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毕业生们

倪一宁

你们毕业了，我却想夹带私货，讲一个关于我的故事。

我十五岁的时候，上初三，成绩挺好，月考从未跌出过班里的前三名，和我暗暗较劲的，是一个高个子的短发女生。一次重要的摸底考试后，我们都忙着对答案，忙着说“哎呀，我大题步骤没写完整”，或者一脸坏笑地点点彼此说“你这次考得很好吧”，然后等着对方一个劲地挥手反驳。我被围在人群里，判定最后一道大题——圆和直线到底有没有相切，从人跟人的缝隙里，我看到她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面前是一堆纸巾团。我实在也吃不准，那直线到底是想怎么样，所以把难题踢给了她：“哎，你们去问她吧！”她摆手的弧度很大，一只手掩着鼻子，一只手拨开人群：“我得了重感冒，脑子里一团乱，肯定答错了。”

在那场号称“非常重要”的摸底考试里，我拿了全班第一，她跌出了前十名。可是不要紧，全班都知道她那天感冒了，老师捏着卷子看着不断咳嗽的她，也只能挤出一句“好好养身体”。

公布成绩的那天，我们是一道回家的。到了我家小区门口，她捂着嘴巴跟我道别。我走出几步后，鬼使神差地折回去，跟上了她。我大约跟着她走了500米，虽然贴得不近，可是路上人少，连脚步的节奏都能分辨出来。在这段时间里，她没咳嗽过一声，手也一直规矩地放在牛仔裤口袋里。

我小跑了几步，冲上去拍拍她的肩膀说：“哎，我有一道题目想问你。”然后在她惊恐的眼神中，故作好奇地发问：“你感冒好点儿了吗？”

我十六岁时上高一，物理学得很差，第一次月考，只考了63分。回到家当然免不了被质问，于是我随口找了个借口，说自己考前吃了块牛排，肚子疼。

十六岁的我急于从窘境中开脱，当然无暇去细想，这第一次用却用得相当熟练的谎言，和十五岁时自以为睿智而公正的探案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可是二十岁的我，懂得了。

十五岁的我，像武侠小说里刚握住宝剑的少年，自以为有能力去裁决一切。我觉得摆修鞋摊的下岗工人很没用，我觉得讨价还价的中年妇女很没用，我觉得成绩“吊车尾”的男生很没用，我觉得要靠装病来推脱考试失利的人特别没用。如果说每个小群体都是一个金字塔，当时我真的是站在顶端的那个，所以，毫无内疚感地以俯视的姿态看待周围人。到后来，在经历了不及格、经历了熄灯后闷在被子里哭、经历了没法倾诉的委屈、经历了无果而终的感情、经历了所谓的成长之后，我才真的明白，不是所有的结果都能坦然面对的，给自己沾满血污的失败找一块裹尸布，真的不算什么。

二十岁的我，终于把那柄剑放在了抽屉里。我知道大多数人都平凡，都有熬不过去、站不起来的时候。在大学里的两年，我最大的收获是，偶尔碰到所谓的奇葩——背假名牌包包的女生，吹嘘家里吃过中华鲟的男生，我学会了给他们面子，接受他们的炫耀，而且这种“配合”，是出于性格而不是无能；偶尔碰到所谓的loser，听他们抱怨找不到工作也找不到对象时，我也学会了默默倾听，拍拍他们，说“会好起来的”。我学会了体谅每个人能力有差别，天资有差距，而不是滔滔不绝给他指一条所谓的明路。

很多的电影和小说告诉我们，成长就是背叛往日的自己，曾经热血的会安于现状，曾经天真的会虚与委蛇。可我觉得不是，成长是十五岁的我热衷于刺破别人的自尊，而二十岁的我尝试去同情和体谅。

没错，是同情和体谅。这听起来不像是什么有出息的活法，却可能是你抵达“高尚”的唯一途径。有时候，成长像是一场走马观花，你会见识很多宏大的设想、庞大的工程、伟大的人物，你也会见证很多人怯懦、胆小、忍让、虚荣的时刻。这些沉默的普通人，可以成为你追求卓越的动力，他们的不幸可以用来刺激你追逐幸运。但是我更希望，他们会成为你善良的原因。

当你们考进交大的时候，你们就是考生这个庞大的金字塔顶端的人，你们听惯了对未来的美好期许：一份好工作、一个好职位，一份好收入，甚至一个好太太或好先生。可我们都知道，这个社会除了这些温软的“好”之外，还有许多坚硬的“恶”。在学校里除了汲取知识的学生，还有拿着菲薄薪水的清洁工；在你未来的上班路上，除了跟你一样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外，还有无家可归的人、失业的人、失意的人。我希望你过得足够顺遂，可我也希望，当你游刃于“八千月薪、三室一厅”的中产阶级生活中时，你还能够想起他们。

我希望在这大学四年里，你追求的不仅是“更高、更快、更强”，还有更全面的眼光、更宽阔的胸怀、更丰富的心灵。当你迈出校门，从荒凉的闵行走向繁华的徐家汇，或者从繁华的上海奔向荒凉的边疆后，你不要变成那些“青春电影”里的主人公：你不要因为一次受挫，就觉得关系比能力重要；你不要因为一次被骗，就觉得自保比爱心重要；你不要因为一次被甩，就觉得房子比爱情重要；你不要因为一次失败，就急功近利地渴望赚钱、渴望上位、渴望成功。不要因为一些阴暗面，就把之前二十年的价值观作废。

长大不是这样子的，成长说到底，是培养你的承受力。是从前受到一点质疑就忙着调转方向，现在却学会了坚定前行。人是会变的，但不是越来越容易妥协，而是越来越有韧性；不是看多了苦难越来越麻木，而是因为苦难而产生了悲悯；不是看多了不公而越来越愤怒，而是因为现实而保持清醒。你要用阅历来涤荡你的赤子之心，争取改变而不是抱怨，尝试懂得而不是教训。

虽然你们要毕业了，可我一点也不觉得你们的青春就要散场了。青春是一种状态，而不是一串年龄，它不是不计后果地消耗能量，不是非要绕着思源湖裸奔一圈才算圆满。青春是时刻对世界保持着好奇心，对苦难保持着同情心，对自己还有自信心。青春是知道要去哪里，也拉好了帆，备足了水，准备好了远行。

就像是不是交大人，跟是不是待在学校也没关系。“饮水思源”四个字，只要镌刻在了心里，无论脚步在哪儿，脚下都是交大柔软的土地。

祝你们前程似锦，更祝你们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