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的儿子

袁铁琪

人家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是个木匠的儿子，可我不是木匠。

我叫王卯，别看我的名字这么有文化，其实我爸爸是木匠。我爸说了，作为一个木匠，就要会使用卯，那些使用洋钉的木匠都不是真正的木匠，真正的木匠所使用的原料，只有木材。

我爸爸是木匠，我爸爸的爸爸也是木匠，我爸爸的爸爸的爸爸还是木匠，反正我记忆中的祖辈们，全部都是木匠。我爸爸的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想让我将来做一个好木匠，可我不想做一个乡下的木匠，我觉得这不属于我。

我注定要成为一个艺术家，一个画家。没错，我喜欢画画，我喜欢在纸上表达我的感情和生活，而不是和爸爸一样整天拎着斧头锯子锤子，不是忙着东家的床，就是忙着西家的橱柜。

妈妈说：“你一个乡下的娃娃，成天魂没了似的做白日梦。好好跟你爸学做木匠，做一个好木匠，将来你还要指着这娶媳妇，指着这手艺过一辈子咧。”

我很烦妈，妈是爸从邻村讨来的媳妇，听说当年因为爸做木匠的手艺好，十里八村好多小姑娘都想给他做媳妇。但是最后他选了我妈，因为她干活是最麻溜的。爸要做木匠，家里的农活都是妈在操持，家里家外妈一个人忙着，所以妈不仅很黑，而且脸上都是皱纹。

我从小就想找个城里的姑娘做媳妇，白白嫩嫩的。

于是在十八岁高考失败那一年，我决定去城里闯荡。妈不同意，但是她拗不过我，爸只说了一句话：“娃大了，让他去。”

就这样，我离开了这个生我养我十八年的地方，第一次出远门，来到了外面的世界。

我一直梦想成为一名画家，因为我觉得我这辈子就是为了艺术而生的，而画画，就是我选择的路。我想把我的画卖出去，但是没人会理会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终于有一天，我在路边遇到一个大叔，他好心地告诉我我很有天赋，只是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还给了我一张名片，说让我打上面的电话去找人学画画。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大叔属于一个艺术教育机构的业务员，专门负责招收学生。我到了之后才发现，原来学画画还是要交钱的，可我身上已经没有多少钱了。离家时带的以为很多的几千块钱，在大城市根本算不了多少。即使省吃俭用，也没剩多少了。

于是我就想挣钱，可是我什么都不会。直到我看见一家装修公司玻璃窗上贴的一个招木匠的广告，我决定去试试。

虽然我一直对爸爸的手艺嗤之以鼻，但我发现在这座城市，除了做木匠，我找不到其他生存下去的手段。当然，我不是不会木匠，木匠的儿子，怎么可能不会木匠，以前的我，只是不想做而已。

但现在，我只好捡起了这个曾被我瞧不起的手艺来生存，这一刻，我才觉得自己是多么卑微。我暗暗告诉自己，我是为了梦想。

我来到那家装修公司，大大的霓虹灯牌子写着“堂而皇之装修公司”，我虽然不太懂，但是看这名字就知道是一家大公司。可进去之后我才发现，公司的内部特别小，里面只有几个工作人员，一个画着浓浓眼线的接待小姐满脸殷勤地问我：“您好，先生，请问您是需要装修的吗？”

我当然不是来装修的，我是来替人装修的。得知我是来应聘木匠之后，那个小姐立马爱搭不理地指着一个房间就回到前台玩手机了。

在大城市遭受过很多冷眼的我对这种情况早已经免疫，一个人走到那个挂了一个经理室牌子的房间前，门没关，我敲了一下之后，就直接进去了。

然后就听到前台大喊了一声，来应聘木匠的。那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很客气地笑了笑：“你好，你应聘木匠对吧？以前干过木匠吗？”

“没有。”

听到我的否定回答，胖子的脸色立马变了，我第一次意识到翻脸比翻书还快在现实中原来真的是存在的啊。

不过我接着说了一句：“但我的爸爸是木匠，我从小就看着他干这些，所以木匠的所有活我都会。”

看着他将信将疑的态度，我又加了一句：“我可以做给你看看，你看后再决定是否要我。”

这句话明显说到了他的心坎里，而且听我说得这么诚恳，他不由得信了几分。

于是他带我来到了后院，指着一堆木料说：“你用这些木料做一把椅子，要做得好看一点。做好了拿到我办公室来，给我看看。”

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于是我努力回想着爸爸做过的所有款式的椅子。仔细地想了想，最后挑了一种雕花的长椅，因为它不仅好看，而且制作工艺也相对简单，对我来说应该完全没有难度。

其实这时候我心里也没底，毕竟从来没有做过。虽然看着父亲做了这么多年，但是看别人做和自己亲自动手做根本不是一回事。刚刚跟那个经理说得很自信，临到做了自己却又怕了起来。我终究不是一个只敢想不敢做的人，于是，拎着锯子就开始了人生中第一件家具的制作。

不知道是因为遗传还是耳濡目染，虽然一开始动手的时候觉得很生疏，但没有多久动作就熟练了起来。我很快就把椅子做了出来，虽然不像爸爸做的那样精美，可也相去不远了。

我带着椅子向前院走去，这时候的心情和前面完全不同。我有着充足的自信，我知道自己肯定会被录用，接下来就是存够钱去学画画了。

果然，那个大腹便便的经理，一看到我的椅子立马决定录用我。虽然嘴里一直在抱怨我做的椅子款式不够新颖，但我知道这不过是借口罢了。如果不找一点借口，怎么能把我的工资压得低一点呢？不过我也不说破，而且我也不会在乎这点钱，因为我将来可是伟大的艺术家。

于是一段崭新的生活开始了，我不断给人家做家具或者装修需要的任何东西，反正只要是与木材有关的，都交给我做。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上个木匠跳槽了，所以才着急把我招进来，而且这个公司本来就不大，只有一个施工队，所谓的木匠当然也就只有我一个了。

不过我也不在意，因为我的工资比一般的装修工人要高出不少。多干一些活我也无所谓，与其他工人干的活相比，我做的工作既不累也不脏，当然没理由抱怨。

就这样干了一个多月，我拿到了人生的第一笔工资，也是我做木匠得来的第一份收益。估计是公司生意不错，所以那个胖子多给了我好几百的奖金。有钱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那家工作室去学画画。

可是去的时候我很担心，因为我的钱只够交学费，而我如果上学的话就没法继续做木匠，不做木匠就没钱了。不过到了之后我才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原来他们还开设了夜班，专门为已经工作的人开设，我很开心，高兴地交了学费。

之后，我每天白天做木匠，晚上学画画，我很兴奋。我觉得自己过得很充实，而且已经离成为艺术家不远了。虽然我每天上课，可总觉得自己画画的水平没什么变化，但是老师们却一直鼓励我。

他们说我很有天赋，但是因为基础太差了，所以要多学几期，坚持学。于是我一直在坚持，坚持到和我一期的学员全都放弃了，坚持到我的工资都可以请到一个老师单独教我了，我还是没有成为艺术家。我很着急，但是老师说，你要坚持，学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事，所以不要急，慢慢学。

我感觉自己好像被骗了，我似乎根本就没有画画的天赋，做不成艺术家了。但我不愿意去想这些，于是我一直坚持了三年，直到我遇到了于教授。

我是在一次装修中遇到于教授的。于教授的家在装修，我在为他家做橱柜的时候，无意中想起了最近每天在画的一幅画，于是莫名其妙地就把这幅画雕刻在了于教授家的橱柜上。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于是我主动提出要自己向这家户主道歉。如果他们不要这个橱柜，材料钱我来出，重新做一个。谁知道于教授看到了之后不仅没有生气，而且大加赞赏。

后来，和于教授聊天我才知道，原来于教授是一个艺术家，真正的艺术家。于是我就问于教授我能不能成为一个画家，然后把我这几年的经历一股脑地讲给了于教授听。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于教授和善的样子感染了我，或许是于教授艺术家的身份打动了我，又或者只是因为他没有怪罪我，我很坦诚地把自己离家的一切事情都讲给了他听。

而于教授也没有任何看不起我的意思，他首先告诉我那个画室就是在骗我的钱。因为我根本没有画画的天赋，而且也过了学画最好的年龄，这辈子在画画上基本不会有什么成就。

或许是我眼里的绝望，又或许是我的执着打动了他，于教授又说虽然我没有画画的天赋，但是通过那个橱柜，觉得我在雕刻上也许会有所成就。于教授决定让我在他的工作室帮忙，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包吃包住。

经过了几年社会的磨练，我已经不是当年刚从农村出来的傻小伙了。我知道在工作室帮忙名为打杂，实际上也相当于一名学徒了，可以每天近距离地看于教授雕刻的过程和作品，这是好多人花钱也买不到的好机会。

我决定以后成了雕刻家一定要好好报答于教授，心里也暗暗地认定于教授就是我的老师，唯一的老师。

但事实证明或许我真的永远无法成为一名艺术家。又过了三年，我已经二十四岁了，虽然我也可以雕刻，但于教授告诉我，那不是艺术品，只是一个雕刻品。

终于有一天，于教授劝我放弃。经过这么久的时间，我也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品，我其实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成功，但是心里还是怀着一丝希望，赖在于教授的工作室不肯离开。

而这次于教授亲口说出来，我知道自己不走不行了。但我还是很感激于教授，因为在他工作室的这几年，我见到了很多传说中的艺术品，还有很多艺术家，我很幸运。

离开了于教授的工作室，我依然一无所长。但是经历过大城市繁华的我，注定不会再回到那个偏远的乡下。

于是我还是做了一个木匠，不过这一次，是在一家家具厂做。

在那个家具厂，我做的家具是最好的，所以我的工资也很高，这让我很快攒下了不少的钱。

后来，我辞职了。我用自己挣的钱租了一家门面房，我给它做了一个木制的牌子：丁卯家具艺术中心。

没过多久，我火了。

因为所有的顾客都说，我做的家具不像家具，倒像个艺术品。我知道，在于教授工作室学习的那几年，虽然我没有成为艺术家，但我做木匠的手艺却受到了于教授的影响。

渐渐地，我的名声越来越响，大家都叫我木匠中的艺术家。我做的家具价格也水涨船高，甚至有一些已经赶上了一些艺术家的作品。

我很开心，但我知道自己始终不是一名真正的艺术家。

我很感激于教授对我的帮助，亲自做了一套家具，并且买了好多东西去看望于教授。于教授从来不是一个做作的人，他欣然接受了我的礼物，并且回赠了一份礼物，那是他写的一幅字——艺术家中的木匠，木匠中的艺术家。

我把于教授送我的字裱起来挂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从那以后，我的店越发出名了。

后来，我也作为一个成功人士回到家乡，资助家乡建学校，铺公路。

我想把爸爸和妈妈接到城里，只是他们始终不愿。不过，对于我成为一名木匠，他们都很满意，而且要我以后生的孩子一定也要做一名木匠。

不过，我可不这么想。

我要把孩子从小就送去学画画，因为我要他，成为一名艺术家。

虽然他也是，木匠的儿子。

图·罐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