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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明复其人其书点滴

2016-07-20杨恩瑞

文存阅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彭真历史工作

杨恩瑞



阎明复其人其书点滴

杨恩瑞

《阎明复回忆录》问世,勾起笔者些许有关其人的美好记忆。出道之初,曾以他为表率步入社会;曾与他多次一起出访国外;翻译论战文章,我们曾朝夕相处。老同事、他夫人吴克良拍摄我抱着他们一两岁爱女南南的照片,我珍藏至今。沧海桑田数十载,老阎学长春风得意或身陷囹圄,如日中天或打入冷宫,他的仕途像似乘坐过山车。一旁观望,总觉难以释怀。

翻译精英,政治精英

同阎明复学长初次接近,是在1956年秋中共八大外宾接待中。俄语与西语多国通用,他和我是进入八大会场为兄弟党来宾工作的翻译人员。他时年二十五岁,担任俄语翻译熟练老到。现场口译,他善于进入讲话人的角色,很懂得在说些什么,说的目的是什么。敬业加自信,意气风发,工作漂亮。我刚出校门,充当西班牙语小翻译,接受任务诚惶诚恐。耳濡目染之下,觉着他那样工作就是我的标杆。我的工作对象是为数甚众、身份不公开的西语国家共产党领导人。他们秘密来华,有些活动必须避开新闻媒体。刘少奇等领导人来到招待他们的酒会分场,有正式的祝酒讲话,也有妙趣横生的即兴对话。我第一次学着老阎学长的模样在大庭广众为高层领导当翻译,大概抓住了情趣和时效,现场气氛热烈。之后,在多年翻译生涯中,获得褒奖无疑也得益于他的榜样。

我们都是参加八十一党1960年莫斯科会议(1960年11月,在莫斯科举行的“各国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有八十一个国家的共产党和工人党参加,通称“八十一党会议”。编者注)中共代表团的工作人员,与他共事,可以感到他风风火火,散发出给人鼓舞的热量。工作结束,他在闲聊中说到一晃就快三十岁了,很有一番担心岁月蹉跎的感叹。阎明复身负中苏两党联络工作的重任,比一般人更加明白,苏中两党经过莫斯科会议,对立暂告缓和,而分歧并未消除。中苏对抗反复拉锯,参与其事的中共中央委员、中联部副部长伍修权谈及翻译工作,夸奖阎明复是我们小字辈翻译的“排头兵”,不只是指掌握外语和翻译技能,而且也要求我们在对外交往中具备洞察和应对的能力(1960年仲夏,我有幸担任中共代表伍修权的译员出席古巴人民社会党代表大会,我答不上他提出如何应对意外场面的问题。夸奖阎明复的那番话,是在小结工作时说的)。阎明复不愿虚度年华,刻苦勤奋,志在求精,正好就是上级对他的期待。

中苏两党从同盟战友反目为事事对抗的仇敌,老阎学长在发生这一嬗变的好多个年头里,全身心全天候地为中共中央服务。汇集情况、讨论对策、交办任务,他尽职尽力,许多事情非他莫属。邓小平总书记以下,素有“副总书记”之称的彭真是中央书记处处理国际共运事务的最高官员。彭真做事每每有周密的安排(我有过切身体会,某次外事会谈,他事先同我这个小翻译沟通,交代谈话的方式和目的),阎明复长期随同彭真工作,熟悉彭真,同他配合默契,想来深获彭真的欣赏和信任。1961年中共中央派出以周恩来和彭真为正副团长的代表团出席苏共二十二大,1965年彭真率团参加印尼共四十五周年庆典。两次活动,彭真是核心人物,阎明复是他的得力助手。因代表团到国外需要同西语国家人士交往,他通知我随团同行。去印尼那次,老阎担任彭真的秘书,从筹备到结束,打理内外事务井井有条,面面俱到,件件落实。举个小例子:专机返国途中,他受彭真团长委托询问工作人员对一路出行有何意见。我提议飞抵北京,全团合影留念。没几分钟,他告诉我彭真同意和大家合影,但不便在机场进行,答应回京后另作安排。他电话通知我合影日期,那天恰好中联部安排我另有翻译任务,无法参加我自己提议的活动,他颇为感慨。

姚溱和阎明复都是彭真的得力助手。我曾跟着姚溱出访拉美多国,同阎明复一再工作相遇,发觉他们有些相同之处:视野广阔,反应敏捷,谈吐有智慧,做事求实效。他们带头做事,平等待人,能用自己的热情带动他人积极投入,不同于常见的那种时而阿谀逢迎时而颐指气使的鄙俗之辈,同他们相处很愉快。我逐渐得知他们的身世和经历,姚溱当年是年轻的老革命,经过华东解放区和上海地下工作的历练,满腔热情带着骄人的才华走上中宣部主管对外宣传的领导岗位,成为中央秀才班子中的一员主力;阎明复跟随父辈在复杂的革命坏境中长大,经过老解放区革命学校和早期工作的锻炼,从技术层面的翻译精英快速成长为分担高层领导工作的政治精英。两位长者本着理想和抱负热情工作,他们的人格魅力具有磁场效应。我虽懵懂幼稚,但诚实拥抱革命。学生时代高歌“我们走在大路上”,歌声嘹亮但理解抽象的“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经他们演释,我心中有了具体的人生方向。

彭真知人善任,器重的助手、培养的新人当然必须胜任工作。也许是巧合,姚溱在文革前被推荐担任人大常委副秘书长;文革后,阎明复也出任同一职务。彭、罗、陆、杨在文革中第一批落难。彭真信用的姚溱、阎明复以及其他多人立即遭到诛连,姚溱被诬为“彭真的奸细”,阎明复被查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彭真为什么带你去印尼?”

重启活力,超越自我

我同阎明复最后一次个人接触,是在1975年春夏之交他从秦城监狱获释之后。我卷入过初期的文革,处于下层者如我当时无从知晓高层不择手段置好人于死地的文革内幕。比较熟知的长者姚溱悬梁自缢、夏衍蒙受非人虐待、阎明复遭到囚禁等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传来,我不得不再三思量这场文革究竟是为了什么。七十年代林彪事件之后,随着邓小平复出,极左的政治高压有些松动,听说老阎学长获释,立即前去看望。那时,他显然仍未走出政治阴影,甚至叮咛我不要对人说及他的牢狱之灾。他昔日的生龙活虎去哪儿了?十分为他惋惜。

分别了足足四十年,物换星移,沧桑巨变。他奋笔疾书的大作《阎明复回忆录》问世,我从海外托人购买,转到我手里之后一口气通读了这部一千多页几近百万字的呕心沥血之作,我方得知他在狱中经受过非同寻常的折磨,甚至被当作精神病人处置。书后附有大百科出版社一位同仁的一席话,说几次听到阎明复讲起,“他一生的工作经历中,最使自己感到欣慰、最值得记忆,能最直接为社会、为人民做了些实事,也是自己和大家一起艰苦奋斗、从无到有,能力得以最大发挥的,就是在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的工作和在‘中华慈善会’的工作时期”。这段话留给我的印象极深。《回忆录》讲了许多我略有所知的事情,但他复出之后领衔开创大百科出版社新天地,再生自我,乐在苦中,享受人生,这一令其活力再度喷发的事迹令人动容。一个我曾经熟悉、生气勃勃的阎明复,仿佛又悄然出现在眼前。

翻译圈子里说起阎明复,无人不晓他的“最耀眼的光辉”在于中苏交恶的那些年头,他为中共领导人当翻译,工作有声有色,该说的话、该发的脾气无不发挥得淋漓酣畅,出色完成重任。我确信,阎明复做事都是全力以赴,才干发挥到极致。然而他认为自己最得意的成就并非人们心目中的光辉,既非早期同苏共对峙中的口水仗和笔墨官司,也非日后担任高职在政治夹缝中处置棘手问题的投入,而是有机会“直接为社会、为人民做了些实事”。备受尊敬的资中筠老大姐建树于国际与人文学术领域,不同意他人用为毛泽东当翻译提高她的身价。操守高尚者的想法是相通的,心中装着人民,着眼点是为人民做出奉献,正如泰戈尔所言,“献出人生,才得到人生”。阎明复在合影中常常出现在不起眼的位置,这也许正能说明他更看重的不是自己,而是同大家一起出力工作。接近权力也许有助于通达事理,身不由己之时恐怕更能想清楚如何才能置身于社会之中发挥一己之所长,做些什么才真正符合人民的需要。老年阎明复对人生价值的领悟发出光彩,他不稀罕权势和功利,仍在继续超越自我。

难在当下,功在千秋

古今哲人鼓励人们勇敢面对生活,“命运实际上就是人生”(尼采语)。《回忆录》问世,响亮地告诉世人阎明复不为所谓的时运不济或命途多舛所动。他老当益壮,动用一切允许他动用的资源,以对历史负责的真诚,不说假话,穷己之力还原亲自经历的重要史实真相。他说得坦荡:“要忠实于历史,以交代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叙述历史事件发展的过程、细节为主。至于是与非,应该由读者自己去判断,结论让读者自己去做。”如此秉笔直书写历史并且公开出版,在伪造历史成风的环境里,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智慧啊!但愿此书公开发行是尊重历史、世道在变的一个好兆头。

阎明复说出所见所闻,不说假话,是可信的。专家们对他的《回忆录》评价甚高,指出这部作品避免融入主观意图,避免隐没可能有用的信息,在世界上 “首次客观科学地回答了中苏关系破裂的原因”,对于研究中苏关系,乃至党史、国史、国际关系、社会发展理论“都有重大参考价值”。研究工作的健康发展行将证明此书定会功在千秋。

经历了那段历史的过来人都知道,中国共产党治理国家,前数十年极左思潮泛滥。同苏共分歧,不只是有关时代性质以及苏共内外政策“变修”的理论争论。维护党际关系的独立自主原则,同强力反击赫鲁晓夫用“喝大锅清水汤”、“几个人才有一条裤子”这类讥讽否定中国大地上刮起阵阵共产风休戚相关。毛泽东同赫鲁晓夫的恩怨发展到不共戴天,看似与此难脱干系。《回忆录》大力还原中苏论战,然而在涉及中共内外政策方面,依我管见,着墨似乎力有未逮。苏共批评中共的错误政策,事实上从未改变看法。经过多轮苏中会谈,苏共只是暂时停止嘲笑挖苦,中共也有与苏共妥协的意图,因而双方关系并非直线下降,而是几经缓和而最后走向破裂。1960年八十一党莫斯科会议是一次重要的两党妥协,刘少奇在会后对苏联进行国事访问,最后一站是伊尔库斯克,他在告别宴会讲话中说,人民公社是中国人希望迅速发展的一项试验(大意),显然是面对勃列日涅夫等陪同他的苏共领导人表示修好。刘少奇讲话的最后定稿,是阎明复在宴会前匆匆拿来要我用大字体誊抄,为便于刘少奇念读之用(我被指派在莫斯科会议后为刘少奇在外交场合与拉美国家驻苏使节接触当翻译,故随同刘少奇回国)。国内上下仍在大力反击彭德怀的“右倾翻案风”,我在政治学习中受到“思想右倾”的批评而心里不服。抄完稿件,我说人民公社是一项试验是个很新鲜的说法,能有说服力。阎明复交代回国后不要去讲,其意不言自明。现在看来,中共高层有关治国道路的分歧和对立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加速白热化,其端倪早有显露。

2015年6月,《阎明复回忆录》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

当代中国走过的道路太曲折,需要认真反思的历史教训太多了:如何走出错误并健康治理国家,如何评估历史人物的功过及其对社会发展的影响,如何摆正在国际社会维护独立尊严与国内政策尊重科学规律的关系……还原历史,让多数人明白此类根本道理,把“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一古训转化为体现国家利益的民族自觉,是开创未来的一项宏伟而艰难的非物质工程,需要精神脱敏,需要普及历史,需要开启民智,需要待以时日积沙成塔。

《阎明复回忆录》从中苏关系的角度,用亲身经历的大量真实可信的史料披露当代中国一个重要历史时期的政治运作机制,贡献卓著。还原历史不是易事,说真话,有时能突破制约,有时却受到制约而不能说或不能全说。说出真话需要智慧,也需要合适的时机。老阎学长本着对人生的领悟,仍以饱满的情绪和积极的心态“精心收拾过去的岁月”。在中国当代历史大画面转换中,他的经历起伏跌宕,其内容之丰富,彩色之缤纷,为当代人所罕有。他忠于历史的贡献造福社会,他的老年生活很精彩。他以一片苦心和辛勤劳动在活出自己,定会得到历史的承认和人民的感谢,非常值得钦佩。我也是殷切期待他续写回忆的粉丝,由衷地祝福他寿比南山,快乐常在。

(作者/曾长期在中联部和社科院世界历史所工作,现侨居西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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