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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转身·雅俗跨界·文体革命——刘荒田散文界说(上)

2016-07-20山东宋晓英

名作欣赏 2016年28期
关键词:旧金山散文

山东 宋晓英

华丽转身·雅俗跨界·文体革命——刘荒田散文界说(上)

山东 宋晓英

陕西师范大学程国君教授对刘荒田散文的理论归结已非常全面,称其在华文文学主题构建与汉语语言拓新方面均有贡献,如“表现了全球化时代最常见的多元文化旨趣、人类学主题、乡愁和基于个人实现的独特生命心性哲学”,“展现了美国这个移民社会多元文化的丰富文化景观,揭示了许多黑色幽默背后的历史与人性谬误”等。程国君教授还专门撰文《刘荒田与现代华语散文的文体创新》,称“刘荒田散文是现代快节奏、消费主义和全球化的中国人走向世界时代最受读者喜爱的阅读文体”①。后一点我有体会,是因为我读刘荒田散文,正是为了给我的汉语言文学研究生,包括外国研究生推荐最佳现代汉语读本。读过其几乎全部散文,我的体会是:刘荒田散文独树一帜,这应该与其在新移民文学史上的作用相关。在新移民作家中,刘荒田毋庸置疑地具备中生代接力棒与散文家写作分水岭的意义。从视点、手法、审美、主题各项去看,资深前辈王鼎钧等的散文忧愤深广,新生代移民作家作为“世界人”轻装前进;从大部分作品看,与刘荒田同代的移民作家因经历太多坎坷,被历史裹挟太多,较少写出散文的风轻云淡、静水深流,体裁上也多以小说、诗歌为主。据此,刘荒田散文可以说既承袭了前辈的故土情结、忧患意识,也续接了新生代的“地球人”视角与“现代人”理念。2009年《刘荒田美国笔记》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2011年《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当代华文爱情散文”第一名;2014年,他获得“中国新移民文学杰出成就奖”。华文文学批评家王鼎

相比董鼎山等科班出身的散文大师,刘荒田之日常生活的“鸡零狗碎”更贴近读者,其对“杂色人生”的描述波澜不惊、空灵剔透,反倒让读者有更多“陌生化”的体验。他代表了靠自己的肩膀、手脚,而不是“话语”被濡化为“美国人”的移民者形象,但他却被公认为是一个“智识分子”,“原色”与“底层”是其

,高屋建瓴与人文关怀却是其写作的精神实质。

刘荒田 旅美作家 雅俗跨界 文体革命钧、陈瑞琳、苏炜、林楠等均对其有专论,言其“目光所及纵深宽广且细致入微”,“是最富有个性的移民文学的扛鼎作家”②。

“最富有个性”与“扛鼎”,是因为刘荒田的书写最能体现“跨境”的含义。有些海外华文作家单纯写“出洋”,有些则主写中国题材,而刘荒田是“双重洄游”,在美国与中国均有“过客”“寄居者”“归人”三重身份,始终保持“假洋鬼子”的清醒与细察。思想上从传统文人向现代作家跨栏,文体上也有自为的“革命”,“刘氏散文”风格日臻成熟,铸成了独特的生命意识与审美场域。王鼎钧先生在《荒田丰收》一文中将其称为“华人散文中的巴尔扎克”③,应源于其对旧金山社会“浮世绘”式的展现,对中国故乡的历史性纵览与“植根现实土壤深处而深刻剖示人情世态”的“世味”。其创作理念虽尚未成为一个体系,但其独具自觉的历史观、发展论、辩证意识已昭然丰沛:置人生命运于今古未来,宇宙宏远,众生无奈,具有存在的虚无意识与精神忧患,却又励志有为,富“红尘暖意”。长镜头摇过,在每一个“格利大街”纵横处停驻;蒙太奇切换,在生命的每一个重要转折处流转。自觉的意识上,也许刘荒田在努力学习蒙田随笔的“热情”(尼采语)、培根小品的隽永,及周作人的朴拙、林语堂的亲切。但除了以上,其行文更类《游褒禅山记》,山重水复,多角度阐发,用词却极精简,不拖赘,重蕴蓄深藏,“具有充足的多解性即供诠释的空间”,被王鼎钧先生称“坦荡与余韵并存”④。

华丽转身

加拿大评论家林楠总结刘荒田作品特色,说“特殊的人生历练,铸就了作家东西方融汇的精神视野和锐利的文化目光”⑤。论者看来,刘荒田散文既呈现出“人生原色”,其粗粝的硬度,也润渍出理想主义的晶莹;既追求“外曲而内直”,也崇赞尊严与风骨,这肯定与他的两度“转身”有关。1980年,三十二岁的刘荒田挑担携家经香港到美国;2011年,刘荒田在美国退休,决定第三次“插队”,正式定居中国佛山。他穿着大裤衩子进农贸市场,以“老人”身份乘公交车,早上遛弯儿顺便给家人买早点。华人作家人人都讲“跨”,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旅中”,并不是每个“大师”都能养成平视生活、随处留心,将生命的每一种零碎与无奈均细嚼反刍的习惯。刘荒田佛山、旧金山两头跑,以中美两种“老百姓”视角看世界,思想经“陌生化”进一步提升,创作经淬炼进一步精湛,应该可称两度人生抉择为“华丽转身”。

刘荒田认为“弱势者”无私无畏,也可以对生命有一种“俯视”,一种“倒过来的鸟瞰”⑥。我的理解是:以普通人、“槛外人”的身份,“此山之外”的目光看汲汲名利的人生。此种“倒过来的鸟瞰”,加上其站在地球经纬线上的“广角镜”,深入市井的“显微镜”,正如爱德华·布洛所说的“审美距离”,很容易将二元对立打破。多边主义立场形成,也容易将所谓“现代化”“精英”表象下的虚妄看穿。刘荒田“智识分子”关怀与“草根立场”并存的平民理性视点渐成定势。

(一)“不得已上路”与“理想的烛照”

刘荒田的移民行为,源于他生于侨乡,跟随祖先与乡邻的步履。但三十二岁,身为公务员兼诗人,也算得上已经“安身立命”。刘荒田为人平淡中和,不是为所谓“理想”而冲动的人。读其心路历程,出国打工的行为之所以自觉自为,应该更多是“为自尊的生存,为自我的证明”。评论家杨传珍称其写作是时代的“精神切片”⑦,我觉得还不够,应该说他写出了漂泊一代的“灵魂的根基”。每一位怀有理想的人,不论是“执笛的少年”,还是看书的青年、写书的中年,抑或是回到故乡的老年,均有个不弃的心结,就是要超越命运的禁锢。刘荒田惮于放弃精神追求,为了提高生命的质量舍近求远,曲线坚守。

刘荒田少年时就立志做“知识人”。他不敢放弃读书写字,对他来说,那等于远离生命的甘泉。多少年来,无论一天做多少个小时工,无论家务多么繁杂,他都要坚持,要守住夜半的心灵归属、黑暗中的理想之灯。

刘荒田散文记述了“舍近求远,曲线坚守”的实属无奈,记述了在理想与现实分裂的时代中一代人的不幸。这代人与新中国“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共生,却长于精神萌芽被掐掉的年代。该上大学时高考取消,奉命去农村“修理地球”。脾胃的“吃不饱”对“革命人”不算什么,但灵魂的焦渴煎熬着年轻的人。谁的青春不奋发?少年刘荒田“读了些励志的禁书,发奋过了头,近于发疯,每天凌晨3点起床,把头浸在冰冷的井水里,再抖擞精神读《离骚》”⑧。读鲁迅,给“我”的是“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的勇气。被G调竹笛扰醒,以俄文单词写浪漫,但“我”向竹笛高手学奏的,不是《梅花三弄》,而是《我是一个兵》。在“鹰击长空战斗队”,“我”是一个“尖兵”,是“革命的笔杆子”。白天《战斗在桥梁工地上》,似《当代英雄》,夜晚却未能与“达吉亚娜”在“奥尼金的书房”畅谈理想。目睹了绝食、武斗,“我”更深刻地意识到像“我”类出身的人,“学习好”是唯一的出路。高考被后推了半年,担惊受怕,但它还是被取消了,“命运的悬剑”横劈下来,断了“我”认定的“出路”。一百八十多天,“我”的游荡像半生那么长,无业,无爱,无人生方向,终于被扔进“知识青年”下乡的滚滚洪流之中。

肉身的劳累从不算什么,但“日记本给推到桌角,懒得写了,比爱情更加急迫的生活已把浪漫铲除”,心灵的重创才最能摧毁意志,“我”心有不甘。“不甘”什么呢?后来才总结出,不甘于“横流世间的诸般毒素”渗入生命,不甘于虽为少年,已待成“荒田”,“奋青”走向“愤中”,那些“刻骨铭心的熨帖,活力奔泻的酣畅,唯初恋可比拟的、全副身心的投入”在哪里呢?旧的航船倾覆了,新的帆樯迟迟未立起来。即使几年后终于回城,当了文书,做了公务员,有了诗名,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我”有的仍是不甘。要冲破命运的樊篱,“我”带着全家五口,挑着一百一十斤的行李出海关飞奔,欲奔向那个坦白的人生,浅白的天空,自由的天地。“我”怕背后的关闸处断喝:“给我回来!”⑨

作为“倒霉的一代”, 遇上历史的“逆行”,个体的生命被卷进“全球最大的社会试验场”⑩,理想主义者除了“逃离”,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能轻易脱离这“死水”般的日子。那么,挑担狂奔,上岸至那个期盼已久的,自以为再也不须伪装,靠“婴儿般生命的本色”就能过“坦白的人生”的异乡,自由真的能实现吗?

(二)诗性诉求与向现实服膺

刘荒田所记述的个体人生,充满了草根一族钻出现实硬壳朝理想挣进的艰辛,但“我”并没有简单将艰辛坎坷归结于命运的不幸与历史的不公。“美国之后”,他发现现实与理想的分裂既可能是历史的、地理的,也有可能是人类性的,全球化的、人生之必然的。

在美国他没有见到“金山”。身处这个“最充分的思想自由和最严厉的物质制约并存的国度”⑪,“我”作为新到者,断根再植者,对后者的记忆更深刻些:一天没有工作,全家人的吃喝用度就不知道在哪里,“自由”也只能窄化为“吃苦的自由”,且选择有限。找一份薪酬最低的工作也要等两三个月,坐吃山空至穷途末路在这里也司空见惯。“我”幸运,来自侨乡,遍地友邻,到美国第一天就有工打,但“我”找不到存在感。到美国的目的是为了物质丰裕后的精神耕耘,犹记得少年时叔父所赠的《鲁迅全集》,读了五年,选择一生与文字为伍,建构自己终生的事业。可“我”有片刻的时间能坐下来读书写字吗?只有“在中餐馆的厨房,一边咬牙忍受坐骨神经痛,一边剥虾壳和鲍鱼,剥出满手血痕”,“我”才不至于像旧金山市政厅对面的流浪者一样住在街头。有免费的语言课上,但一家人嗷嗷待哺,“我”怎能听得下去?“11时,我便提前溜出,到相邻的卡拉缅街一家叫‘海运’的中餐馆当杂工去”,“直到夜晚11时”,上班最长纪录是一天二十二小时。在这样的日子里,“我”“逮不回在粗粝的真实中溶解、消遁的诗意”⑫。一个在母国已有了诗名,做惯了“文书”的人,一天到晚剥虾切萝卜,是不是资源的浪费?倘留在母语的温柔乡,在办公室、会议室听“报告”,写一些空洞的讲话稿,是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虚无?参照家乡的同窗、同仁、故交,那些“旧我”,如果不“逃离”,也许“我”会最终成为一个文化高官,著名的诗人、散文家,或音乐评论人,但很有可能的是,“我”会被检讨书、告密信所击倒,甚至因“我”的“文字瘾”被投入监牢。至少,“我”做不到真正的“灵魂排毒”,只能在“狠斗私字一闪念”中过意志消磨的一生。

在旧金山,刘荒田的脚步穿越不同的街区,面包店、肉菜摊、修车铺子、水产市场,至旧金山金融区最好的宾馆上班,接儿女上学,带老人去医院,周末与乡邻喝一壶粗茶。数十年为生活奔波,虽然他从来就没有忘记心灵的自赋,但较之于理想萌发的青年时代,他已届中年,为责任背书,与现实和解,趋向智慧与禅定,逐渐炼成“洞世知人的机敏睿智”⑬。但“我”对“真纯”的渴求矢志不渝,一天比一天强烈。《不期而遇的诗意》,是刘荒田文笔抑扬顿挫、山路十八弯的典型。“我”朋友“老丙”,一辈子过着“揣着一杆秤,实打实的、分毫不爽”的日子,一向以“功利”检验得失,为人处世“斤斤计较”。然而在一个深秋的夜晚,他神不知鬼不觉,绝非自我炒作地谈论起最近参加的诗歌交流会,说出“比天平更高一级的还有七弦琴”!“我”好多年未闻这位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老兄说过这样的话,几乎忘记了他也曾是一个“知识人”。原来,大学时读过的雨果,偷偷仿写的“十四行诗”,从未离开过我们的记忆。这种 “瞬间”与“不朽”、“小我”与“大我”的穿越,被刘荒田借喻为“搔痒”。这个借喻比朱自清《荷塘月色》中把花香比喻为“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还要新奇,因歌声与花香毕竟都富“诗性”的内涵。把雅思与俗欲相接,普遍化为“情同此人”“人同此心”,是“搔痒说”的奇妙。心理学所谓“情结”、网络语言中所谓“××控”,古诗词所谓“不思量,自难忘”,江湖上所谓“欲罢不能”,不都是一个“搔痒”的道理?据此,物质成就始终不能替代精神诉求,卑微者梦想永在,平常故事,讲了个透辟。

但这样由己推人,由个体到群像的散文也常见,刘荒田最终超越了“我”“我群”甚至“我族”,成为旧金山的“插画师”,其“社会百科全书”式的表达,这才是他的特殊贡献。王鼎钧认为旧金山作为华人的客居地,虽有不少人写过,但确因刘荒田之笔在汉语读者中形象更加明晰,如《旧金山人海》《旧金山一角》《巴士社交》等,市井生活之五味杂陈,都市繁华之五彩缤纷均收入其“画板”。《旧金山人物》系列将各种族各阶层人的命运、际遇之生存苦虑写得活灵活现。“新移民很快在美国混油了,知道谁能欺负,谁要让”⑭;“我的同事”班尼,混迹纽约与旧金山,流窜过澳大利亚和香港,越战期间美国政府征他入伍,为避免去当炮灰,他深夜越境至加拿大藏身。“我”另一个同事华尔特,一辈子活得马虎,后事办得草率,除了女儿哭两声,牧师都在葬礼上敷衍,致辞特别简短。最后由“旧金山餐馆和酒店业雇员工会”同仁捐助,才把他下葬在奥克兰郊外的一个小墓园。像华尔特、班尼这样的美国“草根”“老油条”绝非少数,其情路坎坷,命运多舛,由“明星侍者”到情场“被弃”,有个人原因,同时也是资本社会强调“个人独立”的结果。“我”作为他们的“话语垃圾桶”,也算是见识了各类“美国人”。

从前一说起“旧金山”,汉语读者想到的大多是金门大桥、渔人码头、九曲花街、联合广场,世博会艺术宫等几个标志性建筑,还有与华人血泪史相关的“天使岛”监狱。但刘荒田笔下的旧金山是意蕴深厚的,是多民族杂色面相、美国移民大城市的“浮世绘”。“他使旧金山不仅在中国移民史上名称响亮,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有重要的意义。这年代,旧金山收了这么一个移民,应该‘值回票价’,旧金山什么地方应该有他一座铜像。”⑮鼎公在此所说的“文学史意义”,应该与徐志摩之于剑桥,老舍之于伦敦相类。

表面上看,刘荒田对一个城市,一个国家,两种文化的追思与大多数作家相同,均强调“个人与历史无关”。小人物在时代中沧海一粟,成不了“人类历史的创造者”。但“刘氏散文”独具的历史观、人类意识,其客观理性与宏阔纵深处在于,不能把所有的成败均归于现实对命运的改写,不能把所有的坎坷均归于母裔民族的局限、母国时代的“逆流”。历史是有局限,人物命运受其牵连,似乎无常,但一定也有其性格必然。从外洋回望本土,站在东西文化的分界岭上做横比与历史纵观,就会发现:现实与理想的分裂也可能仅源于人的根性,与历史、地理无关。

比如拖延症,应非纯粹的个体弱点,也非某单个民族的桎梏。“依稀看到门口堆着三辆破旧的保时捷,房东的儿子囤积这类豪华旧车,异想天开,修好了卖好价钱,却从来不动手。这热情似乎三十年来没有改变,尽管婚姻变了不止一次。”“房东的儿子”是个美国青年,好像没经过什么“文化浩劫”,几十年如一日地在这房子里生活。他也像“我”年轻时一样,不断“让青春撞了一下腰”,内心有渴望,口里有追求。但“美国青年”自有其随性自由,不会死抓住什么不撒手,但“中国老年”却矢志不渝,耿耿于怀。那种《不期而遇的诗意》,即使暂时遗忘,也总会从心底浮起。这就是环球略同,但文化有异,吃哪里的水长大的,就会有哪里的根性。

雅俗跨界

(一)世俗之“原生态”与 哲学之“逆命题”

朱晓剑在《刘荒田的散文》中总结其“从日常生活出发,抵达某个精神高地”⑯。或言,其写作与生活的关系在力趋王鼎钧之“入乎其中,出乎其外,居乎其上”。从接受美学的当代意义看,现代读者本身不缺乏情趣、诗趣,全球信息比作家还要贯通,自己也可能是写者。专业作家提供的“精神食粮”仅仅“有些意味”,但还是远远不够的,需要登临生活的高处,给读者醍醐灌顶之“理趣”。刘荒田散文善于从日常生活出发,总结生命的“逆命题”。这个“逆”,即在对比、类比、归谬中解释生命本质,析出“新道理”。如走在旧金山最繁华的地区,你看到的是金碧辉煌还是个体渺小?“无数酒吧过早地透出灯光,预告着今夜的狂欢。”现代人不需要家庭,在灯红酒绿的美国可处处买醉,夜夜滥情,“这样的露水情,短的一天,长的一两个星期,一年至少十来宗”⑰。但酒吧里的情爱,够浓够暖,够浸淫一生吗?住得起大酒店的“文明人”与高楼下的流浪者,同一个月下,同一个狂欢夜,其目之所见,身之所感,是一种滋味吗?上班见大酒店贵宾,下班见街边流浪汉的刘荒田作为这个城市、这个国家的外来者,主流外的支流,其“倒过来的鸟瞰”,虽小处着眼,却有一种揭破现代文明之“皇帝的新装”的犀利。

评论家说刘荒田的写作是“富于泥土味、草根味的,对于世态人情的深细品味”,“活在真实中”⑱。他自己也声称《礼赞世俗》并归结出“世俗的原生态”,即“常态”的特点:“没有‘非常态’ 即大起大落状态的亢奋和悲喜。”⑲底层人的“理想”是“有点低”,但有一定道理。如对“自由”的经典阐释,从劳动者眼中看,就有严重的缺憾:“裴多菲这首诗,大有问题,生命和爱情都抛弃掉,自由落实在哪里?”虽然“自由”与富裕无必然关系,刘荒田也论证过“无房无妻”或许更“自由”:“房子越是多,房间越是大,可能越容易遭到孤独的围困”;一个人散步,“可以遛狗,可以遛爱情,可以遛灵感,你尽可伸出不必填写支付物业税支票的手,去迎接纷飞的落叶”⑳。但中国的20世纪70年代,刘荒田笔下这位地无一垄的农村青年读了点诗书,找到了闯荡自由之路的“伎俩”——进了“大批判写作组”,他“自由”的基点还是“锅里有饭,钱包有银纸,老娘的眼病能治,露雨的屋顶能换,不用打光棍”。这道理有问题吗?当然,“先驱者”的“自由”与刨食者的“自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但不能否定,“先驱者”的终极目标,也是为了让人类过上更好的日子吧?无论是马斯洛的“需求层次论”,还是鲁迅的“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三层递进,其理念应该略同。在饿肚子的年代,一味向大众灌输“爱情”“生命”“皆可抛”,“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无产阶级自己”,是否有太多“空空而为博,戋戋而为宏”(〔清〕刘大櫆:《与高督鹾书》)的意味?

刘荒田剥去了“理想”的精神外壳,论其内核,难道不是物与灵的结合?“理想只和一块烧猪肉有关,我要它具备三个条件:一、连着瘦肉,女儿从出生到现在,营养从来没足过,头发有点枯黄,说什么也得让她吃上瘦肉熬的稀饭,这是妻子从昨晚就开始唠叨的任务;二、带着肥肉,这部分拿来榨油。猪油是炒菜用的,全家一个星期指靠它了;三、带一层脆皮,这是拿来犒劳自己的。”㉑这里的“一块烧猪肉”之所以与“理想”相结合,就在于“我”既要让女儿得到成长,又要让妻子得到欢欣;既要让全家幸福感陡升,又要宽慰自己的辛苦。在传统“理想主义”者眼里,这种阐释就是“小农意识”,什么“理想”!但此种理念,与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应同样关乎衣食寒暖吧?与美国“自白派”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的理想也具比较文学意义上的“显性的相合”吧?这位获得普利策奖的“自白派”诗人,丈夫随情人而去固然是她自杀的内因,但历史上最冷的伦敦,她的鼻炎与忧郁症复发,也是她放弃生命、放弃创作高峰期“精神自由”的导火索,这岂不也与“寒”相关?刘荒田散文析出了出国打工的“卖柑者”与“留学生文学”之苦乐观的区别。没有录取通知书,没有奖学金,没有基本的知识积淀,打工者的财富与自尊也一点一点地积累。“倒过来的鸟瞰”与“弱势者的俯视”之所以成立,是因为他们没有家庭经济的后盾,其中的写作者无权贵、财阀的背景,也就无投鼠忌器的板滞,不用大放高歌,也不必“为尊者讳”,文字自然会“回到本真”。

严歌苓在《一个美国外交官和大陆女子的婚姻》中将白人丈夫在美国“好区”的别墅写成隔绝的天地:“我也不该答应你的求婚,不该到这貌似自由的鬼国家!”“独自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种寄居异国的孤独感头一次那样真实可触地浮现了。原来,我并没有着陆;这个国家不允许我着陆;我仍在一片茫然中孤零零地漂。”㉒严歌苓也写过物质穷困带来的尊严损毁:女留学生将未婚夫赠予的订婚礼服换为房租;大陆访问学者在美国灵魂无根,走入“无出路咖啡馆”。刘荒田笔下《唐人街的女乡亲》们,每天拼死拼活挣几个铜板,无闲出入“咖啡馆”,甚至没余款买一杯速溶咖啡,但她们从不在乎自己到底有没有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着陆”,或曰“扎根”,因为在母国,在故土,她们也同样没有背景,不是个人物。在这里遭尽挫折,尝尽苦累,她们最终也体验到了劳动的欢欣。刘荒田说“能吃苦”是她们的双重优势:“凭着最低工资,也活出尊严和成就感,这是一;她们没有曾经的养尊处优的知识人那种今不如昔、水土不服所引发的‘胡不归’的长吁,这是二。”在餐馆洗碗,车衣厂做血汗工,当保姆,遭老板骂或男人调戏,都没有耽搁她们舂米便舂米,割麦便割麦,有劳有得,在她们眼里这是命运,也是福气。而刘荒田家乡的老少爷们,新移民的弱项他们都有,没钱,英语不通,没有文凭,拖家带口。“但是,他们拥有无往不胜的利器:责任感,勤劳,节俭。”㉓生长于侨乡,刘荒田理念上必然与出身于北京的知识精英、上海的商业精英、文学陕军、齐鲁大汉等略有不同。“我”这个曾经的“刀笔吏”“诗人”、理想主义者,“雄赳赳地加入柴米油盐的大军”,延续了二十五年。但即使如今小康了,还乡了,也依旧认为,挣取物质财富的路上有许多精神所得, “因物质欲望获得满足而生的豪气”顺理成章。美国人将“嫌贫爱富”等同于“奖勤罚懒”,有一定的道理。中国人为什么千年来推崇“君子固穷”,甚至“越穷越光荣”呢?

当然,物质满足的移民文字也多得是,如《我的财富在澳洲》。“刘氏散文”的主要宗旨还是在于“精神提纯”。究其半生,“生存与梦想角力得苦”!但尽管有如此的角色分裂,“我”终于还是努力拿住了手中的笔。人到中年,刚性硬争虽不再,韧性追求却一直没有放弃。

①程国君:《刘荒田与现代华语散文的文体创新》,《当代文坛》2015年第4期。

②陈瑞琳:《“衔木”的燕子:海外新移民作家的文化“移植”之路》,《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5年第2期。

③④⑮王鼎钧:《荒田丰收》,《刘荒田美国笔记》,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第1页,第1页。

⑤林楠:《丰稔荒田》,《环球华报》2015年11月27日。

⑥刘荒田:《“倒过来的鸟瞰”》,《羊城日报》2012年8月29日。

⑦杨传珍:《叙事思想家预言的文化选择:刘荒田散文的精神追求》,《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5期,第68页。

⑧⑪⑰刘荒田:《刘荒田散文精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68页,第29页,第6页。

⑨⑫⑳刘荒田:《这个午后与历史无关:刘荒田自选集》,九州出版社 2012 年版,第1页,第24页,232页。

⑩刘荒田:《锦瑟无端五十弦》,《文心社》,http:// wxs.hi2net.com/home/blog_read.asp?id= 155&blogid=90368,2015年12月10日。

⑬⑭⑱刘荒田:《刘荒田美国闲话》,九州出版社2013 年版,第4页,第3页,第4页。

⑯朱晓剑:《刘荒田的散文》,新浪博客http:// blog.sina.com.cn/s/blog_5684dfd80102vlww. html,2015年9月2日.

⑲刘荒田:《人生三山》,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249页。

㉑刘荒田:《刘荒田小品文精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33页。

㉒严歌苓:《一个美国外交官和大陆女子的婚姻》,《明报月刊》1995年2月号。

㉓刘荒田:《戴了47年的“口罩” 》,《侨报副刊》2014年9月7日。

作 者: 宋晓英,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英国爱丁堡大学访问学者,山东省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山东省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主要从事传记文学、海外华人文学、比较文学研究等。出版有《精神追寻与生存突围》等专著。

编辑:张勇耀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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