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的高境界
——“老境”
2016-07-22丁建中
□ 丁建中
中国画的高境界
——“老境”
□ 丁建中
《四季花鸟图·冬》 明·吕纪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上乘修境,下乘造景。潘天寿在其《论画残稿》中说:“艺术之高下,终在境界。境界层上,一步一重天。虽咫尺之隔,往往辛苦一世,未必梦见。”在中国传统文化艺术领域中,无论诗词歌赋、园林建造,还是音乐、绘画,都很注重意境的追求和营造。它们都深受儒、道、释哲学思想的影响,崇尚作品的意境表达。何谓“意境”?《词源》对其表述如下:“文艺作品中所描绘的客观图景与所表现的思想感悟融合一致,而形成的一种艺术境界。具有虚实相生、意与境谐、境生象外,追求象外之象、韵外之致的审美特征,能使读者产生丰富的想象和联想的广阔空间,如身入其境,在思想感情上受到感染,并对人生、宇宙形成深邃的领悟。”
“老境”,是众多意境追求中的一种高境界。它首先体现的是一种成熟美,犹如“老菊阅世”,空明、淡净、平和、不争。它蕴含着“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式的自由自在,更是“由生而熟,熟而后生”的化境状态。其次,它不仅表现为技法上的娴熟老到,同时,还是艺术家人生阅历、学识修养等诸多方面的综合体现和升华外现。所以,“老境”的呈现也会因人而异,或因人在不同时空下的体验与志趣不同而异,具有多种样式与面貌。
其一,“老成”之美。“老成”之境,正如唐孙过庭《书谱》中所说:“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书法有“人书俱老”之说,中国画创作亦然。画家随着技能的完善、学识的累积、阅历的广博,画境的追求自有会通。如齐白石晚年画的荷花,笔墨看似随意点染,实为自在圆融;造型也较以前更为夸张;色彩多为复色,变化丰富。齐白石以“衰年变法”,践行“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艺术主张。其晚年之作,已无关“笔墨”与“对象”,有的只是对生命力的无限感怀。入他画作的题材,均是花鸟鱼虫、家禽家畜、耙子算盘等。这些生活中最寻常的素材,却蕴含着画家对生活的无限热爱和对生命力的热忱颂赞。画家会通物我,与外在世界相与优游。这些作品犹如美酒陈酿,清香四溢,散发着一种弥老而成熟之美。
其二,“拙辣”之美。潘天寿论画说:“宁可稚气、野气、霸气,不可俗气、火气、小气。”“拙辣”相对于“纤巧”而言,会更多一点率性、感性的成分,动多于静;而“纤巧”则理性的成分相对多一些,静多于动。二者更为主要的区别在于“拙辣”是一个学习过程的问题,而“纤巧”是个艺术审美志趣的问题。“拙辣”之作,笔墨畅快淋漓而不失法度,拙朴刚健而不乏韵致;行笔用墨无凝滞,一气呵成,直入如来地,由技入艺,臻于化境。吴昌硕自称“画气不画形”。他以力能扛鼎之笔作画,信手写来,尽得“拙辣”之味。这样的作品虽多带有偶然性,但这种偶然性却是必然中的偶然。创作时,画家依赖深厚的功力和学养,一旦铺纸落笔,便有如风行水上,笔墨不期然而然地相互生发,自能得鱼而忘筌(捕鱼的竹器),心会手追,了无滞碍。
其三,“天真艺嫩”之美。艺枯在润,艺老在嫩。艺术家青春年少时,往往会迷眼于缤纷的外在世界;随着时光水逝、阅历深积,无论是技能历练还是艺术修养,都渐臻一定的境界,思想意识上亦是阅尽繁华而复归平淡、追求本真。正如苏轼《与二郎侄书》中所说:“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东坡先生谈的虽然是文学,但于绘画而言,道理亦然。世有“老少年”“老顽童”之说,指老者的言行类似少年或孩童之言行,体现在艺术上则是返璞归真,犹如稚子之烂漫天真,没有成人的矫饰做作,已然是天然去机心。因此,他的作品不再刻意雕琢,而是信手拈来,自然成章;虽无苦心经营,却能暗合法度;看似童稚之形,却含睿智之心,意到笔随。
《花卉》 清·吴昌硕
其四,“空明”之美。空明老境,致远虚明。我国自中唐以降,美学风尚一变,追求淡远空灵的境界,重视苍茫古拙的气象,推崇荒寒冷隽的意味,以宁静澄澈、淡逸朴素代替粗莽阔大、绚烂堂皇。追求“空明”之美,尤以清初八大山人最为典型。其“游鱼图”的旷阔、“墨荷图”的清澄深幽,无不让人心扉洞开,引人入境。空明之境界最强调妙悟而不是技法,原因是佛学大盛,华严、法相、禅宗等佛学派别相继出现,尤以禅宗(特别是南禅宗)最亲切、最微妙。因此,“不二法门”成为影响中国美学和艺术的重要思想。持此思想者落笔纷披、笔墨无痕,不求刚柔之容,唯求象外之象。画风冲淡、宁静,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亦庄亦禅,尤以追求禅境状态为主要的形式特征。
传统中国画的核心精神到底是什么?我想,其与西方绘画艺术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概而言之,西方绘画艺术,是作者通过画笔表达其对外在世界的认识、体悟,从而传达某种情感或表现某种意蕴、情绪;中国画则不以表现某一对象或某种意境为最终目的,其不仅是画家赖以传达自身与周遭、人与自然、个体与外在等相互关系的载体,更是画家体悟生命存在的表达方式。画家通过自己创作的中国画作品,找到体验身心安顿的形式与存在。它们或博厚,或空灵,或冷逸,或苍辣。总之,“画到神情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此时,画家的艺术已进入一种“老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