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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淌过东海岸

2016-07-19清尧

萤火 2016年7期
关键词:威廉姆斯主厨

清尧

编辑推荐:当你拿到这期杂志时,父亲节已经过了,也许你忘了或者没来得及祝福自己的父亲。如果你看完这个故事心有感触,可以去跟爸爸聊一聊。对父亲的爱永远不分时间,就像大多数父亲一样,每时每刻都在深爱着自己的儿女。

一、你希望我走得越远越好

从费城赶回普林斯顿已是深夜,暮春一过,暑气回升,但深夜的空气中依旧带着一丝凉意。东海岸的昼夜温差不大,只是孤独恰如冰冷袭人的冰块,让人每走一步落下都备感疲惫而又浑身打战。

房东太太在星期一上午发来了邮件——关于下个季度房租上涨的事宜通知。我一直无法理解普林斯顿这个乡村城市的房价为何媲美纽约、费城。公寓的房租、下个月的生活费,以及各种校内开支让我的生活陷入前所未有的挑战。

脱下鞋靠着公寓冰冷的大理石墙面,所有的疲累涌上心头,我竟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2015年毕业聚餐时,觥筹交错间同学们羡慕不已:“魏璟燊你要去美国,东海岸?天,我从小就想去美国,巨星云集的好莱坞、牛仔啤酒的西部还有繁华都市纽约——美国简直是天堂。”这些外人眼里的留学生活,美好快意,而我的生活呢——一团糟。每日放课,我都飞奔着去赶灰狗巴士,有时一顿饭都吃不上,只为奔赴一个小时车程外的费城,打工赚取一点生活费。为了节省开支,我甚至打不起车,连餐点都是从学校餐厅买来的隔夜三明治。

我是这个繁荣富饶的城市里一只贫穷的可怜虫,每日拼了命地生活方才能支撑下去。

空荡的屋子里,阒静极了,窗户未关,晚风吹动窗帘,皓月之下的书桌上放着的全家福少了一角。看着赵燕妮的样子,我一下子崩溃了,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无力控制。我拖着沉重的身体坐到书桌前,照片里的她笑容宁静祥和,搂着我的肩膀,而我肩膀的另一侧,搭着一只手,身子却被裁剪掉了。

在来美国的前夕,我和魏治勋大吵了一架,言语激烈,他恼羞成怒:“魏璟燊,我送你去美国不是为了享受,我已经要求秘书查询了美国的全部物价和留学兼职的薪资,我告诉你,你要依靠你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

我红着眼,愤愤道:“你就是希望我走得越远越好,你根本没把我当成你的儿子。”

在那个深夜,泪水打湿被褥,我起身翻出行李箱,把这张唯一的全家福剪去了一半。

二、我看过无数次这种蔑视

生活虽时常疲累困苦,但总会有一丝亮光,对于我而言,唐念便是这束光。

我认识唐念是在开学的一次联谊会上。联谊会的组织者是上一届的学长,来自山东,为人豪爽且热情,我原本并不想参加这样的联谊活动,他特意来找了我一次,言辞恳恳:“璟燊,全中国14亿人我们这几十个人能够相遇东海岸实则不易,况且人在国外,多认识几个朋友总不是坏事。”

他们在普林斯顿远郊的一座乡村别墅开了一个家庭派对。我提前跟厨师长请了假,但当我到的时候晚会已经接近尾声。一群热情舞动的人中,唐念显得极其特别,她坐在吊椅上,一边看书一边喝着饮料,晚风吹过她的头发,乌黑的秀发落在肩头,她安静得犹如一个天使,竟有一刻,让我想起赵燕妮。

照例一圈自我介绍,轮到她时,我聚精会神。她姓唐名念,名字很普通,来自福建沿海的一座小城,父母都是外企高管。她普通话不是很标准,闽南口音听在我耳中竟有一丝俏皮般的可爱。所有人介绍完,终于轮到我,在所有人炽烈的眼神中,我犹豫半晌,方才编造出一个身份:“我来自上海,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只是一名普通的白领。”话音未落,便听到周遭议论纷纷,大多数人眼里写满了困惑和蔑视。

而这种蔑视,我看过无数次。

我之前就说过,在我来之前,我也充满幻想,幻想这是一个神奇的国度,有梦想,有未来,有奇迹,在这里一切都有可能;也幻想这个国度自由平等,人们相互尊重,彼此之间毫无芥蒂和歧视……但当我真正站在这片土地,感受过市井冷暖后,才发现,蔑视与不尊重从未从这片土地消失。而最让人讶异的是,来自同种族的歧视甚至更严重。

普林斯顿大学是一所私立学校,相对于美国其他诸多名校而言,学费略显高昂,来这里的人大多家庭宽绰甚至是富裕,而我这样的“身份”,在众多人眼里显然不值一提。所以当联谊结束,几个男生对我颐指气使,让我搬这搬那的时候,我并不意外,比起种族歧视,留学生之间的歧视显然更加严重。

因为在餐厅站了一个上午的缘故,搬聚会餐桌时,我有些踉跄,一下子没抬稳砸到了一个男生。男生高大略胖,满脸横肉显得怒气很盛,他一把拽过我的衣领,冲我挥舞着拳头:“你小子没长眼?”没有一个人上前拦架,在大家眼里这场聚会不过是为未来积累人脉,而我显然毫无用途。气氛紧张,箭在弦上之际,我听到了一道清脆的声音:“陈鲁,算了吧,他又不是故意的。”

我回过头才看到,竟然是唐念。她依旧人淡如兰,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轻声制止。这个叫陈鲁的男孩倏地松开我,我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众人哈哈大笑,他拍拍手:“连桌子都不会搬,来什么美国。”

唐念走到我面前,声音很轻,只有我们彼此听得见:“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有一瞬间感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似要冲破泪腺,随着滚滚流向脑际的热血喷洒出来。

有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喜欢上这个方才谋面的少女。你看,人类的情感真是非常奇怪,情感总是在一瞬间迸发,却也常在一瞬间熄灭。

三、他对我犹如陌生人

幼年时,有篇作文题目叫《我的爸爸》,有人的父亲严厉,有人的父亲幽默,有人的父亲斤斤计较,有人的父亲小心谨慎,而我的父亲呢?我在作文里写道:我的父亲是全世界最好的父亲,他虽然只是一名普通的老师,却非常爱我,当我取得好成绩时,他总对我说:“孩子,爸爸爱你。”当我犯错时,他也神情严肃地轻声告诉我:“孩子,你错了,但爸爸依然爱你。”

那时候的魏治勋为人宽厚,待我虽偶尔严格,但一直耐心有加,他中年得子,对我爱护得紧,生怕我受伤,生怕我跌倒。我的母亲赵燕妮总是笑着说:“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到我们家怎么就反了?”

魏治勋也不恼,笑眯眯道:“璟燊不是我的棉袄,是我的宝贝。”

所以我常常觉得情感真是可怕的东西。母亲在我十二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弥留之际,她握着我的手说:“孩子,妈妈不能陪你了……”我哭啊哭啊,一转身看到魏治勋表情惶然,像是一下子被抽了魂。我走过去抱住他的大腿。他一言不发,沉默得可怕,许久后突然拨开我的手,将我从他身边推开。

我年幼时无数次从梦魇中醒来,枕巾都已经湿透,我慌张地冲向他的房间,瞬间大哭起来。黎明的晨辉里,他表情生冷,一语不发,握住我的手臂把我送回房间。无论我怎么哀求“爸爸,我害怕,我可不可以跟你睡”,他都一言不发。

某一次我闹得极凶,他一下子恼了,冲着我吼道:“魏璟燊,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这次记忆中他第一次叫我的全名,眼睛通红,犹如一只猛兽,吓得我一下子钻进了被窝。

魏治勋辞去了老师的工作,在城郊的园区买了一块地,带着一笔钱便开始创业。城郊离家很远,时常我睡时他还未归家,等我醒来他早已出门。他生日,我等了他好久,用一个星期的早饭钱买了一个很小的蛋糕。当他回到家已是十一点,他推门看我未睡,一下子怒了,言辞激烈:“魏璟燊,现在几点了,你到现在不睡?”

我从背后掏出小小的蛋糕,如捧着珍宝般献上前去。他看了一眼便冷声道:“让你平时好好学习,你倒好,别的不忙,整日就忙这些?”

他甚至连一句生日快乐都不让我说出口,便厉声呵斥我回房睡觉。那个蛋糕放在厨房的餐桌上,许久许久都没人食用,等到后来变了质,发了霉,生了一圈绿色的斑点,我大哭着把它扔进垃圾桶时轻声呢喃了许久:“妈妈,我想你……爸爸不爱我了。”

爸爸不爱我了,这是我后来逐渐能够接受的事实。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集团贯穿地产、金融、娱乐传媒等各大行业,他一跃成为城市富豪榜里叫得出名号的人物。他愈发富庶,我也愈发无法见到他,偶尔一两次见面,他神情冷淡,对我的态度生冷得犹如陌生人,竟让我有一丝恐惧。

我时常会想,人为什么会突然间说不爱你便不爱你了,但转而我又能想明白,日出日落昼夜更迭都是人生常态,爱与不爱大抵也是如此。我能理解他,只是我始终说服不了自己。

我的父亲富甲一方,是赫赫有名的企业家,而我却并未过上多么富庶的生活,从初中开始,每个假期我都需要兼职赚生活费。在冰激凌店打工时,我一站就一个下午,同学刚巧碰到我,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嘟囔道:“你爸难道给你买了一家冰淇淋店?”

说出来谁会相信,魏治勋的儿子过着这样的生活。

四、你强大时别人才会尊敬你

大概因为孤独便是漫长时光中的常态,所以当独自面对陌生国度,面对身边的人情冷暖之时,我竟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感觉。我每天往返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一下课便颠簸至费城的餐馆,虽一身疲累,满腹牢骚,但幸运的是我还能撑得住。临行前,魏治勋没有送我,我一个人在空旷的机场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没有你我也会活得很好。发完短信我便关机扔了电话卡。

二十几个小时的旅途中,我睡了又醒,等抵达美国,开机换上美国的电话卡,万分激动地想跟谁分享,但空荡荡的通讯录里,没有人能听我的激动,也没有人能懂我的忐忑。

威廉姆斯用手肘捅了捅我,压低声音:“在想什么呢?再不快点,汤姆(主厨)又要发火了。”我立刻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加快手中的速度。餐厅位于费城市中心,是一家普通的法国餐厅,我不善烹饪,也没有什么过多服务经验,便在后厨谋得了一个切菜的活。而威廉姆斯便是我在这家餐厅唯一的朋友。

说是朋友,但又不那么像朋友。

他六十有余,非洲裔美国人,刚来面试时,主厨斟酌许久叹了口气:“威廉姆斯先生,实在抱歉,你的年纪还是太大了。”威廉姆斯倒好,当着众人的面,将一水箱水从地面运到了冰柜,看起来丝毫不费力,而后便神情恳切几近哀求地说:“主厨先生,恳请您给我这个机会,我愿意薪资拿得再低一点。”我离他很近,甚至能看到他绷紧的身体,和微微颤抖的双手。

有一瞬间,我竟然产生了一丝同情的情绪——我犹如看到了十七岁时的自己。

高考毕业之后,有漫长的假期,雅思考试结束后,我便按照魏治勋的要求,去了魏氏集团实习。传媒公司旗下的企划部门向来加班频繁,以工作压力大著称,企划经理一看到我便连连摆手:“你这么小来实习什么?我们部门不需要你。”人事经理再三强调:“集团人事把他分配过来时,就已经签好实习合同了,你就当他是来打杂的吧。”

这句话几乎铺垫好了我实习的所有内容,我上班的全部工作便是帮其他人打杂。“小魏帮我打印一份文件”、“我有个快递在前台,你帮我拿一下”、“中午的盒饭你订一下”,当魏治勋问我在公司学到什么时,我如实讲述,他沉吟片刻生气道:“来到公司这么久,却不能让别人信任你,给你正式的工作任务,不觉得羞愧吗?”

不管我多委屈,不管我多努力,在他眼里我都一钱不值,我甚至都不愿意反驳,只是在心中暗暗赌气,实习结束前一定要做出点成绩让他吃惊。

我借阅了近三年内所有企划案存档资料,摸索着各种思路,当我在企划部会议陷入僵局、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提出一个建议时,连同经理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在他们脸上,我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惊喜,经理咳嗽了一声道:“小魏这个提议很幼稚,不过还算有创意,我们回去可以把他的创意延展一下。”

我斗志满满,熬了几个通宵将策划案交上去,等到集团大会企划部宣布策划时,我却傻了眼,策划人一栏赫然写着经理的名字。台上他振振有词,再三言及创意之艰辛,听在我耳中竟如此刺耳。我给主席台上的魏治勋发了一条短信:这个企划是我写的。

他扫了一眼,面色不改,稍后回了我一个“哦”字。

这些失望的情绪日益累积,我真正爆发却是在暑期临近结束时。集团投资一档综艺节目,其中有个项目是我们组企划的,但节目一播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节目中公司的logo和名字竟全部都弄错了,花了几千万广告费却给别人做了嫁衣,魏治勋盛怒之下要求彻查问题。等通报结果出来,我蒙了,这个我完全没参加过的项目,最终的责任人居然是我。企划部经理言辞恳切,演技爆表,在集团大会上声泪俱下地说不该轻信我这个实习生,因为我的一时疏忽造成这样大的损失。全部的责任被一股脑推给了我,魏治勋一气之下在会上做出了处罚决定,将我开除,并扣除全部实习工资。

我不顾任何人的阻拦,冲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正在书桌前喝茶。他挥挥手示意秘书关好门,便冷眼望着我:“你有什么事?”

我指着他吼道:“你明明知道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就这样任凭他们栽赃嫁祸我?我到底还是不是你儿子?”

他看了我一眼,轻描淡写道:“你既然即将进入社会,就该明白,这就是成人世界的残酷。对我而言,谁做错了不重要,我的初衷也不过是警示员工,而你的离开和其他老员工离开相比,我自然会选择让你离开。成人的社会不是过家家,你要懂得这些,况且别人嫁祸给你,恰恰说明你不够强大,当你足够强大时,别人才会尊敬你,畏惧你。”

这些话语在我听来简直荒唐透顶,最后我歇斯底里地对他说:“妈妈走的时候说你会一直陪着我,而你呢,就是这样对我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灯光下的魏治勋似乎神情恍惚了一下,不知是我看错了还是如何,总觉得有一秒钟他变得很像我记忆里的他,只是随即便又恢复了冰冷的模样。

五、不要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威廉姆斯往我的饭盒里夹了一块牛腩,嘟哝道:“彼得,别总吃三明治,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该吃三明治这样的食物,没有卡路里的青春算什么。”

他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尝尝我做的牛腩,我的手艺可不是谁都能吃到。”

我咬了一口,囫囵吞下,问道:“威廉姆斯,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工作?”

美国诚然存在诸多问题,但福利待遇系统算较为完备,退休金足够一位老人安逸地生活下去。所以我一直好奇他这个确确实实的美国人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年纪来到餐馆,甘心做一个杂工。

他愣怔片刻,没有回答我,只是伸手帮我整理了一下厨师帽,而后望着我说:“看到你我总是能想起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

“是的,他小时候……哦不……像你一般年纪的时候,也总爱坐在我身旁陪我吃饭。他爱吃牛腩,我便时常为他做这道菜,想不到,这一道菜做了几十年。”

“那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呀,和很多孩子一样有他的固执和倔强,但我一直知道他是一个好孩子。”威廉姆斯提起儿子时,眼神柔软,笑容中似乎笼罩着一层光晕,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那种爱溢于言表,让我羡慕极了。

如果魏治勋未曾改变,大抵也是如此吧。记忆中他关爱的脸,渐渐模糊,我竟一时想不起来了,转而出现在脑际的是愤怒的他、冷漠的他。

周末的缘故,晚上的餐馆客流量并不多,等我换好衣服准备回普林斯顿时,却发现威廉姆斯早已没了踪影。往日他总是留在餐馆直至打烊闭店,拉下卷帘门才离开,因为他一直如此勤劳,主厨对他从起初的不认可,渐渐多了几分尊重,他今天这种情况有些奇怪。

我从餐馆后门出去,幽静的巷子人烟稀少,Delancey街道笼罩在夜幕之中显得格外美好,我跳过污浊的水洼,因为下班早而心情愉悦、脚步轻快,路过转角时,寂静的街道中却传来一阵争吵声。

月色幽冷,光线虽然黯淡,却依旧能看出是威廉姆斯的身影,此刻他被一个高大的黑人男子拽着衣领,可是奇怪的是,他不加反抗,双手颓唐地垂着。欺负老人算什么?虽然形单影只力量又不够,但一腔热血驱使,我径自冲了过去。

“你放开他!”

黑人男子愣了一下,没想到会有人冲出来。他撇嘴笑了一笑,用俚语骂了我一句脏话,转头冲威廉姆斯说:“你告诉他别惹麻烦。”

“惹麻烦的是你!”我抢白。

灯光下的威廉姆斯面色有些糟糕,一时间他表情复杂,竟有一种惭愧和难过的神情,我甚至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恐惧和害怕。许久他冲我挤出一个笑容:“Peter,放心,我没事。你能不能先去巷口等我?”

他的眼神几近哀求,我只好按他所说出了巷子。隔了许久之后,争吵声止,先出来的是那个黑人男子,他一脸坏笑地路过我身边时,朝我比了一个中指。我也不想理会,回头恰巧撞上威廉姆斯的目光。

他摊手冲我笑:“怎么还不回去,再不快点,赶不上普林斯顿的巴士了。”

我刚想开口,便被他抢白。

“答应我,Peter,不要问我到底怎么回事,请答应我……”

我点点头。

六、辜负爱全部还给他

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等我隔日回到餐馆,却意外地发现Delancey街道围满了人,警戒线拉在门外。人群中央,我看到威廉姆斯戴着手铐站在门外,在他身旁是表情狰狞的主厨。

这个白人主厨显然气坏了,指着威廉姆斯一顿乱吼:“你到底把钱藏在了哪里,藏在了哪里?”

如果不是其他厨师拉着他,又或者没有警察在,估计他早就冲上去和威廉姆斯扭打成一团。人群议论纷纷,透过只言片语,我终究拼凑出了事情的缘由。早晨餐厅一开门,收银的南希太太便发出一声尖叫。收银的箱子被撬坏了,里面的美金不翼而飞,店里乱成一团,她连忙报了警。可未想,警察还没抵达,威廉姆斯便主动向餐厅经理投案自首。这个年过六十的黑人老头“扑通”一下跪在了经理面前,主厨先生非常生气,冲过去便给了他一拳。他也不恼怒,就默默地跪在那里一声不吭。主厨先生显然为了自己“引狼入室”深深自责,再三要求请辞被拒。这样的局面一直维持到警察到来,警察们想要调去视频监控时,却意外地发现监控被人为关闭了,门窗未损,显然是内部人士作案。而威廉姆斯主动投案,这桩案子似乎就算完结了。

但我始终无法相信威廉姆斯是这样的人。监守自盗这种事威廉姆斯注定是做不出来的,他刚来餐馆时,有次我出门太过仓促,竟把手机落在了后厨。他穿着厨师服,一路追到灰狗巴士站,找到我时竟向我连连抱歉:“刚有点事,都怪我,如果再晚点你就走了……”这样的人怎么会偷东西?那种长在眼底的善良,那种正直,我是永远不会看错的。

我走上前,想为他争辩几句。威廉姆斯一看到我,脸上便出现了哀求的表情,这个年过六旬的老人竟显得如此卑微,犹如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让我始终无法开口质询。

他被送上警车时,还忍不住回头冲我们所有人鞠了一躬。周遭议论不断,恶言有之,他似一句都没听到。

我再次见到他时,是偶然一次探监。我托着山东的学长找了许久的关系,才得到这样短暂的时间。铁墙森森,我隔着玻璃看到他,发现消瘦了不少。

“Peter,上次你看到的那个男孩就是我的孩子。”他语出惊人。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加州工作,他很小的时候便独立了,这个孩子可聪明了,老师也说他虽然调皮但成绩非常地好。也怪我,一直忙于工作,却从未给他什么关心。等我从加州回来再见到他时,我都吓了一跳,我想这个打着唇钉、全身文身的男孩还是我的孩子吗?”

“可是Peter,你知道吗,每个父亲都是这样,不管孩子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永远都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我想把这些年辜负他的爱全部还给他,我想把他想要的东西全部送给他,Peter,你知道我这样的心情吗?那些年我亏欠他的东西,我真想一股脑还给他,也希望这些爱能让他成长,让他变得懂事。”

我有些诧异:“所以你偷了那些钱就是为了给他吗?”

“他在外面欠了一大笔赌债,他只有我一个亲人,如果我不帮他,他该怎么是好?”威廉姆斯轻声叹息,“Peter,这是一个父亲所能给孩子最后的关爱,他还年轻,他不能有一丝污点。我不一样,我反正已经老了。”

听着这些话,我心里极度不是滋味,有些事憋在心里,刚想脱口而出,却又努力压抑住了。

这一年我去了一趟拉斯维加斯进行学术交流。交流结束是自由时间,我和几个同学马上奔赴了市区,想一瞻这个世界顶级赌城的姿态。

在一个赌桌前,我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个卷发黑人男子,一脸玩世不恭,一边喝着香槟一边在赌桌挥斥方遒。他眼神里的贪婪和猥琐,与这个充满利欲的城市相得益彰。

这两个人的形象在我脑中逐渐叠加,我竟有一丝难过,我想了想最终决定不告诉威廉姆斯,付出爱是一种需要勇气的行为,如果知道自己的付出是这样的结果,他该会有多伤心!

七、爱如月光温和平静

我在考试月的时候接到了陈鲁的电话,电话那头他犹豫了很久才说明来意:“你好,是Peter吗?是这样子的,很抱歉打扰你,首先我想为之前的不礼貌向你表示道歉,我通过唐念要到你的号码,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我知道这样的确很荒唐,但我实在没有办法。”

我轻松地笑了笑:“你说,什么事?”

“我有一篇论文改了好多遍依旧无法通过,我知道你上过J教授的课,也知道你的成绩一直是A+,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指导一下。”

他声音带着一丝忐忑,我沉吟片刻便答应了他的请求。挂断电话后,突然起风了,风吹动窗帘拍在桌案的相框上,看着照片,我竟突然想起魏治勋曾一直跟我说的话。

“魏璟燊,我希望你明白,想要受到别人的尊重,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是谁,而不是你的父亲是谁。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是我的儿子,不会让你因为这个身份获取任何便利。”

“我需要你清楚地知道,如何依靠自己的能力获得别人的尊重。”

那时候我始终无法理解他的意思,一万个不理解,总是冲着他嘶吼:“你明明就是不爱我,还编出这样的借口。”

而他呢,也从未做过任何辩解,总是一副理智、冷漠的样子,盯着我,直到盯得我发怵。这一刻我竟突然对他的话有了些许感悟。

但感悟不是理解,理解总需要些许感动做辅助。而这个辅助便是我在《纽约时报》看到这样一篇专访,一篇采访中国大佬的报道。

这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子,被刁钻的记者询问为何要选择辞去铁饭碗下海时,他这么回答:“选择创业,是因为我的妻子离开,让我突然有些害怕,如果有一日我也和她一样离开了,我的孩子该怎么办,我想给他创造更多的财富,希望他衣食无忧,生活安顺,即便没我的陪伴也能健康成长。”

“但很快我意识到这样并不对,金山银山总有一日会被掏空,财富只是泡沫,我想留给他一些永恒的、不被磨灭的财富。”

这个大佬便是魏治勋,他的鬓角怎么生了这么多华发?他眼角的褶皱很深,看在我的眼里竟有些刺眼,我看着看着便忍不住痛哭起来,哭了好久好久。一抬头看到相册,看到我肩膀上的半只胳膊,我一下子有些忍俊不禁,被自己幼稚的行径逗乐。

虽然身在异乡,虽然独自漂泊,可无论在哪,无论多孤单,我总会感觉有人陪在身边,总会感觉肩上有力量。

我仔细思索许久,才明白,这种力量,不过是他数十年来的严厉与教诲。他如一轮皓月,爱我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爱如月光温和平静,爱如冷月看似凄清,却在无数次夜路行走中给了我莫大的力量。

“爸。”我在深夜的东海岸打过去,国内应是清晨,黎明还未睡醒,应有远方鸡鸣。

对方接得很快,电话那头,他声音沉稳又冷漠:“现在美国深夜两点,魏璟燊,我送你去美国不是让你享受夜生活的。”

“我知道,可是我……想你。”我轻声说。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隔了许久,他回我:“夜里饿了记得吃点东西。”

原来,他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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