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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陀:文学的地平线(5)

2016-07-23朱伟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30期
关键词:白话文丁玲汪曾祺

朱伟

因为与林斤澜合作的关系,李陀在那段时间与汪曾祺走得近了。20世纪80年代后半期,文学圈里开始重新对汉魏晋六朝及至唐代小说产生兴趣,似乎由汪曾祺引发话题起。似乎是西方各种各样的流派、各种新鲜的写作方法,在七八年间迅速被我们追逐一遍后,忽然失去了新鲜。这时突然发现古人的写作方法其实是那样高明,我还记得初读《燕丹子》给我的冲击力——古汉语在简练中能凝聚那样惊人的信息量。记得曾与余华专门讨论过汉魏小说如何有想象力,余华就因读汉魏小说,写出了《世事如烟》。而李陀有一次到我家,与我们说起,他和汪曾祺讨论起“五四”以后的白话文,说起古文魅力与今文中大量欧化语言烦琐的堆砌,李陀说了一句在当时很令我们震惊的话。他说,汪老头说,这样的话,真得回到文言文了。我记忆中,当时大家无语。回到文言文?回得去吗?而这个语境,我没想到,在李陀后来的汪曾祺研究中,却导致了另一个方向。

真正认识到汪曾祺的重要性,也是80年代后半期了。汪曾祺1980、1981、1982三年,连续在《北京文学》发表《受戒》《大淖纪事》和《故里杂记》,大家都认为好,却未意识到真正的好处,还都沉浸在形式更新的快意中。王蒙就占了当时形式更新引人注目的好处。那时其实有一段沈从文热,但奇怪的是,沈从文没能引申至汪曾祺,却指引叶蔚林、古华为代表的湘派作家,串联上俄苏审美体系了。汪老头在边缘。汪曾祺的重要性凸显,在我看,与阿城的出现,贾平凹《商州初录》的出现,何立伟的出现,与“寻根”有直接的关系。读了阿城、贾平凹、何立伟,才发现汪曾祺的文字,哪怕是一篇小散文《葡萄月令》都回味无穷。1987年始,古人的笔记小说成为大家的新话题。那时扬州广陵古籍出版社影印了民国时进步书局的《笔记小说大观》,16开本36册,成为紧俏货。从阅读的角度,这套书其实很考验眼睛——影印虽然清楚,字却很小。上海书店影印吴曾祺编的《旧小说》四册,32开本,字更小。

80年代末,李陀去了美国。后来,1991年,查建英的丈夫本杰明与李欧梵合作,在芝加哥大学做一个有关“公共空间”讨论的学术交流,我有幸第一次到美国。那是一次难忘的芝加哥热闹聚会,李陀、刘再复、甘阳、黄子平都在芝加哥,北岛后来也赶来,他那时好像在丹麦。我们频频地聚会,话题天南地北。我们到密歇根湖边烤肉,下水游泳,那时小查夫妇、李陀夫妇都住在湖边的公寓里。我们到甘阳家包饺子,饺子一煮出来立马就被抢光,怎么也吃不饱。小查夫妇与李欧梵、唐小兵开车,我们一起去芝加哥郊区,躺在草地上听梅塔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的露天音乐会。记得清楚的是,每次聚会,黄子平夫人张玫姗都准备水果沙拉,而张暖忻那时热衷做三杯鸡。

那段日子,我和李陀几乎天天都泡在芝加哥大学图书馆里,芝加哥大学有最好的东亚图书馆。我与从斯德哥尔摩来的万之合租一套学生宿舍,宿舍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我几乎每天都等着李陀,再一起去图书馆。图书馆里的书完全开架,只凭一张磁卡进入,每一个明亮的窗口都有桌椅,书架的分类特别合理,极易寻找。我曾经写过一篇《芝加哥大学图书馆的奢侈生活》,感叹过,如果国内也有这么方便,完全开架、书籍完备、管理良好的图书馆,就不用自己很辛苦地藏书了。

那是一段梦幻般的日子。在美国读中国的古籍,图书馆里有几乎一书架台湾的竖排版历代笔记小说,比读影印版的小字舒服多了。我真算如饥似渴,读笔记小说,也读地方志,东亚图书馆甚至有完备的寺院志,那时就想从点滴入手考据已遗忘的文化,有了做《考吃》的念头。而李陀那时的兴趣,是研究所谓“毛文体”与丁玲的关系,那是80年代末他的认识与许多朋友分道扬镳的开始。他没能简单停留在“政治迫害史”的思路里,他的问题是,丁玲在被下放到北大荒,坐牢,精神上饱经折磨后,为何仍能以“毛文体”思维,衷心维护“毛文体”?他读丁玲在延安的文章,寻找相关资料,研究延安“整风”如何使丁玲,且不仅是丁玲,是“来自五湖四海的知识分子,从此都放弃或忘记了自己曾占有过的语言,以及与它相联系的话语秩序”。“仅仅靠政治压力是否能使千千万万知识分子改变自己的语言而接受另一种语言?”他最后的结论是,因为“毛文体”是一种深刻中国化了的中国现代性话语,因此,一代知识分子才丢弃了自己的话语。“毛文体”构建起了新中国,这些知识分子就自觉成为新中国话语的台阶,唇齿相依是无法分割的。

遗憾的是,起码在那时,我对他这些问题缺乏好奇,我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兴趣里。常常是各自找角落读一段时间书,李陀就会来叫我,我们就下楼喝一杯冰可乐或咖啡,饿了就要一个汉堡。晚上出图书馆回家,有时还要进一个咖啡馆,校园里的黑夜中到处是萤火虫摇曳的尾光。那时我们聊作家们的写作方法,没想到,他看到的是汪曾祺“口语化”的意义。在我的认识中,汪曾祺作为沈从文的弟子,传承的是晚明归有光、张岱的散文到废名小说的道路,在平淡中求简约幽深。传统文化到他那里,是达到了化境的。李陀却是以“口语化”解释这“化境”的——“五四”后的白话文运动,他认为汪曾祺是既跳出了“欧式白话文”,也跳出了“旧式白话文”,用惟妙惟肖看似散淡的口语,化了中国传统文化,又通过炼字造句,区别了“毛文体”与大众语。李陀将汪曾祺与赵树理摆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更有意思的话题:“五四”白话文运动在一个世纪里构成了“毛文体”的大众语基础,丁玲们激情洋溢地脱胎换骨投身其中,从大众语普及到普通话普及,各地方言、戏曲、曲艺都渐渐被改造了。而在这大众语普及之中,汪曾祺、赵树理恰恰又从戏剧、曲艺中汲取出口语化,延续着传统文化的文脉。不仅是汪曾祺、赵树理啊。

我在芝加哥待了三个月回家,李陀留在了美国。他反复说:“真想跟你们回去,美国太无聊了。”张暖忻与我们一起回国,给他带了很多画册,托运超重了,我看很多是他在美国买的中国画册。后来,他第一次回国,是冬天,因为史铁生不方便,我们到铁生家相聚,就在他家旁边小饭铺紧密围坐吃涮羊肉。那次郑万隆也去了,许久未见,问他做甚,万隆一句北京腔“嗐”说,闲着,钓钓鱼。那晚李陀与这帮老哥们儿的距离已显而易见,他不断打断大家兴之所至的谈话:“等等,咱们是不是别刚说一句就又岔开了,能不能说完一个话题再说一个?”他已经习惯用美国的方式,大家觉得,他关心的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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