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重重的雨果
2016-07-18傅铿
傅铿
1885年5月22日,星期五,那天夜里一场疯狂的雷阵雨从巴黎上空倾泻而下,清晨时分,一大批黑压压的人群打着雨伞,聚集在八十三岁的奄奄一息文化巨人雨果的住宅外面,像是罗马军队在围攻城堡。城堡里,巨人仍在与死神作最后的挣扎。一早就有人传出话来,雨果对其孙女简妮用西班牙语说了“再见”,七点,巨人又吐出了“分离”两字。到下午一点二十七分,巨人从床上抬起头来,像是要鞠躬,随后回落到枕头上,走入灵界。
法国国会匆忙通过了一个议案,决定将雨果安葬在“先贤祀”内。自从1791年“先贤祀”首次被立为法国文化名人和英雄的安葬地以来,这已经是第四次象征着国家与教会之间的反复抗争了。在雨果去世之前,“先贤祀”(Pantheon)仍然是一个敬拜巴黎保护神“圣吉尼菲”(Saint Genevieve)的天主教堂。1744年,路易十五在征战中受伤,生命垂危,于是国王向巴黎保护神祈祷,如果让他康复,他发誓一定重修“圣吉尼菲”教堂。到1764年由国王奠定了第一块基石,但教堂直至路易十五死去十五年之后的1790年才建成,那时法国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天主教会在消灭之列,于是次年便有“先贤祀”的诞生,卢梭和伏尔泰是第一批进入“先贤祀”的法兰西文化巨星。
由于这些政治上的精心安排,法国参议员和世界上最著名的诗人小说家雨果的葬礼耽搁了一周多后,定于5月30日星期六举行。在葬礼的前一夜,雨果的灵柩停放在凯旋门边上一个临时搭起的塔台上,供人们瞻仰。据著名作家爱德蒙·龚古尔说,那天夜里巴黎所有的成人娱乐场所都关门了,青楼女子都来到面对凯旋门的香榭丽舍大道两旁的草地上,以示对逝者的尊敬。
次日午时前,两百多万人的游行队伍从凯旋门出发(当时巴黎的长住人口不到两百万人,显然有很多人来自外省),由香榭丽舍大道到协和广场,跨过塞纳河到左岸的圣日尔曼大道,由西往东来到圣米歇尔大道,再转入“先贤祀”所在的苏佛罗街(Rue Soufflot),行程五公里。走在最前面的是雨果在遗嘱里设想的“穷人的灵车”,由两匹跛脚的马拖着一辆铁皮破车。游行队伍中有退伍军人、公务员、艺术家、作家、动物爱好者、中小学生,也有各种千奇百怪的俱乐部,如“吸大烟者”和神秘的地下组织“土豆俱乐部”,其成员拒绝向死者脱帽,因而招致谴责。灵车经过塞纳河桥上,一位在桥墩上观看的女人不小心掉入河中,不幸淹死,一位男子跃身入河去救也死于非命。在圣日尔曼大道上,一位产妇开始分娩;灵车经过圣米歇尔大道上的克鲁尼咖啡馆时,有人发生争吵,一位女子被踩在众人脚下,发出惨叫。警察抓走肇事者后,队伍继续行进,经历了两个多小时后,灵车到达了“先贤祀”。十九位要人在临时搭建的讲台上致词,周围都是衣冠楚楚的达官贵人,一位长着老鹰眼的记者却看到一位年轻女子坐在一家大旅店的屋顶上,给孩子在喂奶!雨果的灵柩放入了“先贤祀”第二十四号灵穴,与卢梭成了面对面的邻居。整个游行队伍经过六个小时,才算瞻仰到了雨果的最新灵位。花了两万五千法郎举行的雨果葬礼,可以说是现代文明史上最大的闹剧,只有一个崇尚英雄崇拜的民族才会热衷于这样规模的葬礼;然而这样规模的葬礼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发的,妓女们在香榭丽舍大道两旁的表现就最好地表明了这种自发性,不管是通过宣传还是日常生活中的感染,雨果成了几乎每个巴黎人心目中的偶像。
时光倒流四个春秋,1881年2月26日,正逢雨果七十九岁生日。前一年,雨果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海外流亡之后,正式回归巴黎定居,并成为第三共和国的一位参议员。共和国为了庆祝雨果进入人生的第八十年,特别组织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游行,雨果住宅所在的德劳街(Avenue D'Eylau)头建起了一座凯旋门,雨果的住宅则飘下一幅巨大的三色旗。2月27日星期日上午开始,由五十万人组成的游行队伍从德劳街出发,经过香榭丽舍大道,再沿着塞纳河右岸边,最后来到巴黎市中心。自从拿破仑一世的时代以来,这是巴黎人所看到的最长的游行队伍。从中午开始,雨果带着孙子乔治和孙女简妮,坐在阳台上向游行队伍不断挥手,眼角泪花盈盈。走在最前面的是参议员和国会议员们,接下来是一个小孩方阵,打着喜气洋洋的旗帜,上面写着“做爷爷的艺术”。随后是由五千名音乐家组成的巨型队伍,演奏“马赛曲”。各种雨果做梦也没有见过的,来自于远方城乡的组织都参加了游行,如“反教会民主联盟”、“离婚之友”,巴黎二十个体操俱乐部的成员,以及印刷雨果第一本诗集的排字工人,抬着陈旧的排印机器,当然还有一个象征雨果著作的巨型蛋糕,走过了雨果家门前。游行队伍走了六个小时才结束,到掌灯时分,雨果家里到处是鲜花和蛋糕。十周之后,雨果家所在的大街改名为“雨果大街”。
人们一定会感到奇怪,十九世纪的法国人尤其是巴黎人为什么会如此崇拜雨果?雨果这样一个无限迷恋女人裙带的花花公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和声与韵律打动了法国人的心声?雨果的超人魅力不单单来自于他的同情劳苦大众的著名小说《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等,或者是他的众多剧本,如《发笑的人》和《海上的劳工》等,也不仅仅是他在布鲁塞尔和英国流亡期间勇敢地写了抵抗拿破仑三世的檄文《小拿破仑》。最为重要的是,就像美国记者大卫·唐尼(David Downie)指出的,雨果的思想境界超前了至少整整一个世纪。雨果从1848年法国革命开始,已经提出了普选权、免费教育、保障工人和妇女权益以及废除死刑、消灭贫困和欧洲联盟等纲领。它们在雨果去世一百年后才逐步得以实现,从而证明了雨果的远见(Visions)代表了法国人良心中的历史方向。可见,他的精神境界所代表的是法国人的良心:雨果最为关心的是司法正义和社会正义,这是他同情穷人的根本,因为穷人最得不到社会的公正对待,这就是为什么《悲惨世界》的主题已经成了一个现代世界的永恒主题。
雨果从小就被称为法兰西“天才诗人”。维克多·雨果的父亲李奥坡·雨果是拿破仑一世麾下的一位将军,曾经做过意大利和西班牙的总督。在巴黎的岁月里,雨果与邻居阿戴尔·福歇成了秋千玩伴。阿戴尔的父亲彼埃尔·福歇是一位公务员,是老雨果的一位好友。据说,老雨果和彼埃尔·福歇在阿戴尔出生之前,就曾有约定要让维克多与阿戴尔结成伉俪。老雨果在拿破仑一世退位(1814)前被封为伯爵(Viscount),波旁王朝复辟后,老雨果的爵位得到了确认。1817年,刚过十五岁的小雨果应征法兰西学院的征诗竞赛,写了一首两百多行的歌颂波旁王朝颂诗,居然得了第一名。
1819年4月26日,雨果向只有十五岁的阿戴尔写了第一封求爱信,小雨果如此自信,以致首封情书的信末署名竟是“你的丈夫”!1820年2月13日,未来法国国王查理十世的儿子贝利公爵在歌剧院的台阶上被人刺杀,小雨果写了一首哀悼诗。据说路易十八读到雨果的诗后掉了泪。当时名闻遐迩的浪漫主义作家夏多布里昂约见了十九岁的雨果,称其为“神童”(Lenfant sublime) (这一称呼一直会伴随雨果进入中年)。经过两年多的苦追,1822年10月12日,维克多与阿戴尔终于结成了伉俪。雨果给阿戴尔的婚前最后一封情书中说,“有志者,事必成”(where there is a strong will, there is a way)。1824年8月28日,雨果的第一个女儿丽奥波亭(Leopolding)出生,在女儿受洗的同一天,路易十八去世,雨果又写了《路易十八的葬礼》颂诗。1825年4月24日,新国王查理十世登基,有念于神童历来对王室的深情,加封给雨果两个会令人一生羡慕的头衔:宣布雨果将是新国王在卢昂加冕典礼上的官方诗人;授予雨果最高的骑士“军团荣誉勋章”。
接下来的几年里,又有二男一女诞生。1827年4月27日,雨果一家搬进香榭圣母大道上的公寓。一位叫圣伯夫的年轻评论家闯入了雨果一家的生活。这位年轻人比雨果小两岁,是一个长得奇丑的害羞之人:褐黄色头发,巨大的鼻子和耳朵,会不自觉地流口水,不断地搓双手,从来不敢对视别人的眼睛,讲话则含糊其辞,语无伦次。但圣伯夫是雨果的一大崇拜者,他在报刊上发表了诸多雨果作品的评论文章,溢美之词有如瀑布倾泻而下,赞美雨果是当代最杰出的哥特式浪漫主义诗人、小说家和剧作家。可能是圣伯夫的甜言密语令雨果心醉神迷,在未来的两年里,圣伯夫几乎成了雨果家里的一个成员,在同雨果讨论文学之余,圣伯夫还帮助阿戴尔照看他们的几个孩子。雨果万万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卑谦害羞的崇拜者暗地里居然看上了自己的妻子阿戴尔,用温馨顺从以及诗歌情书打动了阿戴尔的芳心;照圣伯夫的说法,他在见到阿戴尔之前,就已经在雨果描写阿戴尔的诸多诗歌中爱上了阿戴尔!到1829年,圣伯夫和阿戴尔背着雨果开始偷情,圣伯夫在雨果家附近租了公寓,阿戴尔不时到圣伯夫的公寓里与其幽会。根据1843年圣伯夫私下印行的诗歌来看,人们一般以为,雨果的小女儿阿戴尔是圣伯夫所生(1830年7月27日出生)。
大约从1830年底起,雨果隐约察觉到了圣伯夫与阿戴尔之间的私情,圣伯夫竟写信向雨果忏悔,说他爱上了阿戴尔,感到“万分愧疚和愚蠢”。在婚前嫉妒之心就万分强烈的雨果,其内心痛苦和愤怒可以想象,但雨果出于真正浪漫的骑士风度和一片真诚爱心,他把嫉妒和痛苦转化升华成了文学创作。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感应,从1830年7月至1831年1月,雨果写出了哥特式风格巨作《巴黎圣母院》(1831年3月16日问世),圣伯夫的形象就像是丑八怪撞钟人加西莫多,心中暗暗爱上了天真无邪的吉普赛少女爱斯密朗达。后来,雨果把圣伯夫比喻为一条有毒的响尾蛇,在偷吃秃鹰之卵。按照拿破仑一世制定的法典,如果妻子有私情,丈夫可以得到最为有利的离婚判决,但是雨果终其一生都从来没有提出过离婚。
1833年3月,雨果心中再一次燃起了爱情之火,这一次的缪斯是一位话剧女演员朱丽叶·德劳,比雨果小四岁;在结识雨果前,朱丽叶曾是接待高级客人的交际花(Courtesan)。同年6月,巴尔扎克在给未来妻子的信中写道:“雨果爱上了一位叫朱丽叶的演员。伴随着爱心的其他征象,这位演员给他寄去了一份七千法郎的服饰账单。雨果被迫使用了期票,以便支付他的情债。想象一位伟大的诗人—因为他是一个诗人——在为支付朱丽叶小姐的服饰而工作。”
七千法郎确实是一笔巨款,相当于一位高级医师的两年薪金。但是真正的爱情是无价的:在未来的五十年里,雨果又有过无数次外遇和一夜情,但对朱丽叶的爱情之火从未熄灭。在这五十年里,朱丽叶写给雨果的信有两万五千封之多,她的墓志铭骄傲地写着:“世人享有他的思想,而我则拥有他的爱情。”在同朱丽叶的新欢岁月里,雨果为情人写了几部剧本,让她出演主角;其中最著名的剧目是《玛丽女王》(1833年11月6日首演),描写亨利八世的长女玛丽执政期间残杀新教徒的故事。1841年1月7日,雨果被选入“法兰西学院”,成为法兰西四十名不朽文化名人之一,与拉马丁、大仲马和托克维尔等成为同伴。6月3日,雨果在法兰西学院作受任演说,朱丽叶坐在前排,奥尔良公爵和夫人也出现在观众席上,更有无数雨果的年轻女粉丝排队数小时,就为了一睹雨果的风采。雨果在演说之前,首先对朱丽叶含首微笑,后来朱丽叶说,那是她最自豪的时刻之一。1843年7月中旬,雨果带着朱丽叶沿着卢瓦河度长假,一路旅游到西班牙边境。9月初,雨果在小镇上的报纸上得知,新婚不久的十九岁心爱长女丽奥波亭在塞纳河上的翻船事故中与丈夫一同不幸身亡,道德意识感强烈的雨果在此后一系列诗作中都表露了悔恨交加之情,乃至说这是“上帝对他的不忠行为的惩罚”。
对朱丽叶爱情的最严峻考验,发生在1845年雨果的一次花边丑闻上。那年4月13日,四十三岁的雨果伯爵被君主立宪的七月王朝菲利普国王任命为“法国元老”(Peer of France),相当于参议员,享有刑事豁免权。当时雨果已经在国际上享有盛名,与王室家族关系密切,为年轻人所崇拜,与列朝政权都有历史渊源,同时是一个志于慈善事业的保守派。也是在同一年,雨果又结识了一位新欢丽奥妮·比尔德,一位比他小十七岁的作家,其丈夫奥古斯特·比尔德是一位雕塑家。丽奥妮正在与丈夫闹离婚。雨果以“阿波罗先生”的名字在国会和法兰西学院附近的圣罗克大道上租了公寓金屋藏娇。7月4日晚上,两人正在床上寻欢作乐之时,豁然之间两名警察破门而入,控告他们犯下了通奸罪。原来警察是丽奥妮的丈夫派来的。两人都被带到了警察局,察经过一番调查发现雨果是“法国元老”,当场将其释放了。但丽奥妮则被投入了监狱。据说国王得知此事后恼怒万分,涉及“法国元老”的事情政治上都相当敏感,但也只能在暗中平息这一丑闻:王室给丽奥妮丈夫一项交易,向他订购一件雕塑,让他撤销控诉。比尔德先生更加看重商业交易,于是丽奥妮得以在两个多月后出狱,随后被迫在一家修道院度过一段日子。
此后丽奥妮与丈夫离婚,但同雨果的恋情又持续了六年多,雨果另觅新屋藏娇,起初还将朱丽叶一直蒙在鼓里。阿戴尔则更有一番自己的恋情逻辑:她感到丈夫情人(朱丽叶)的敌人是自己的朋友,所以她索性雇佣丽奥妮在自己的家里做文字工作,丽奥妮进出雨果之家有如家庭中的一员。此后的六年里,法国政治风云多变,1848年2月革命后,雨果差不多放弃创作介入政治,被选入国民议会。在此政治天翻地覆的岁月里,雨果实际上维持了三位恒常的女人,实实在在的是狡兔三窟。直到1851年6月28日,朱丽叶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都是雨果写给丽奥妮的欲火中烧的情书。这是丽奥妮对雨果的最后通牒:让雨果在丽奥妮和朱丽叶之间做出选择。毕竟是朱丽叶更加理解雨果,她主动给了雨果四个月的试验期,让他慢慢做出选择。于是在路易·拿破仑政变(12月2日)前夕,雨果选择了更加通融、也更加看重实质(爱情)而不是形式(婚姻)的朱丽叶。政变之后,雨果在欧洲其他国家(主要是英国)流亡了将近二十年,期间朱丽叶一直是陪同雨果夫妇流亡。阿戴尔1868年去世后,雨果也没有再婚,但朱丽叶此后成了雨果家的主妇,直到1883年去世。
为了写本篇随笔,笔者特地在2015年圣诞节次日,前往纽约观赏了百老汇音乐剧《悲惨世界》,感受那震撼人心魂的主题合唱。音乐剧的主题合唱象征着雨果作品中的道德感召力,但正像法兰西民族性格中充满着各种矛盾一样:高唱平等自由博爱,然而真正做到政教分离,实现妇女权利和人身自由却比英美国家要晚一百多年!同样,雨果也是一个这样充满矛盾的文化巨人,从早年的保皇派转变为后来(1848年后)的社会主义者,同普鲁东一样主张废除私有财产。雨果在作品中为穷人和女性呐喊,然而据罗布的统计,他对穷人实际生活的了解,大都是从妓院中得来的:从1847年到1851年,在维持三位固定女性的同时,雨果接触了近一百五十位下层卖身女性;在他去世前三个月里,他竟与八位不同女性交往过。此外,雨果一生反对暴力,但他那些社会主义的空想却很容易诱惑人走向革命。看来任何文化巨人也都只能远瞻,而不忍近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