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空巢老人在敬老院的生活
2016-07-26彭晓玲
彭晓玲
整整一年时间,既是上班一族,我只能偷空外出。每到一地,除了走访老人,我总是要走访当地敬老院。之前,我所走过的敬老院大多以集中供养为主,老人们大都过着单调的生活,很少有陪护。
而此次(2014年11月)来到东莞,不管在樟木头敬老院,还是东城区敬老院,也许是地处南方沿海,得风气之先,抑或此地经济活跃,与内地敬老院有所不同:其一便是代养为主,代养人数远远超过集中供养;其二是院里雇请了一批护工,再由老人们自由雇请,敬老院不时会对护工进行培训;其三还有政府委派的社工,虽只有一二人,但协助并指导敬老院为老人举办手工、运动会、郊游等活动,给老人们的生活增色不少。
于是,走进敬老院,一种平和安静的气息弥漫而来,那个下午我走进东城区敬老院时,此种感受尤为强烈。
东城区敬老院地处东莞的繁华地带,却藏于居民区之后,院子并不大。精明干练的钱凤明院长在院子里等我们,带我们来到中间那栋二楼她的办公室。办公室光线充足,落落大方,与钱院长的气质很相近。钱院长是本地人,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最多四十来岁,个子不高,留着短发,白色长袖衬衣黑色短裙黑色高跟鞋,笑容亲切而明朗。她丈夫开有公司,家境富裕,有自家的别墅与豪车,但她依然看重自己的职业,从社区妇女主任干起,直至当上敬老院院长。
聊天时,钱院长的双眼熠熠有神,思路也特别清晰。从1999年起,作为一院之长,她就一直为敬老院操劳,在12亩的土地上建好了这座温暖的大院子:1999年,改东城区中心小学近1000平方米六层宿舍楼为敬老院公寓大楼,带卫生间的单间房40间;2002年中心小学正式搬迁,改小学教学楼为近1000平方米的公寓大楼,带卫生间的单间房35间;2008年,拆迁中心幼儿园,新建7000平方米的敬老院公寓新大楼。
一座颇具规模的敬老院矗立起来了,院里集中供养14位老人,代养则达130位老人,平均年龄83岁,最大的98岁。刚开始,当地老人认为自己有儿女,说什么也不来住。她不急不躁,努力将敬老院的事情做好,经常举办些有趣的活动,还有护工可以自由雇请,可以一对一,可以二对一,可以三对一。老人在这里不光住得舒服,还可时常参加有意义的活动,入住的老人越来越多。
聊到院里的一百多位老人,钱凤明始终笑容满面。讲到92岁的庚浩团老人一家三口入住的情形,讲到她的三国联线,讲到爱学国学的唐明老人,她都如数家珍。当走出办公室,天差不多黑了,她说她要领我们去看看唐明,一个很特别的老人。
路过楼下的活动室,见灯光明亮,有的老人在打扑克、打麻将,有的老人在看电视,竟还有几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往新大楼走去,一路上碰到了不少护工推着轮椅上的老人出来走走。一见钱院长,老人脸上就绽开了笑容,亲热地喊着院长院长。钱院长则赶紧迎上去,或拍拍老人的脸,或拉拉老人的手,笑着说着,是那么自然而又真诚。一如我在樟木头敬老院看到的场景,我又一次深深感动了。
我想是对老人的爱激励着她们全心全意为老人服务,还是一种新的理念催促她们去爱护老人呢?倘所有人都能如此爱护老人,老人最后的生命旅程又会有多少温暖呀!
唐明老人住在九楼,她正戴着眼镜,坐在书桌前看报纸。见我们来了,她赶紧笑着站了起来。钱院长拉了拉她的手,她笑得更欢了。但见她满头白发,穿着红艳艳的上衣、黑裤子,光脚穿双塑料拖鞋,很瘦但很精神。房间不小,中间用一排矮组合柜子隔开了,进门这边是简单的会客区,另一边是卧室,再往前是卫生间,最后是大阳台。
我们在客厅的长木沙发上坐下,老人讲的东莞当地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但老人很会说话,记忆力又如此好,谈及她之前的故事,叽里呱啦,一讲就是一长串。钱院长不得不蹲在老人跟前,温和地拉着老人的双手,提醒老人回到正题上。
如此温馨的举动,老人意识到跑题了,不好意思地自嘲地笑笑。我们都笑了,任由她再讲下去。
老人出生于1922年12月,是东莞万江人,92岁了。行动还如此敏捷,思维还如此清楚,真叫人不敢相信!钱院长偷偷地对我说,老人特别精明,想敷衍她可难呢!
1938年10月,她16岁了,正在广州上学,参加了广东青年抗日先锋队。到1939年3月,她在广东省妇联组织下的红十字会训练了一个月,被派到了广东救济队,救济战时难童难妇。到抗战结束,她回到东莞老家,当上了小学老师。
这时,来了个北大学生,也是抗日先锋队的队员,发动她加入了中共地下党。随后,党组织就安排她到深圳沙井学校教书,积极从事地下工作。到1949年3月初,她回到了东江纵队,为积极迎接东莞解放而奔波。哦,还是个革命老人呢。
东莞解放了,她调到当时区政府工作。不久,因她在沙井小学时迫于形势加入了国民党,被人怀疑她的历史有问题,进而被当作国民党余孽清洗了。她感到万分委屈,跑到广州去找当时的介绍人诉苦,才得以平反。随后,她自愿到洪罗埚小学教书。
老人真是健谈,时而眉飞色舞,时而忧心忡忡。钱院长不得不笑着打断她,让她讲简单些。老人顿了顿说,也许是刚解放时被误为国民党余孽,她心有余悸,也因此耽误了婚事。到1961年她已39岁了,才与虎门中学的一位老师结婚。丈夫比她大4岁,有两个女儿,一个16岁,一个14岁,都在上学。她并不在乎,倒庆幸有了自己的家。
谁知“文革”一来,她首当其冲。因为昔日战友,那位北大学生被打成了反革命,她也成了右派,被反复批斗,只差没被学校开除了。丈夫及女儿们倒没嫌弃她,多少让她有了些许安慰。到了1978年,她终于平反了,还没来得及高兴,丈夫第二年就过世了,此时两个女儿都已结婚。
到1980年,她也退休了,独自生活在东莞北正街丈夫留下的老宅子里。女儿们偶尔会回来看看她,她身体还好,还有离休工资,经济上不成问题,只是难耐孤独寂寞。
也许是独自生活久了,她的脾性有些怪,许多事情她都看不惯,也不太愿意与人沟通。到75岁时,她还精神抖擞,在奥南路又盖了一栋新房子,地皮是丈夫留下来的,钱却是她节省下来的。
她在新房住了十年,到2008年她都86岁了。年纪大了,做家务做不动了,更是太孤独了,主动申请住进了东城区敬老院。到底是大气之人,临去敬老院,她分给两个继女一人一栋房子,令她们甚为意外与感激。
到了敬老院,她一开始与旁人相处不好,天天有看不惯的事,动不动就跑到钱院长办公室告状,情绪激动。楼上老人的脚步声太吵、隔壁的老人不讲卫生等等之类,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都让她告了个遍,闹得关系极为紧张,大家也孤立她。
钱院长见她时常心绪不宁,脾气也不好,有些着急,试着劝她:唐妈妈您是敬老院里最爱学习的老人,去上上老年大学吧,学学国学!这可说到老人的心坎上去了,老人喜欢看书读报,那么多孤独寂寞的日子都是靠看书读报打发的。
老年大学离敬老院很近,钱院长亲自陪她去参观,老人一去就喜欢,赶紧报了国学班。这一学,就学出了兴趣,她读《易经》,读《老子》,读《庄子》,生活骤然有了意义与色彩。渐渐地,她的性情也有了很大改变,不再挑剔别人,眼光也日渐柔和。
这时,我抬头看了看沙发旁边,一只大红花瓶里插了一束漂亮的塑料花与植物,增添了喜庆与温暖。在小书桌上,除了小电视机外,还整齐地摆着一垛书与报纸,旁边是眼镜、放大镜等阅读工具。老人兴致盎然地一一给我展示,她都读了些什么书报:《中国老人报》《中华读书报》《易经》《庄子》等,甚至还有《东莞党史》等革命读本。
老人特别让我看了看桌子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合影,那是老年大学国学班学员的合影,我在第一排找到了老人,老人开心地笑了。她由衷地说,国学班真是好,让我读懂了许多国学经典,也让我明白了许多人生哲理。钱院长朝我眨了眨眼,偷偷地笑了。
一个白发老人,身旁没有亲人,却活得从容不迫,真是难得。老人每天早上5点半就起床了,在阳台上做做运动,料理料理花盆里那几株花草。吃过早饭后,去老年活动中心上国学课,或者在院子里打打门球,下午在屋里看看书,晚上就不出去了。一日三餐,都只需去楼下食堂吃,甚至有专人送上来。老人都92岁了,爱干净爱整洁,坚持自己的衣服自己洗。直到现在,她还没请护工呢。
这时,我看到隔台上放了不少瓶瓶罐罐,都是些螺旋藻之类的保健品,木沙发上也放着几袋刚买回来的保健品,五颜六色的包装很打眼。钱院长笑着告诉我,你看,老人很懂得保健,都买了这么多保健品!老人却不好意思地笑了,有时去听保健课,不小心就买回来这么多!而我却在老人的笑里看到寂寞,也许在她孤独的生活里,保健品成了她精神的安慰!
相比其他老人,唐明老人工资高,每月8000元左右,身体状况也还好,但真正关心她的又有多少人呢!国学也好,保健品也好,给她带来了安慰,让她日子过得充实,她从此得到了素养的提升及心灵的平和!我想,毕竟去日苦多,今日能安度余生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