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的地名 失落的文化
2016-07-18文丨文
文丨文 君
“纠结”的地名 失落的文化
文丨文 君
地名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名片和精神生态所指。一个好的地名不仅有助于指示方位、方便居民生活,更能唤起年轻一代对城市历史的兴趣,增强年轻一代对城市的认同感。更改的基本原则,是“能不改者尽量不改”。
近来,著名作家、人民日报文艺部高级编辑李辉在人民日报发表评论《地名是我们回家的路》一文时建议,“像‘徽州’这样重要的历史地名,不妨考虑恢复”。同时,李辉还在微信上发表《徽州,归来吧!》一文,呼吁恢复“徽州”之名。之后,安徽省黄山市民政局局长朱学军就此接受安徽当地媒体采访时称,更改市级名称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民政部门将深入调研,尽早提出建议。
一时间,因安徽省黄山市是否应该恢复古称“徽州”,引发地名的口水之争,有人顺势提出,将西安改回长安在网上引起热议。改与不改都有人支持,也各有各的理由,其实,黄山名称的变化,只是中国地名变迁的一个缩影。
乡愁何处寻
地名不仅是一个名称所代表的空间范围和时间范围,还存在地名本身以外很多方面的内容,有其历史的、文化的、社会的、民族的等各方面的意义,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名片和精神生态所指。
据统计,目前,我国约有千年古县800多个、古镇1000多个、古村落10万多个,百年以上地名不计其数。
然而近些年,一些地方出于各种目的,频改地名,有关改地名的讨论,从未停歇,甚至有些貌似方便、洋气的新地名、怪地名出世,部分蕴含人文韵味、精神图腾的老地名被挤下了历史舞台。记者发现,地方总想着改名字,大多有以下几方面的原因:
借名牌、名人、名企、典故效应开发旅游,发展经济。1994年借中国首个国家森林公园之名,湖南大庸市更名为张家界市,后又传因电影《阿凡达》而享誉国际的著名景点“南天一柱”改名为“哈利路亚山”,不免有些东施效颦,让人哭笑不得。无独有偶,“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朱熹故里、徽商发祥地、明清社会文化缩影的水墨徽州,在1987年被撤销,变成地级市黄山市,有了名牌却失了文化和底蕴,实在令人惋惜。
此外,一些地方人士为本地积极动议将河南鹿邑县改为“老子县”,将贵州水城县改为“夜郎市”。还有多地虽未改名,却争打“名人故里”品牌:曹操故里、墨子故里、徐福故里……甚至“西门庆故里”都被列入争抢名录。
借行政区域规划变更“改名”“复名”。在部分辖区调整中,地名也会出现不断变更的现象。1986年湖北省沔阳县撤县并市,改名叫“仙桃”。籍贯湖北的作家池莉形容这种感觉“顿时一瓢冷水,兜头浇下,自豪感变成无地自容感,一屁股坐在古老城墙上,抚今追昔,愧对祖宗”。池莉说,湖北“沔阳”,是个古名,新石器时期,先民已生息这片云梦泽。沔阳有沔阳三蒸沔阳花鼓戏等民俗民风。改掉沔阳,那得改掉多少历史?
一些曾被改名的地区也借机“复名”。1950年起云南思茅地区先后经历了宁洱、普洱、思茅多个名称,2007年又更名为普洱市。而神农后裔封王处、“扼四方之襟要”的古城陕州,也因黄河水利枢纽工程被改称三门峡市。屈原寓意“圣地”的名邑“兰陵”、关羽大意失掉的古郡“荆州”,也先后经历了“苍山”“荆沙”等往复更改,终得以重拾旧名。
当然,还有一些实在荒谬的理由,为讨吉利“祈福避邪”等,说出来也让人有些哭笑不得。如,河北完县,其前身是金代之完州,寓意山河完固,本是佳名,奈何有外商认为“完”寓意“完蛋”,遂于1993年更名为顺平;2010年5月,江苏省宿迁市骆马湖被悄悄改为“上马湖”,据报道,原因是当地旅游部门认为骆马湖谐音“落马湖”,会引起来访官员不快;辽宁铁法市,以金兀术曾在该地某山调兵遣将之传闻为由,竟将市名更改为不伦不类的“调兵山市”,沿用至今,真是一个大写的“囧”字。
地名的各种荒诞戏码,也在国内的小区楼盘取名上不断上演,洋名一个接一个,香榭丽舍、挪威森林、金色维也纳、曼哈顿、威尼斯等……不怕夸张只怕不洋气,但不规范地名的存在给群众出行带来诸多不便。
一方面,小区喜欢用洋名,觉得用了洋名,品位就提高了。另一方面,对国际化的非理性看法,导致了“洋地名”泛滥,其中商业炒作发挥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房产作为商品,起个好名字,对销售而言自然是重要,但对于消费者而言,这样关系整个家庭的大型消费,要考虑的因素大多更加现实——面积、预算、户型、学区、物业、交通、配套设施、增值空间等。
而“洋地名”对于当地市民来说,可能带来的就是麻烦:“原本记得大概位置的,有些地方换了站名,找都找不到了;有些‘洋地名’,记都记不住,说也说不出来;有些‘洋地名’都很像,也很拗口,常常傻傻分不清楚。”不少市民会有这样的抱怨,不少地名盲目跟风,导致土生土长的当地市民们“在自己家,却迷了路”。
城市之根
针对“改地名”这样的行为,大部分公众表现出了反感。河南新郑市想把用了两千多年的“新郑”改了,因为据说新郑是轩辕黄帝故里,当地就想干脆改为“轩辕市”。争论了一阵子,后来又不见提了。
网友讽刺道:“这事儿搞得据说是黄帝出生地的山东曲阜很郁闷,要争的话,曲阜顺着这个思路,可以改为孔子市,然后下设孟子、颜子、曾子等几个区,再设72个社区3000条街道,将三千弟子七十二大贤人全包了,这样一来,谁也比不了!”
地名的产生,有其历史文化根源,凝结着深厚的历史文化信息,也携带着地名最初产生时的人的价值观。地名是地方文化的重要标志,每个地方气候地理、风俗习惯、生活方式各不相同,因此也会形成不同的“地名文化”。
表面上看,一些乡土地名与“高大上”比较遥远,但土地名有时过境迁的烟雨沧桑,更有源远流长的文化积淀。每个约定俗成的乡土地名背后往往记载着一段历史、一种民俗,或者藏着某个故事,纪念某位志士名人,这些地名可能演绎着从农村到城市的发展变迁过程,也是若干年后的城市之根。事实上,土气的城市地名并没有什么不好。比如,北京的中关村、带“村”字,但丝毫不影响中关村在全国的高新科技领军地位。
地名承载了大量个体记忆与情感,并非哗众取宠的工具,一些地方对地名任性命名,胡乱改名,既剥夺了公众对公共资源管理的参与权,也可能给公众生活造成不便,给城市历史文化带来缺憾。有些地名更改乃是出于历史原因,有些则因权力使用未被有效约束,仅将经济利益作为出发点和落脚点,对地名、百姓缺乏足够尊重和敬畏。
对于,乱取洋地名、楼盘名,云南大学建筑与规划学院国际交流部部长汪洁泉说:“不少传统地名能够解读出一个地方大概的位置、曾经发生过的历史事件,地名承载了一个地方的地理、历史、文化信息,盲目使用‘洋地名’,会造成传统文化的断代。”一个好的地名不仅有助于指示方位、方便居民生活,更能唤起年轻一代对城市历史的兴趣,增强年轻一代对城市的认同感。
而今,人们为了追逐经济利益,将中华民族的人文初祖黄帝地方化,将伟大的黄帝做成小地方的形象代言人,将一个个具有丰富文化内涵和历史渊源的老地名改为当下人的直接经济诉求,或是胡乱起洋名,破坏了文化传承,从而让地方变得浅薄、苍白、露骨和势利。
网友就直接指出:“现在这种为了追求经济利益,而急猴猴的德性,本身就是势利与刻薄的赤裸呈现。是用一种急功近利的粗鄙无文,对具有历史文化意义的老地名进行文化强拆!”
那么改地名,这种事儿,就这么被一竿子打死了么?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地、名相宜,总归是皆大欢喜。2010年12月,湖北省襄樊市改名为襄阳市,恢复了这个西汉时期就已在用的古地名。在襄阳市成立工作会上,当地官员介绍,襄阳为西汉初年地名,襄樊的改名受到了许多襄阳籍海外华人的支持。人民日报刊文表示,“像“徽州”这样重要的历史地名,不妨考虑恢复。毕竟,没有‘徽’,哪来‘安徽’?”
国家行政学院教授竹立家非常赞赏一些历史名城将文化遗址地区保护起来,甚至恢复古名的做法。“比如说荆州,它在三国时期就很有名气。一看到这样的地名,就自然想到我们国家悠久的历史文化。”他认为,许多地名承载了一个地方人长时间的记忆,本身已经成为历史文化的载体,改名则是把这些记忆人为地截断。
失落的文化
地名改来改去,图的是个名,却很少有人想过,为什么非得改,以及要付出的成本。
地名更改不仅是改个名字而已,要涉及诸如邮政、市政、房管等各个方面的配套机制,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
举一个典型的例子,文革期间,在北京,张自忠路被改成“工农兵东大街”、赵登禹路被改成“中华路”,佟麟阁路被改成“四新路”。北京市委当时的口号是“路名大革命,全城一片红”。据统计,仅文革初期,红卫兵就把北京的412条街道胡同改了名,占全市街道、胡同总数的8.6%。
除此之外,文革期间,甘肃天水市秦州区有70条街巷被改名为“反修巷”、“文革巷”等名称;福州城区的街道名称,改动比例高达98.7%……这种“地名一片红”的狂热,造就了大量的重名同音地名,地图、公章、招牌、路标、公文、出版物等不可能紧跟运动的步伐迅速更改地名,造成了办事找不到人、信件无法投递等诸多混乱。
“文革”期间大规模、强横地更改地名,除了纷扰,只能用以佐证那个年代的荒诞。随着运动接近尾声,大部分地名又都恢复了原貌。
1979年,中国开始搞“第一次全国地名普查”。这次普查,动用10万之众,历时7年,除纠正文革期间的地名乱象外,还获得了陆地地名550余万条,沿海岛屿、海域地名2万余条。普查结束后,自国务院而下至各县市,成立了“地名委员会”。
新一轮的改名风潮自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这一次的动机是“发展经济”,所以更名者以城市居多。这场改名潮延续至今,经济层面成功者很少。
地名的更改,虽然只是时代大变迁的一小部分,但在这个过程中伴随着大量古地名的消失,才是令人痛心的现实。
2014年全国地名普查发布数据,从1986年以来,伴随着城市化这一“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我国约6万个乡镇名字、40多万个村名被遗弃,永远地躺在了故纸堆里。而城市的大拆大建“功绩”也所在不小,2013年民政部资料显示,1980年到2003年,北京消失的胡同地名近40%。空间地理和历史脉络,由于地名的消失而中断,正是文化消亡的一部分。
历史地理学者葛剑雄很久以前就呼吁慎改地名,他认为地名是中国的历史坐标,离开了这些坐标,历史的空间就无法准确复原,国家民族和家族个人的记忆就会断裂消失。应该保持地名的相对稳定,改名需要尊重历史文脉和民意,行政乱作为将不仅为当下添堵,也会令后人耻笑。
用制度保护地名文化
今年三月,国务院第二次全国地名普查领导小组办公室召开会议,民政部部长李立国表示,一些地方对地名文化的理解不够正确,甚至轻易乱改地名,导致许多具有深厚文化内涵的地名快速消失,还有一些地名“贪大、媚洋、求怪”,丢了传统,断了文脉,对地名的文化传承造成很大损害。
《地名管理条例实施细则》明确规定不以外国人名、地名命名我国地名,其中包括居民区、楼群、建筑物等。因此,要重点清理整治居民区、大型建筑物、街巷、道路、桥梁等地名中存在的“大、洋、怪、重”等不规范地名,并加强地名文化保护,希望各地在更名工作中更加注重历史文脉保护。
4月,为加强行政区划管理,优化行政区划设置,民政部就《行政区划管理条例》(草案)公开征求意见。
条例规定,未依照本条例规定批准,不得擅自变更行政区划的名称(简称)、建制、排列顺序、政府(派出机关)驻地、行政区域界线。这也是首次提出了行政区划管理上的禁止性条款。同时还明确,行政区划名称应当体现当地历史、文化和地理特征。原则上不得以产业和产品等名称作为行政区划专名。
有专家预测,现今正在推进的这场地名普查与整治,或将造成一次大的地名更改风潮。前鉴不远,专家提醒有两点教训是值得吸取的:
地名更改的基本原则,是“能不改者尽量不改”。
地名存在的首要价值,乃是为民众日常生活服务。政治需要、文化回归之类的东西,都要靠后站。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一个地名的更改都会产生巨大成本。2010年底“襄樊”更名为“襄阳”,即有学者预估“修改各种地图、公章、证件、招牌等”行政成本将至少达1亿元,至于民众要承受多少成本,则未考虑在内(此次更名实际产生了多少成本迄今并未公布);石家庄市区划地名办则在2009年对外界透漏,如果石家庄要改名字,“没有10亿元人民币是完不成的。”这些成本,最终会回摊到民众头上。尽管网络上很多人以恢复文化传承为由,支持修改地名,但往往忽略了这种巨大成本。况且,为恢复几百年前的传承,而抛弃近几十年的文化、情感沉淀,得失也未必能够算得那么清楚。所以美国地名委员会的立场是:仅仅为了纠正历史错误或者回归历史传统,并不构成更改地名的理由。简言之,能不改者就尽量不改。
小区、楼盘名称变更与否,当以居民利益为依归,而非文化品位的高低。
更改小区、楼盘名称,是这轮整顿的重点。确实,中国现在很多城市的小区、楼盘名称,存在着“大、洋、怪、重”的特点。像北京就有加州水郡、塞班假日、中海安德鲁斯庄园、特区808、DBC加州小镇……不过,楼盘名称,既是地名,也是财产,用学者陈耀东的话说,就是——“由于楼盘的不动产属性,使得楼盘的名称具有商品房的商业标识与地名双重属性。”作为地名,需遵循《地名管理条例实施细则》第八条“不以外国人民、地名命名我国地名”。作为财产,需尊重业主意愿不得随意更改;一旦更改,业主需修改各种证件、资料(如房产证、房屋租售合同、银行抵押登记等等),影响生活、工作甚巨。况且,许多已建成的楼盘,其名称虽不合《地名管理条例实施细则》,但确是经过了地名主管部门的批准,才成为所谓的“标准地名”,楼盘也才能对外出售。当年批准,如今整顿,产生的行政成本以及对居民生活、工作造成的负面影响,究竟该由谁来承担责任,也是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至于楼盘名称文化品位低下,实难构成其需要整顿的理由,正如李二狗愿意叫李二狗,只要不违背法律,是谁也管不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