感觉敏锐又善解人意。别的文化不是好或不好,只是不同。这种看法也缓解了胡安自己的身份焦虑。

“世界公民”意识在西方哲学中早有渊源。古希腊斯多葛学派认为,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两个社会里,一个是我们出生的社会,另一个是人类论辩和抱负的社会,后者才真正普遍,是我们社会道德和责任的根本来源。这些思想影响了美国的开国者们,是民主公民权的重要源泉,如今也成为大学和中学的教育核心之一。

“塔夫脱可以算是美国高中里最国际化的学校了。”塔夫脱高中招生主任告诉我们,他们的学生来自全世界47个国家。像一个国际村一样,一起加入各种小组、团队、俱乐部,分享各自的文化、政治制度、宗教信仰、食物和风俗,希望学生能建立更开阔的世界公民视角。此外,他们提供给学生各种各样的国际游学、国际服务、国际领导力项目机会。“过去10年是世界变革最快的一个时期,国家、组织、公司和个人在经济和技术上的相互联系前所未有。同时我们面临的全球性问题也越来越多:全球气候变化的挑战;各国在个人财富、生活水平和人权保障方面的巨大差异;基于宗教和种族的国际冲突;近期的国际市场和金融危机。学生们未来会有更多机会成为国际事务的参与者和领导者,这就要求他们必须关注国际问题,拥有跨文化的多元视角和解决能力。”

11年级学生尼克(Nick Morgoshia)对我们讲述了他去年暑假在印度乡村支教的经历。最初只是抱着走出舒适区的想法,让他成为塔夫脱高中第一个申请学校国际社区服务项目的学生。“我想去一个不熟悉的地方,语言不通,社会准则不同,西方认可的礼貌在那里可能是冒犯,气候更是让人觉得新英格兰人过得太舒服了。总之,我不仅要离开舒适区,还想去另一个地方冒险。我期待着抛下个人偏见,质疑旧有的观点,改变以前看世界的方式。”

斋浦尔的街头景象给了尼克巨大的冲击。“我看到五星级酒店和贫民窟比邻,用智能手机的白领和赤裸乞讨的孩子共存,穿纱丽的姑娘和狒狒同行。尽管我看到过世界其他地方一些不平等现象,亲眼见到的这一切还是颠覆了我的想象。”

他去了一所乡村幼儿园,班上都是2岁到5岁的孩子。这些孩子都来自贫困的文盲家庭,每天全家的生活费不到1美元。尼克教孩子们英文字母,到实习结束时,几乎每个孩子都认识字母了,甚至有些孩子还可以使用一些单词和短语来简单会话。另一个志愿者教生活课,他带来了牙刷、牙膏和肥皂,他们教孩子们怎么刷牙洗脸。他们甚至从没见过巧克力。但是,这些孩子展现出来的善良和友爱深深打动了他。“大的孩子会帮小一点的孩子装书包,系鞋带,送他们回家,确保他们安全到达。即便在恶劣的环境下,他们也展现出了美好的品质。有人说他们还只是孩子,长大以后,他们的天真善良和欢乐都会随之消逝。但就我来说,之前也接触过不同国家的各种境况的人群,还从未有人像这些孩子这样给我这么大的启发。我知道,三周的志愿服务不可能把这群孩子从贫穷和困窘的境况中解救出来,我教的东西不足以让他们考上大学,找到工作,也不能让他们的孩子有一个更好的环境。然而,我带着热情传授的知识,让孩子能认字母,会数10个数,会用英语简单交流,会让他们为小学一年级做好准备。我希望他们有更好的未来。”在印度三周的经历对尼克改变很大。他说,只有走出舒适区,才能让人意识到自身的优势和不足,也只有走出舒适区,才能让印度和美国来解决各自面对的挑战。

保持质疑

我们来到布莱尔高中的当天,正赶上这个学年最后一次“质疑者”(Society of Skeptics)论坛,刚刚结束正式晚餐的学生们纷纷赶去礼堂。这一次的主题是“大屠杀幸存者的自述”,演讲者露丝·米尔曼(Ruth Millman)要来讲述她童年的亲身经历。

“质疑者”论坛是布莱尔高中一个对社会争议话题进行讨论和辩论的平台。它的前身是成立于1937的布莱尔国际社团,40年后,当时的历史系主任埃利奥特·特劳默(Elliott Trommal)成立了“质疑者”项目,将其发展成为一个论坛。20世纪80年代中期,历史老师马丁·米勒(Martin Miller)又把它变成每周一次的系列演讲,自那以后从未间断过。米勒每周邀请一个来自不同领域的演讲者,或是政治人物、社会学者,或是科学家、经济学家、作家,给学生带来他们各自领域的独特视角,也经常会触及有争议的话题。学生被鼓励与演讲者进行交流,用提问甚至辩论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一论坛已经成为全美国高中校园最成功的演讲系列之一。

论坛并不是强制性的,但大部分学生都被吸引而来。我们到达阶梯教室时,座位已经坐满,还有人在不断涌入,或席地坐在走廊台阶上,或站在教室后排。除了本校学生,还来了很多当地社区的居民。如此热烈的场面与这次论坛的主题有关。“种族”问题是美国社会的敏感话题之一,公开场合的严肃讨论,往往能吸引许多人的参与。

一段纪录片正在投影仪上播放,是对4个童年时期从大屠杀中侥幸逃脱的幸存者的采访。这部片子是布莱尔高中的10年级学生亚历山大采访制作的,2015年曾在电影节上获得“最佳纪录片”奖。制片者的特殊身份像一条纽带,将布莱尔高中的年轻一代与露丝·米尔曼那一代联系起来,而米尔曼的讲述又将这样的联系延伸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

1939年希特勒军队侵占华沙时,米尔曼刚满1岁。“我家人的记忆很清晰:在华沙的大街上,军人们穿着锃亮高挺的靴子,牧羊犬围绕在他们四周。这些纳粹军人使人感到害怕,更别说孩子了。”米尔曼回忆,“短短两三周之后,他们就开始清理居住在华沙的犹太人。我们起初不知道是谁告发的我们,但我们很快发现,很不幸地,我们身边的许多邻居会向德国军队报告,哪家是犹太人,哪家不是。当然我们的姓氏也会给他们一些提示。”

左、右图:康州波特女子高中校园和草坪上享受午后时光的女生

很快,米尔曼女士一家被送到犹太人隔离区。在隔离区中,往往一个小小的公寓里要住三四个家庭。“每天只能吃一餐,不允许上学。有的人偷偷在地下室授课,教孩子们知识,一旦被纳粹发现,他们就会被打死。隔离区的大街上满是尸体,人们只能踩着尸体通行。只要做错事情,德国军人就会开枪杀你。他们拿着铁链,铁链上系着铁球,用铁球殴打孩子,直到流血。他们在大街上做着这些事情,毫不避讳,就是为了能让所有人看见。我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我们是怎么挺过来的。”

米尔曼和家人藏身于阁楼和地下室。父亲买通军官,使一家人从华沙犹太人隔离区逃离出来。为掩盖真实身份,米尔曼母亲改嫁基督徒,母女俩也被迫隐瞒自己的宗教,改信基督教。“最终我们还是被纳粹抓起来。他们以为我们是基督徒,将我们关进了劳动营。劳动营是专门针对基督徒的,没有犹太人。在那里,如果你每天工作18个小时以上,像当时我母亲做的那样,你可以获得赦免。但如果你是犹太人,你会被关进集中营,然后被杀死。”米尔曼讲述,在经历了饥饿、瘟疫、疾病、失去亲人、隐瞒身份、辗转、流离失所之后,终于等到“二战”结束,米尔曼与母亲及失散的父亲和姐姐团聚,他们计划离开波兰,逃往美国。父亲将她们藏在救护车底下,绑在车的底部,从东德逃到西德,就这样一路藏在车下。到了西德,一家人搭上美国的军舰,横渡大西洋,抵达纽约,才获得“重生”。

来到美国的米尔曼终于有了上学的机会,她努力使自己融入当地生活。她说,她当时每天对着镜子练习发音,以摆脱掉波兰口音。对于波兰,她感情复杂,她忘不了那些告发他们的邻居。米尔曼后来加入美国籍,成为新泽西大屠杀教育委员会的成员,并在孟茅斯县成立了一个犹太人联合会。“他们夺走了我的童年,但我没有让他们夺走我的人生。我嫁给一个美国人,有3个很棒的孩子,现在他们也有孩子了。我很高兴有机会能站在这里,在这个接纳了无数人的国家。”

“现在回想起来,你觉得伤害更多,还是仇恨更多?”演讲后,一个在场的学生问米尔曼。

“想到失去的亲人和朋友,我觉得伤害很大。最近我陆续与失散多年的堂兄弟们取得了联系,他们分别在法国和以色列,但我们无法沟通和交流,因为我不懂法语。这让我很伤心。说到仇恨,我心里确实有着极大的仇恨。原谅?永远不会。能原谅别人总是好的,但是我不会。我不可能原谅德国人,不能原谅他们没能及时阻止希特勒和他的恶行。”米尔曼毫不避讳,“有人问我,既然去过欧洲很多地方,今后会不会去德国?绝不。所以仇恨一直在那儿,而我不会介意这种仇恨的存在。”

米尔曼关于大屠杀经历的演讲是“道德与责任”系列主题下的一个分话题。自2009年起,“道德与责任”成为“质疑者”论坛经常出现的主题,也被称作“詹姆斯·扬尔森”(James Youngelson)系列。扬尔森是布莱尔高中的荣誉校友,他20世纪50年代从学校毕业,也是新泽西州莫里斯郡律师协会的前主席。以其名字命名,主要是为倡导和发扬这位老人多年来为社区提供服务的精神,同时在不同人的演讲中,启发年轻人的社会责任。

詹姆斯·扬尔森拖着年迈的身躯走上讲台,他也是犹太人。他说,5年前,他才第一次和妻子回到波兰和德国。那对他们来说是很困难的,尤其是当他们接近集中营的时候。他认为这次论坛的话题也是关于责任的,德国人要担负的责任。“‘道德和责任是整个社会获得进步和发展的核心。只有像你们这样有道德和责任感的年轻人,才能推动整个国家的进步。而我,如此钟情于这所学校的事务,是因为作为一名布莱尔毕业的学生,我亲身感受到人格的建立与学术成绩的取得是同等重要的。希望今后当大家回想起高中时代,能很自豪地说:‘是的,布莱尔成就了我的性格。”

“‘质疑者论坛的话题都不轻松。”组织论坛35年的米勒博士接过话筒,“今年的第一次论坛,是来自桑迪·胡克(Sandy Hook)小学学生的母亲,她为我们讲述了死于枪击案的儿子的故事。今天则是年度最后一次论坛,以大屠杀结束。我知道你们有许多事情要兼顾,要进行体育锻炼,要参加‘正式晚餐,但你们还是会来这里,而且每次都带着很棒的问题。这里的每一次都是奇妙的探索,也使得我想永远做你们的老师。”

自然里的环境课

罗伯特·梅里菲尔德(Robert Merrifield)自称“拥抱树木的人”“绿色忍者”,这是他拯救地球的方式。“在星球上生存,我们需要安全的食物、没有污染的空气和干净的水源,我们需要美丽的、自然的食物来抚平我们的灵魂和心灵。我希望我的孩子,以及你们的孩子,能一直拥有健康的身体和心灵,过着平和的日子。”梅里菲尔德是布莱尔高中的环境科学老师,在“地球日”的前一天,他在学校举办了演讲,把自己多年的环保经历和学生们分享。他呼吁学生们:“快去拥抱自然吧!”

美国的环境教育活动是以纪念“地球日”为中心的。地球日由美国参议员盖洛·内尔森于1970年4月22日发起,关注工业污染、全球变暖、水和空气质量的破坏等问题。第一个地球日促进了美国环境保护局的建立以及清洁空气、水和清理危险品法案的通过。环境教育自此开始普及,并且渗透到中小学的教科书中:“为了发展理解和重视人、文化及其生物物理环境之间的相互联系所必需的能力和态度,还涉及与环境质量相关的问题进行决策的实践和对行为的自我规范。”

1970年地球日的推行深深影响了梅里菲尔德。正在读高中的他写了一篇关于美国环境运动的研究报告,之后又在大学选择了生态学和植物学专业。他1981年来到布莱尔高中任教,教授生物和环境科学课程。除了通过课堂与学生分享自己对自然世界的认知,梅里菲尔德还保留了徒步、露营、野外划船等户外活动的习惯,参加了许多室外的教育性的露营项目,并且用日记和照片将一次次在大自然中的奇妙之旅记录下来。他告诉我们:“在以往的各种教育目标中,最容易被忽视的就是‘过不太丰裕的生活所需要的技能和知识,学校教育向每一个学生灌输‘工业化范式,使学生错误地认为地球上的每一个人最终享有平等的消费机会。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对工业化范式进行反思之后,美国学校开始重视为全球化经济培养劳动者。”

梅里菲尔德在布莱尔高中教授的环境科学课程是一门高年级学生的选修课,主要关注三个主题——食品、能源和水资源——都是人类赖以生存却在一点点被耗尽的资源。3年前,梅里菲尔德决定放弃课本,因为课本不会触及当下发生的事情,无法做出回应。他将这门课变成了一门以项目为基础的课程,以季节划分为三个主题:秋天是关于食品和农业的,冬天是关于能源的,春天则与水资源有关。

比如秋天围绕食品和农业这个主题,梅里菲尔德会组织学生去农场旅行。“我们当地有许多农场,规模不大,都是家庭式经营、种植和销售。其中一个是我现在的一个学生家里经营的,他已经是第五代了,那里种植了1万多亩的黄豆。还有一个农场也经营了四代,面积有4万多亩,种植水果和蔬菜。我们也会去这里的农产品市集,看看当季有什么食物。然后学生们回到教室,根据他们在市集上看到的食品设计一个菜单,第二天再去市集把食材买回来,带到我家去,我们一起制作一顿晚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食谱,会花一两个小时烹饪出食物,与大家分享。这很有趣。这些食物都是来自当地的,非常新鲜,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像一个大家庭一样。现在许多美国家庭已经失去这样的传统了,家长忙于工作,孩子忙于学业,很少会有一顿像样的家庭聚餐。在其中一次晚餐中,我们一起读了迈克尔·波伦(Michael Pollan)的一本书——《保卫食物》,他是《纽约时报》专门关注食物领域的作者。然后,结合之前农场、市集以及烹饪的经历,再来一起讨论现实社会中与食品相关的问题。在这个学期里,我还要求学生们做一些关于食品问题的研究,比如转基因食品的好与坏等。”他说。

到了冬季,梅里菲尔德的环境课会转向与能源相关的话题。“我们会花些时间研究新能源领域,比如太阳能、风能等,也会探讨煤炭、核能源等传统能源的一些问题。这个过程主要是学生在主导,他们选择一个话题,进行一到两周的研究,然后在全班面前展示成果。布莱尔镇的一个朋友有一套很齐全的太阳能系统,我也会带学生去参观。”

春天的课程则集中在水资源。梅里菲尔德说,课程会特别关注水资源净化。主要是站在第三世界国家的角度,由于水资源匮乏,很多地方饮用水的安全问题很严重。他把班级分成三个小组,让他们从本地的湖中抽取水的样本,自己设计过滤系统,使这些湖水变成安全的饮用水。另外,他们还涉及污水处理问题。比如学校所在的布莱尔镇,并没有一个很完善的污水处理系统,镇上正商量要做一套这样的系统。梅里菲尔德计划让学生来进行挑战,由他们为小镇设计一套污水处理系统,先列出准备用什么方法、需要多少预算等。

学校的创客空间里还有一个温室,也由环境科学课的学生们负责管理。梅里菲尔德告诉我们,5年前,他带领的“环境俱乐部”在科学楼后的空地开辟了一片花园,用土来培育一些植物。后来室外的花园被占用了,只好转而进行温室水培种植。他们花了一些时间研究用什么方法来做这个温室,有人用素描先将这个实验室的样子画下来,然后在网上找寻需要的零件、灯具、水泵,再照着图纸把零件一步步搭建起来,包括灌水、种下种子、调节灯光等。所有的灯光都是由计时器自动控制的,早上6点关灯,晚上9点再自动打开。“下个礼拜我们应该会收获一些蔬菜,目前生菜的长势良好,罗勒叶也不错。”

联盟:竞争与合作

每天下午3点以后,都是卢米斯·查菲高中(Lommis Chaffee)雷打不动的活动时间,其中尤以各类体育项目为主,橄榄球、棒球、垒球、高尔夫、网球、壁球……不只是学生,上午旁听的几门课的老师也变身为教练:物理老师爱德华·庞德(Ed Pond)是水球队教练,英语老师杰夫·斯坎伦(Jeff Scanlon)是男子高尔夫校队教练,带我们参观学校的贝基·帕迪(Becky Purdy)则是女子越野队教练。“体育是私立学校的核心之一,学生每周的体育运动时间少则10小时,多则20小时。因为私立学校的教育目标在于性格塑造,除了课堂、宿舍,更重要的是在运动场上去实现——让学生们理解公平、合作、‘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体育精神。”

我们去卢米斯·查菲高中的当天正值他们的周比赛日。女子垒球队主场迎战北野山中学,女子水球队迎战北安普敦中学,男子长曲棍球对阵肯特中学,棒球队对阵乔特·罗斯玛丽中学。校长西拉·卡波特(Sheila Culbert)告诉我们:体育是这些新英格兰地区私立高中的纽带,他们经常在一起比赛,久而久之形成了固定的联盟关系。卢米斯·查菲是“创始人联盟”(Founders League)的成员,这是一个由11所美国东北部私立学校在1984年成立的体育赛事联盟,像当天来比赛的肯特中学和乔特·罗斯玛丽中学也属于这一联盟。“我们是‘创始人联盟学校中获得奖杯数最多的学校。”卡波特校长骄傲地说。

“事实上,著名的‘常春藤联盟(Ivy League)也是从美国东北部各类校际体育赛事联盟中衍生出来的。”拓达留学创始人华安杰(A.J.Warner)告诉我们,大学间赛事最早出现在19世纪中期哈佛大学和耶鲁大学之间的赛艇比赛。此后,几所高校陆续成立了赛艇联盟、篮球联盟,橄榄球赛事联盟以及棒球联盟,学校间渐渐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竞技关系。1954年,哈佛、耶鲁、普林斯顿、宾夕法尼亚、哥伦比亚、达特茅斯、布朗及康奈尔8所大学签署了“常春藤联盟协议”,协议由橄榄球单项赛事拓展到校际间的所有体育项目,“常春藤联盟”成立,之后从体育延续到学术等各个方面,成为孕育精英的摇篮。

以体育为中心的联盟,逐渐从大学传递到高中阶段。卢米斯·查菲高中也是另一个更著名的联盟——“小常春藤”的成员,这是由美国东北部10所顶尖私立中学组成的联盟,名字就显示出它们对于“常春藤”高校的生源输送优势。其实“小常春藤”的正式称呼是“十校联盟”(Ten Schools Admission Organization,TSAO),成员包括卢米斯·查菲高中(The Loomis Chaffee School)、圣保罗高中(St. Pauls School)、霍奇基斯学校(The Hotchkiss School)、乔特·罗斯玛丽霍尔高中(Choate Rosemary Hall)、迪尔菲尔德学院(Deerfield Academy)、劳伦斯维力高中(The Lawrenceville School)、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学院(Philips Exeter Academy)、安多佛·菲利普斯中学(Phillips Academy Andover)、塔夫特中学(The Taft School)和希尔中学(The Hill School)。“‘十校联盟主要是一个招生联盟,彼此形成一种互利共生的关系。私立学校可以从全世界各地招收学生,所以联盟成员会共同开发新的市场,比如组织一起去南美,考察那里是否有可供开发的市场。也会设定一些共同标准,比如资金资助的标准和实施方法,以及确定每年的招生时间表等,这与单纯的体育赛事联盟不一样。”华安杰告诉我们。

“学校和联盟,就像鸡和蛋的关系。”卡波特校长形容,“在‘十校联盟成立之前,这些学校各自的文化就已经形成。成立联盟,是为了让我们这些办学理念相似的学校能聚在一起,分享目前的趋势,探讨一些经验,以给孩子更好的教育。同时,我们之间也互相竞争,在赛场上竞争,在学业上也竞争。我们是彼此激励的兄弟姐妹学校。”

这种既合作又竞争的关系在两两对抗的学校间表现得更为充分。比如卢米斯·查菲和肯特高中,就保持了65年的橄榄球赛抗衡。两校比赛,胜利一方将获得“银勺子”作为奖杯。历次胜利后的“捧勺”照片都挂在卢米斯·查菲的综合体育馆内,只不过,勺子的尺寸大大超过了普通餐具的大小。“这是个有趣的故事。”卡波特校长告诉我们,1921年,两校间的橄榄球比赛在卢米斯·查菲展开,占据主场优势的他们却以7比14输掉了比赛。赛后,卢米斯·查菲的校长巴彻尔德先生依照惯例,邀请所有运动员到家中喝茶。茶会后,巴彻尔德校长却发现当天使用的茶具中丢失了一把银勺。他写信将此事告知肯特的校长希尔,希尔为维护肯特的孩子,回信时言辞激烈。拿走勺子的肯特少年第二年向校长坦白,但两校的关系却因此处于僵持状态。直到1947年,在巴彻尔德先生担任校长25周年庆祝会上,希尔的继任者查尔莫才将完整的故事说给大家听,他归还了银勺子以示友好,同时带来的还有依照那把银勺制作的一件大号复制品,并提议以此作为两校橄榄球比赛胜者的奖杯。从那时起,两校的赛事渐渐由橄榄球扩展到各类的体育项目。每年在两校轮流举办“卢米斯-肯特对抗日”,这一传统一直持续到3年前。

在我们走访的学校中,布莱尔高中和佩迪中学(Peddie School)凑巧也是一对竞争学校,它们的对抗同样始于橄榄球,而且是美国私立高中里历史最悠久的校际间橄榄球对抗。如今,两校间的对抗关系已由橄榄球变为全面的体育赛事对抗。每年11月的某一天,两所学校会轮流举行“佩迪日”或“布莱尔日”,学校的各支体育队都参与其中,为赢得胜利而努力。

克里斯多夫·福尔图纳托(Christopher Fortu-nato)在布莱尔高中担任校长的第一年,就在主场迎来了第一次的比赛日——“佩迪日”。所有项目的校队都参与比拼,每赢一场,学校相应获得一分,累积起来总分最多的学校将捧起奖杯。“那年我们赢了。”福尔图纳托校长仍记得最关键的那场女子双打网球赛,“能否捧杯取决于布莱尔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在她们以往的打球过程中,可能从没有10人以上观赛,但当天她们吸引了将近600人。她们打出的每一个球都很关键,最终她们赢了,布莱尔也凭借这一分赢得了比赛日。”

3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网球赛也令佩迪中学的校长彼得·奎恩(Peter Quinn)印象深刻。“原本学生们的焦点都在橄榄球场上。通过短信和邮件的传播,大家很快明白决定胜利的赛场是在这场低年级校队的网球比赛,于是人群迅速转移,网球场突然从寥寥3个观众,瞬间聚集了近千人。”奎恩回忆,“我们虽然输了比赛,但这些女孩子是英雄。”

运动场上长达百年的对抗,使学校间超越了普通的竞争关系,形成一种更加亲密的特殊关系。“我们也和其他学校比赛,但布莱尔对于我们来说是唯一的。两校学生会成员会在比赛日到来前一个月开始碰头,商议当天的安排,互相提醒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他们的合作,能使比赛日当天与众不同。”两所学校也因此拉近了距离,奎恩说,“我们取笑布莱尔高中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们则说我们在无趣的平原上,不像他们的地势那么高低起伏。”奎恩形容:“我们就像一对亲密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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