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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援建亚齐十年回望

2016-07-19

凤凰周刊 2016年15期
关键词:海啸友谊华人

李克难

从印度尼西亚西部城市班达亚齐城向东驱车15公里,便可抵达绿树掩映下的“中国印尼友谊村”。酒红色的房顶,乳白色的墙壁,简朴又不乏别致的房屋层层叠叠地沿着山势镶嵌在山坡上。这是中国在2004年印度洋海啸援助中最大的恢复重建项目。

友谊村的华裔村民老仓民削瘦、干练。祖籍广东顺德的他操一口带有印尼口音的华语,行走在古兰经唱诵声回荡的街头,车上的音乐永远是大陆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流行的歌曲。

与印尼很多地方一样,亚齐也曾有过激烈的排华史。对本地华人而言,减少文化隔阂、增强民族间的融合互信,关系到其生存的根本。从2006年5月开工建设至今,中国印尼友谊村已有十年历史。由于获得了本地华人的鼎力支持,中国在亚齐的灾后援建项目不仅成为当地中国形象的旗帜,也成为增强华人与原住民族之间互信的重要渠道。

山上友谊村与山下国际村

坐落于印度尼西亚群岛的亚齐特别行政区,扼守着马六甲海峡与印度洋间的咽喉,是万岛之国印度尼西亚最西端的省区,也因保有印尼最注重伊斯兰教义的文化与制度而成为32个省区中最特殊的一个,但多年来饱受分裂主义与政治动荡的折磨。2004年年末,一场震惊世界的大海啸夺走17万生命,首府班达亚齐瞬间成为一片汪洋。

2004年大海啸发生后,国际救援纷纷涌入亚齐,从分发粮食到医疗卫生,再到基础设施建设,灾后的亚齐成为世界各国援助能力大比拼的舞台。十一年后的亚齐,各国救援组织和国际NGO早已撤离,留下的则只有分布在班达亚齐周围的数个援建村。站在山上的中国印尼友谊村远眺,就能看到山下这片五颜六色的村落。

在这片国际援建村里,蓝色屋顶的台湾慈济基金会的项目不仅规模最大,建成时间也最早,外表相当整齐,房屋墙壁由木板构成。不远处,由印尼银行与国际一些基金会合作建成的、浅绿色屋顶的援助村则更加简陋,建成时只有房屋的梁柱和屋顶,墙壁需要住户自己修建。一些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能够用上砖墙,经济条件差的则只有木板或铁板搭墙。

条件最好的似乎要数沙特阿拉伯的援建村。尽管规模不大,但白墙绿瓦、镶嵌着沙特阿拉伯国徽图案的一间间房屋颇有几分乡间别墅的味道。其他援建房,包括中国友谊村的援建房,屋顶还都是铁皮,这对于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的亚齐而言并不理想,而沙特村则用的是瓦。不仅如此,沙特援建房每户50平方米的面积也是几个村子里最大的。在沙特村旁边的粉红色房屋由美国穆斯林协会援建,屋檐上均有一个象征美国的五角星标志。一位中年妇女从一间房里走出来,抱怨这里没有自来水,公用的水源又不够用,自己要走到很远的地方去提水。

在老仓民眼里,亚齐各处的援建村“还数中国的最好”。在几个建设阶段,他曾到各个村里走走看看,发现中国印尼友谊村建设用的材料质量最好。不仅如此,其他的援助机构建好援助房后便离开了亚齐,不再理会原先的建设项目有什么样的缺陷和问题,更不会为进一步修缮提供帮助,而中国印尼友谊村则能够持续从中国政府方面获得帮助。

与其他援助村建在地势较低的平地不同,中印尼友谊村建在海拔一百五十多米高的半山坡上。尽管这样的地势再大的海啸也不会受影响,但村里的用水却成了问题。附近没有水源,建设之初援建队曾尝试在村里打井,但打到150多米深都没有水。救援组织在山下打了两口水井,友谊村村民需要用水泵将水抽到山顶的蓄水池。但水泵几乎三个月就要换一次,价格约为一万元人民币,六七次之后,村里经济上承受不了。通过老仓民的沟通,中国领事馆愿意承担村里水泵的费用。老仓民又找到一个卖机械产品的老板,换了更加耐用且更便宜的型号。今天,在村里的水泵旁还立着一块写着“感谢中国驻印尼大使馆捐助中国印尼友谊村水泵”的牌子。

从救援队员到友谊村村民

班达亚齐城内,一艘千吨级被海浪冲进居民区的潮汐发电船,一艘停在一家人屋顶的数十吨的渔船,都已是当地热门的旅游景点。“桥被冲掉只剩下桥墩,几栋房子完完整整全部移到了路中央。”刚一上车,老仓民便开始讲述2004年12月26日那天他九死一生的经历。

车转到一片城中心的广场绿地,绿地上有些抽象的雕塑。老仓民告诉记者,海啸来时亚齐人根本不知道海啸为何物。地震的时候附近的居民就跑到这片广场上避难,以为安全了,岂料海啸一来,整个广场上的人几乎全部送命。

整个亚齐海啸,官方公布的死亡人数达到17万。但真实数字应该更高,因为官方登记的方法是由民众向政府报告每家的伤亡,那些全家遭遇劫难无一生还的家庭很可能没有统计到。从机场入城的路上便有一个埋葬了四万七千多遇难者的万人坑。

老仓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当时女儿在上海,大儿子在泗水,二儿子在雅加达,因为大儿子的小孩出生,夫人也到了泗水照料,海啸发生时家里只有老仓民一人。那天来的先是地震。由于家里只打破了半瓶蜂蜜茶,老仓民当时也很镇静,还向子女们报平安,但很快发现情况不对。

“我出去和人聊天时,看到人在跑,我就问他们怎么跑,他们说水来了。我想太阳光这么烈,哪里有水?回头一看,离自己最多50米,于是赶紧回家。”十多米高的海啸,夹杂着各种杂物,滚滚涌入城中。

老仓民家的门不是一整块的铁板,而是漏风的网格。但离奇的是,水并没有进多少,顺水而来的一些小树叶堆积起来把门上的网格堵住了。外面的水一米八高,一些地方三米,在房间里就只有六七公分。老仓民隔壁那些装铁板门的人家反而被水淹得满满的。

第二天早上四点,在余震中醒来的老仓民,吃掉锅里的剩饭,穿着拖鞋、短裤,拿着相机就出门了。街上满是尸体,每走一步都要很仔细才能找到下脚的地方。到了机场发现人很少,自己几乎是海啸后第一批走出亚齐的人。

老仓民从亚齐飞到棉兰,住了两天后去泗水见到子女,不久又回到棉兰。接机的亲戚把老仓民带进了正在开会准备组织赈灾救援的棉兰华人中。老仓民得知,中国救援队1月1日到达亚齐后因为没有翻译,很多天无法展开工作。棉兰华人组织负责人问老仓民做一天翻译要多少工资,老仓民则说为中国救援队不用酬劳,第二天便自己回到了灾后的亚齐。

回到亚齐的老仓民,成为当时中国救援队不可或缺的一员,从与当地政府保持联系到找到最需要救护的地区,再到维持救援队在当地的生活,都离不开老仓民的身影,每天工作到深夜12点。

当时救援队50多人,由于语言不通,每天光买菜就要花去40万印尼盾,相当于人民币400元。老仓民加入队伍后,早上去医院帮助救援队安排好工作后就去为救援队一天的伙食做准备,一天下来人民币100多元就够了。“卖菜的说,你北京来的也会说我们的语言啊?我就骗他说我有学啊。我说我是来帮助你们的,你们该赚的钱赚,不该赚的钱就不要赚。”

“别人问我一天多少钱,我说我是义务的,‘哪里啊,翻译英文的一天60万(约600元人民币),翻译日语的一天1000块人民币。你们汉语的一天多少钱?我说没有,‘那你为什么?我为了你们啊,你们是我的兄弟啊。”

今天,老仓民的家就安在距离班达亚齐市区大概20分钟车程的中国印尼友谊村。友谊村由中华慈善总会与中国红十字总会募捐,中国水电集团建设。从2006年5月18日友谊村破土动工,到2007年7月19日完成项目移交,整个工程历时14个月,耗资1440万美元。友谊村由七个街区606间房屋组成,配有卫生站、小学、幼儿园、市场以及清真寺。

“当时想再怎么样也要建个三年,没想到一年多就完成了。”

友谊村建成后便要分配房屋给受灾居民。606间房屋大部分由周边各村向县政府报告需要安置的灾民,由县政府审批后再予以分配。而华人的部分县政府则直接委托给了印尼亚齐华人慈善基金会来决定分配的人选,老仓民当时担任基金会的财务主管。申请者提供家庭情况与住房资料后,基金会工作人员便到申请者的家庭进行调查,符合家里经济困难、没有住房等条件再纳入分配范围,之后通过抽签方式确定在友谊村里分到的房屋。

就在房屋分配宣布结束时,一位县长助理走上前宣布,还有一套房要分配给海啸时给当地带来很大帮助的老仓民。无论是带着中国医护人员到偏僻的乡下诊所去医治灾民,还是在友谊村建设中协助中国方面与当地政府进行交涉沟通,老仓民的身影都被当地人看在眼里。

老仓民在友谊村的家是一套与其他房屋并无二致的两室一厅、40多平方米的房屋,在友谊村建设时这里曾被作为材料储藏室使用。从老仓民家门前的果树下,能眺望到大半个友谊村:村口耸立的印有中印友谊村字样的门楼,一座本地风格的清真寺,还有远处浩瀚的印度洋和隐约可见的岛屿。

民族间的纽带

老仓民家里摆出来的照片不仅有与刘建超、章启月两位前中国驻印尼大使的合影,还有与现任亚齐省长、前独立军首领扎伊尼的合影。

从1970年代开始,亚齐便开始出现反叛印尼中央政府的独立运动,多年来分裂主义冲突导致数万人伤亡。2004年大海啸后,独立军与政府和谈,亚齐成为印尼的特别行政区,实行高度自治。今天的亚齐街头还随处可见扎伊尼的竞选宣传画。

1998年,印尼全国发生排华风潮,亚齐却非常平静,由于要闹独立,地方势力不仅没有加入排华,反而提倡保护华人。但在历史上,亚齐也曾发生严重的排华运动。

老仓民说,大海啸发生前,亚齐大概有七八千华人,但亚齐历史上的华人数量远不只这些。1965年,苏哈托发动政变,印尼各地发生排华运动,亚齐首先开始,可能有7万华人因而离开亚齐逃往南边的棉兰,建立了一个叫美达村的亚齐流亡华人聚居地,老仓民当年也是逃出亚齐的华人之一。

老仓民称,中国政府曾派船分四批到棉兰接走印尼华人,但老仓民被排在第五批,只得留在棉兰。老仓民在棉兰打工做生意,在棉兰成家。尽管棉兰经济比较发达,但当时老仓民觉得自己没有本钱,做小生意在小地方会比较好,于是又搬回了亚齐。

今天,老仓民已是中国在当地不可或缺的联系人。由于救援时的大力帮忙,老仓民和中国驻棉兰领事馆一直保持着紧密关系,中国方面无论是媒体还是政府到当地访问必会联系到他。老仓民凡接到电话都会二话不说地前去迎接。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事都“关系着两国关系的进展”,如果因为自己没有答应而阻碍工作的进展,自己心里会过意不去。

由于受灾时的活跃以及与中国大使馆保持着的紧密关系,老仓民在村里也已是家喻户晓的人。尽管自己在村里热心帮忙,但自己并不担任什么职务,因为觉得本地人贪腐严重,自己“不愿参与”。但老仓民仍能得到村里人的尊重,并让村里对华人的态度有所改观。

友谊村村委会秘书告诉《凤凰周刊》记者,村里小学校的教室装修、村里的桥、村口大门的刷新,都是中国大使馆提供的经费。第一次章启月大使过来的时候给了3000万印尼盾,第二次刘建超大使过来给了6500万印尼盾。虽然数目不是很大,但除了中国印尼友谊村大使馆继续援助以外,其他的援助项目房子建好了就不管了,这一点中国很了不起。

由于地方政府办事效率一向低下,村里小学正在增盖的一间小小的校舍还是两年前报送县政府的。因此,但凡村里出现问题,村里人似乎更倾向于通过老仓民找中国领事馆解决。

“他们如果有人说华人怎么怎么,就会有人站出来说‘那你看今天没有那个华人(老仓民),我们就没有水喝了。别的人也就不说了。”

老仓民有个习惯,平时外出坐印尼鹰航的航班,或是到银行办事,飞机上柜台上有发免费糖果的,他就收起来,回到村里散步的时候,发给村里的小孩。

“原住民小孩就认准我,围着我转。我说没有了,他们还有礼貌地说不用去买了。”

老仓民笑个不停。

亚齐历史博物馆门口矗立着一口郑和时代带到当地的钟。1405—1430年间,三宝太监率领的船队曾多次来到印尼诸岛,大量中国东南沿海商民也跟随移民印尼。尽管并没有郑和来过亚齐的明确记载,但不少亚齐人相信亚齐也曾是中国船队停靠过的一站。友谊村村委会秘书告诉记者,最近村里计划将会客厅建设成为一个郑和纪念馆,以此告诉大家亚齐的历史,也能吸引游客,这个想法也得到了中国驻棉兰领事馆的支持。

事实上,扼守着印度洋与马六甲海峡的亚齐从来就是各个种族、各个文明交融的地方。一些“原著民”长着白人的样子,其实是葡萄牙人的后代。一种流行的说法是,亚齐的四个英文字母“ACEH”分别代表着阿拉伯(Arabia)、中国(China)、欧洲(Europe)和印度(Hindu)。

亚齐与马来半岛只隔着一道马六甲海峡。一到周末,从新加坡、马来西亚来的游客便让亚齐并不宽敞的街道变得拥挤不堪。由于风景秀丽,友谊村也成为亚齐一个不大不小的旅游景点。老仓民说,最近一个马来西亚旅行团一次就带来了六个大巴的游客。

“但其他的援助村没人去,这里就有人来。首先是一进来大门就有特点,当地人和华人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大家都想来了解。”

与亚齐其他地方一样,每到祷告时,诵经之声便会从友谊村口的清真寺传出,回荡在整个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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