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
2016-07-26贾德海
贾德海
杨红旗这名字,最初是听刘满山说起的。
前次,因为工作联系和刘满山有过短暂交流。可能是走了远路的原因,刘满山来到我的办公室时已是满头大汗,我请他休息一会儿,为他倒了杯茶。他一定渴了,便大口地喝起茶来。刘满山说,他这次来城里穿得要周正洁净一些。他穿着中山装和反帮皮鞋,梳着三七开的发型,上衣口袋里别着钢笔,看上去象村干部。事实上,我的猜测是对的,刘满山去年刚上任,是村上五十多位党员之一,以前他在社里任社长,去年村委换届选上了支书。刘满山说,他已经四十岁了,村上开会,他都会参加。会上,村干部和村民各抒己见,商量村上事宜。如今他任了村支书,大会小会都由他统筹。
刘满山在办公室坐了一段时间,闲聊中提到了杨红旗。这名字让我想到上世纪那个艰苦的红色年代。他说,杨红旗正是从那红色年代走来的。杨红旗任村支书近三十年,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去年村上开大会,杨红旗语重心长地说咱村的红旗不能撤,不能撤!我老了,将交给你们晚辈了,要一代一代传下去,红旗一定要迎风飘扬!刘满山说话很激动,说到‘红旗时语调就变化,但我听出那出自他内心。现在杨红旗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前段时间卧病在床,他大儿子上山采草药,熬药吃了近一个月,身体才好了些。在村里,杨红旗饮居朴素,和刘满山一样,穿着中山装和反帮皮鞋。
刘满山喝了一口茶,停了说话。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笺,展开后放在了办公桌上。信笺上面满是红指印,字写得有些潦草,象久病未愈的人写下的。我问时,刘满山说那出自杨红旗之手,红指印是村民留下的。您看,那道老崖。刘满山拿出张照片便看到村头正对面的老崖,那崖的确很老了,崖石呈现出青紫色。
我对老崖很熟悉,家乡的土坯房建在石旮旯里,开门便能看到大山。大山里老崖很常见。刘满山介绍,那是下乡记者拍摄的,那记者真好,说捎照片来,果然就捎来了。杨红旗的红旗在山崖下,您瞅,那红旗。刘满山边说边指,果然照片里有个不起眼的红斑。刘满山说红旗在那山崖下飘扬了十几年,在枯树顶端。那树老了、死了,正好作了旗杆。红旗是杨红旗挂上的。在上世纪那红色年代,年青人都爱穿红褂子,杨红旗将红褂子剪作两段,作了红旗。
大概下午五点钟,刘满山走了。他说要回村里去,正农忙,节令不等人呀,但我想他一定去住便宜的旅店去了。刘满山来我的办公室很短暂,却让我记忆深刻,或许因为杨红旗的原因。其实我对杨红旗的红旗早感兴趣了,听村民说,那面红旗很重要,是村民的精神支柱。过一段时间,我就能看到那面杨红旗插在老崖下的红旗。
半月后,刘满山又来到城里,这次和前次一样穿着中山装和反帮皮鞋。但他的衣装不象上次整洁。中山装上破了口子,肩上也有了血痕,可能是长时间背背篓的原因。今天刘满山来得特别的早,天刚亮便来到了办公室。他说,昨天深夜才赶到城里,还好杂货店还开着门,前次住的旅店真好,挺便宜,还可以拴马。咱村和其它村不一样。同志,你看咱村这通天路吧。马嘶声传来,楼下那匹马驮着货物,刘满山说是给村民买的日用品。有盐、油什么的。后来刘满山问,同志,现在走吗?嗯,好。我答应着,其实我心里在想着那面杨红旗的红旗。
是的,红旗在老崖下。刘满山说。飘扬着呢。
路上马跟得紧,平地过后,大山迎面扑来,山峦合抱,一条河潺潺地流出山间。刘满山讲,这河没有名字。沿河而上的地名是野竹灞、团岩、黄泥藤、桃子湾,这些地名加上‘河,都是这条河的名字。刘满山说,去咱过马沱村,得过好几道山崖。杨红旗知道有同志来村里,准会在老崖下等待,杨红旗放心不下老崖下的红旗嘛。大概过了正午,我和刘满山走出了河心,山崖上挂着路。可能长时干旱,崖间路上已没了草。大风呼啸,沙尘吹起来了,铺天盖地洒落下来。我和刘满山脱下衣服将头遮得严严实实,仅留鼻孔和眼睛,这样才好受些。不知过了多久,崖上的路越来越险峻,行走时要十分小心,马时常踏空蹄,石头便往山崖下滚去,真是吓人。
走这样的山路,刘满山是熟脚。刘满山提到杨红旗的父亲,老爷子是走过万里长征的老红军。老爷子跟着共产党、跟着毛主席闹革命,赶走日寇,打败蒋匪兵,推翻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现在要跟着共产党、跟着毛主席建设新中国。老爷子上世纪七十年代过世的,弥留之际也不忘教导杨红旗,杨红旗记在心里呢。后来刘满山说,马过沱村与世隔绝,解放前出村走栈道,不知有多少后生落下栈道摔死了。解放后,杨红旗的父亲带领全村人修路,才有了这出村路,那比栈道好多了。刘满山说着,刚才还走在马的前头,后来他走在马后,拉着马尾巴。马很听话,拉着刘满山向前走。后来到了一道山崖平台,刘满山停下歇脚,他指着远处高峻的老崖说,同志,你看,那便是马过沱村。
村子还藏在山崖后,仅能看到一道崖角,崖角土地里种着庄稼,有些枯黄了。刘满山拿出包谷棒子,递了一个过来。说,吃吧,肚子里没东西垫着,可爬不了那道崖,过马沱正在前面两道山崖之间,是无名河的源头。站在崖台上,能听到从崖里传出的水声,水雾冲出了山崖。同志,小心点儿。我们离开崖台,继续赶路了。山崖里飘出的水雾越来越浓,细微的雾点打在脸上,感觉很凉爽。马驮着东西,奋力向前行,马鞍绳已将马的后腿勒出一道血痕。马没有停下。刘满山担心我的安全,他放开马尾,紧紧拽着我的手。马蹄发出清脆的蹄声,马喘着粗气,打着响鼻子。因为驮的东西重,背篓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刘满山似乎有所预感,他赶忙去拉马尾。马蹄踏在青石上,马蹄一滑,哧哧作响。马奋力向上迈步,忽然马的身体向崖外倾斜。刘满山紧拽着马尾,但哪能拉得住。见大事不妙,我冲上前去拽住刘满山。放开它!我的声音急切而嘶哑。刘满山那里肯放手,马尾被扯下一撮,轰隆隆一阵响,马嘶叫着摔下了山崖。我的马!马已滚下崖口,一阵灰尘飘起,不见了踪影,盐、油等这些日用品撒了一崖。刘满山跌坐在山崖上,山崖口飘起的灰尘散了,刘满山才小心地将散落在崖间的日用品拾起来装入背篓。
马摔死了,它辛苦了一辈子。刘满山沉默不语,他一定想着那匹掉下山崖的马,心里会隐隐作痛。我只好说些宽慰的话。后来过了深沟,终于看到了那棵枯树,它有虬形的根,它老了、死了,正好作了旗杆,杨红旗挂在树顶的红旗仍在飘扬着。
杨红旗确实老了,他杵着拐杖站在枯树边,树顶的红旗被大风吹得哧哧作响。刘满山给我介绍,其实杨红旗和那个时代的人有着许多共同点。村上的事他也搁不下。刘满山把马摔死的事告诉了杨红旗,其实在村里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但杨红旗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那枯树上的红旗,那是马过沱村的希望。杨红旗说,解放前老祖宗总希望把马过沱留在村里,咱村也是这个名字。我了解杨红旗的心思,他是老村支书嘛。刘满山接过杨红旗的旗帜,来城里的次数也比以往多。
算起来,去马过沱村已过去很久。听说杨红旗在半年前过世了,村里人去为杨红旗送行。其实许多事情都显得很突兀,本来打算再去马过沱村看望杨红旗的,但有时候许多事是无法挽回的。十天前,刘满山又来城里,他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坐了很久,他说那马摔死后,村里人下到山崖下,把那匹马埋葬了,那里是乱石仓,村民给它筑了一座坟,它没有白死。我理解刘满山的心情,后来提到杨红旗,刘满山便潸然泪下。他说,杨老先生和他父亲一样,为村里的发展兢兢业业,现在公路进村了,也有渠道将沱里的水引到村里,村里的玉米棒子也比往年大了,村里人记着他的。对了,那红旗还在那老崖下,飘扬着呢。
这次,刘满山用老先生来称呼杨红旗。
(作者供职于永善县水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