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典故
2016-07-16白积缘
【作者简介】
白积缘,回族,桂林市戏剧协会会员。在各级文学刊物、报纸副刊发表杂文、小说、散文15万字。1994年开始小品小剧创作,小品《守水》获桂林市第15届“漓江之声”创作奖,1995年广西第四届剧展二等奖。至今已创作10余个农村题材的小品在桂林市“漓江之声”决赛演出。除《守水》外,另有《报案》《乡长戽鱼》《送酒瓶》《符咒》《生死边缘》《无人卖果摊》获创作奖。
胖嫂那两只眼睛瞎而复明,把人都得罪了。
小街上的人说胖嫂竟然会设局下套。这话传到胖嫂耳朵里,胖嫂连叫冤枉。她说我一天就是吃饭吃药屙屎屙尿,设什么局下什么套啊?
各位读者,我不懂小说的什么篇章结构,只是想到什么就讲什么,敬请谅解才是,但说的都是实话,不懂虚构。记得读书时老师讲过小说要有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胖嫂就算是主要人物吧。
想给这个主要人物下个规范的定义,很难。她除了“农村五保户”的身份之外,再无头衔。说是“军嫂”嘛,不大靠谱。男人福哥当年是国军,后来是志愿军。照胖嫂的说法,丈夫是起义兵。侄儿爱吹胡须(揭短)扫她的兴,扳口劲(顶嘴)。硬说是俘虏兵。她就拿菜刀砍侄儿家的香火。后来有一次,侄儿无意中又说了“俘虏兵”三个字,胖嫂恰好走到门口听见,就顺手捡起块砖头甩进去砸电视机,“乓”的一声,幸好砸偏一点,把后面的香炉钵砸坏了。气得侄儿媳妇说,再也不认这个婶娘了。后来胖嫂的眼睛瞎了,侄儿媳妇还说拜天拜地,祖宗显灵,心爽眼凉。
像胖嫂这种直性子没有曲曲肠的女人,会设什么局呢?
当然,也有人说,福哥爱下象棋,极会设局下套吃对方的棋子,难说胖嫂不是从他那里学来的。这几句话读来有点糊涂,敬请各位谅解。
次要人物也有几个。在胖嫂眼睛没瞎之前她们都爱来胖嫂家聊天,讲七讲八。
一个是茅抓婶,茅抓婶热天爱捞起裤子用胖嫂天井的水泵抽水洗脚,从脚板底洗到膝盖脚弯,从脚弯洗到大腿根。胖嫂说,你洗干净下锅?她说不洗干净点,夜晚老公又讲我的腿不白。逗得大家都笑,骂她爱讲“三八”话(下流话),是个老三八(不正经的人)。
另一个是矮子嫂,爱笑的奶佬(老妇人)。茅抓婶最爱拿她来开心。比如说,茅抓婶最爱讲她做新媳妇时“挑水”的故事。
说的是矮子嫂刚嫁来,按风俗第二天天没亮新媳妇就要去井里挑水回来装满水缸,她出门后,把门掩上,怕回来认错大门,就在门上插了支稻草作记号。谁料被隔壁起早杀猪的杀猪佬发现这个关节,就把稻草插到自家的大门上。到天亮,矮子嫂就把别人家的水缸挑满了。
这个情节讲一次大家笑一次。
茅抓婶还爱讲矮子嫂“上笋”的故事。
矮子嫂年轻时在三岔路口的田里割禾,有两个从山区出来的人问她,说想“上省”(到省城),不知走哪条路。她就把这两个人带到她家的竹园里,指着竹子说,上笋(当地桂林话谐音“省”)上竹子都有,由你们上。
大家都笑,矮子嫂比别个笑得还乐,笑得口水从还有一个门牙的嘴巴里滤出来,茅抓婶还要用手去挠她的夹肢窝,直到矮子嫂笑得搂着肚子蹲着,尿湿了裤子,她才罢手。
聋子伯娘大多数的话肯定听不见。那次乡里的民政所给胖嫂送来两袋米,一手拖木柴。茅抓婶和矮子嫂先到,帮胖嫂把米装好,又把木柴递上楼。矮子嫂在楼上接,茅抓婶上上下下爬楼梯递送。胖嫂的龙骨有几节突出,弯不得腰,眼又越来越蒙,经常在饭桌地下抓鸡屎,以为自己夹掉了肉。现在连几根柴火都分不清,所以地上还差个递柴的。幸好聋子伯娘抱着个西瓜走过门口,胖嫂就喊她帮递柴。她说今年种罗汉果,亏死了,发什么“财”?胖嫂又大声重复一次,“递一柴一火”,她也大声说,西瓜便宜不买苹果。气得茅抓婶从楼梯上跳下来,把她拉到楼梯边,她才晓得叫她帮做事情。
聋子伯娘耳聋,不是装出来的。聊天时她只跟着别人笑,所以笑得不自然,笑得糊里糊涂。她的性格和脸色一样,很古板。比如她嫌塑料凉鞋烧脚,热天就只穿木板鞋,听见咔啦咔啦响,就知道她来了,她做事有些笨,“吃糖包子烫着后颈窝”的典故,讲的就是她,你猜怎么个烫法?她咬一口包子,那糖水就流出来,沿着手臂流到臂弯,她就抬起手臂用舌头去舔,手爪上的包子就刚好举高对着后颈窝倒糖水。茅抓婶讲过她笨,这句话她倒听得明白,回了一句笑死人的话,她说,讲我笨,我笨?我笨怎么晓得嫁老公?这句话现在成了经典。
还有几个次要人物中的次要人物,都是村野奶佬(老妇人),因为怕读者没时间,就不作介绍了。
总之,在胖嫂眼没瞎的时候,她们都爱聚到胖嫂家里。胖嫂屋宽,上下屋加天井。特别是热天,挺凉快。水泵摇上来的水比别家的清甜。她一个人住,没有媳妇骂,不碍着谁。后园有蔸红心酸柚子,有蔸石榴,年年都生得多,谁想吃就摘。柚子吃多了会放屁,矮子嫂一放屁,茅抓婶就挠她夹肢窝。
这小街上公佬(老男人)少,奶佬(老妇人)多。电视上说,男人喜欢吃烟吃酒,不符合健康要求,所以去得早。也有扳口劲的说,两老原来都是女的年纪小些,男的岁数总大几岁。比如胖嫂和她那志愿军就相差12岁,胖嫂当然是走在后面的。
这些话,她们统称为“闲话”,只有她们说的才是“正经话”。她们爱说什么?说现在的电视越放越鄙(下流),男女亲嘴搂腰睡觉,啧啧。和年轻的坐在一起看,眼都不好意思睁开。说媳妇不孝顺,说哪个和哪个相好,这些话说得小声,怕年轻人说她们不自尊,怕有人来找对证。说哪家门面的东西卖得辣,说政府的低保医保还少了点,说农民种什么就亏什么,就大声,巴不得传出去,巴不得让中央主席让国务院总理听见,派人下来处理。这些话犯不得法。
她们很会自嘲,她们说,电视上说我们是“空吵”(空巢)老人,一点也没错。
忽然有一天,胖嫂说自己的眼睛一点也看不见了。
茅抓婶眼对眼帮看了一阵,眼睛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睁得开,眼珠子也能转,看不见,属于光眼瞎。
瞎子耳灵,胖嫂听脚步声就能喊出熟人的名字。
好几天,茅抓婶就来帮胖嫂淘米煮饭,插电饭锅的插板,买肉买菜。矮子嫂帮她买早点,烧柴火炒菜,喂鸡。聋子伯娘帮她洗过几次衣服,扶她上过几次茅厕。
来闲坐聊天的人慢慢少了,几个次要人物虽然还常来帮做事,但都坐不久,做完事就走了,都说家里没空。
先是茅抓婶不来了,因为添了曾孙。她的男孙初中没毕业,就有女同学来家里住了,两人不到年龄写不起结婚证,屙出个崽(生了个小孩)交给家里面,两人就不晓得跑去哪边天(哪个地方)去了。茅抓婶的儿子媳妇还年轻,办猪场养猪,连老头子都去帮忙,那坨嫩肉(小孩)像块膏药,就天天粘在茅抓婶的背上。
接着矮子嫂不来了,她实在也是没空。儿子和媳妇都在广东打工,丢个孙子在家读小学。现在本地小学因人少又撤了,合并到八里远的镇上,孙子是穷人富贵嘴,嘴刁,说学校的饭菜差,吃不饱,要走堂。儿子就打电话回家要她每天接送孙子,全靠她还会踩小三轮,但一天往返跑四个边,哪还有时间帮别人。所以她推车子经过胖嫂门口时,总是轻手轻脚。万一胖嫂喊住帮做事,不做又不好,但耽误孙子读书,也是大事。胖嫂喊过她两回,她都装做没听见。
据说聋子伯娘是儿媳妇不准来,说她吃自己的饭管别人的闲事,天天有个天天。瞎子自己有亲侄子,要你操心。骂家婆说,自家的衣服你不洗,你帮谁洗衣服你就去和谁吃。
有一天,胖嫂用棍子探路,走到聋子伯娘门口,叫她,她看见媳妇在向她挤眼,她便不敢出声。
每天,胖嫂就坐在自家门口“看”人。
聋子伯娘不穿板鞋了,穿旧解放鞋。早晨走过胖嫂门口,有人问她去哪里,她窝起左手,右手两个手指比画着从手窝里夹东西往嘴里送,意思是去吃早点吃米粉。那走路的样子还要好看,脚高高抬起,又慢慢放下,象电视里跑步比赛的慢动作。怕出声,象做贼一样。
胖嫂真的遭了贼。
先是那几只生蛋的母鸡晚上没有回来——应该是白天被人抱走的——偷瞎子的东西,白天晚上都一样。
接着是楼上的那一手拖(拖拉机)木柴不见了。
木柴被偷光,是公佬(老男人)大树告诉胖嫂的。大树不是小街上的人,他住在西边那条背巷子里。他和胖嫂的老公同一年被抓的壮丁,后来也是俘虏兵。福哥在世的时候,两人就很谈得来。大树的奶佬有肺病,先走了。儿女都当老板,在外面捞钱,就他一个人守屋。
大树也是个出典故的人物。
年轻时,大树老婆的相好买了几斤猪肉来大树家喝酒,对大树说,我和你老婆的事你不要对别人讲。大树说,不讲,不讲,我又不是笨人。
胖嫂眼瞎后。大树就常来走动。他带来个新鲜的机子(放音机),两块豆腐干大,从旁边插一个比打火机小的家伙,就可以整天唱歌唱彩调,响得很。两人听腻了,大树就帮做事。无非也是帮插电饭锅插头(电插头危险,瞎子摸不得)和买菜之类。
那天他上楼放柴,下来告诉胖嫂,柴没有了。
胖嫂有一条红花内裤也不见了。这是聋子伯娘说的。那天她背着媳妇来了一转,她说帮洗过的,就晾在天井里,别的几件衣服都在,唯独少了那条内裤。
瞎子遭贼的事传到街坊的耳朵里,嫌疑就聚集到俘虏兵的身上。这段时间他连魂都掉在胖嫂家里了。
男人们不信,说大树这人挺老实的,从他“屙长尿”的典故,足见这个人老实的程度。大树“屙长尿”,是说有一个雨夜,他半夜尿急,又愁去茅厕,就站在夭井边拉尿,听着屋檐水的声音,以为自己的尿没拉完,一直不敢扎裤子,冷了大半夜。象这种木蔸一样的半截子人,怎么会去偷呢?女人们似乎也醒悟了,她们说男人偷女人的内裤,偷来做什么呢?当然,男人有的事,女人是一辈子也不会明白的,就如同女人有的事,男人不明白一样。
世上很多事情都是不了了之的,不了了之的结局有时候是最好的结局。比如胖嫂的结局。
胖嫂的好事是从她失踪开始的。
胖嫂的大门锁了好几天,不知去向。后来有人说,是大树带她坐班车走的。
约摸七八天的光景,这两个“失踪”的人又回来了,胖嫂走前,大树走后,那别在腰里的机子(放音机)在咿咿呀呀的大声唱彩调。
胖嫂说,她的眼睛又和原来一样了。是大树看报纸晓得省城搞“光明行动”,就带了她去。一诊是青光眼,可以手术复明,又不收钱。
街坊听了,都很惊讶很惊叹,说现在的医院真厉害,死马都医得活。
也有人不信,他们嘀咕,胖嫂的眼或许原本就没瞎过,只是设了个局套别人罢了。可是谁也不明白,要真是这样,那么她这样做,又有什么用意呢?
听别人这么一说,矮子嫂的心就有点跳。
聋子伯娘听明白这个情节后,背上便有点凉,脸有点热。
但她们很快就坦然了,反正自己不偷不抢,不像偷鸡偷柴的人,不讲良心。
不久,俘虏兵就过来和胖嫂住了,这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有一天鸡也回笼了,一只不少。楼上的柴好像搬动过,但都在那里,难道是大树看花了眼?只是内裤真的丢了。
有一夜,茅抓婶邀起矮子嫂聋子伯娘说去胖嫂家闹房(闹洞房)。来到胖嫂门口,茅抓婶劈里啪啦放了一串炮竹,然后轰的一声撞开大门,把矮子嫂和聋子伯娘两个往屋里用力一推,自己则抓住大门上的铁环,在外面把门拉紧,那两个知道没有退路了,只得硬着头皮一齐踏到上屋去,扯开喉咙喊道,闹房啦,闹房啦!吓得俘虏兵赶忙钻到床底下,胖嫂则抓根扁担挡在房门口,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正在进一步发展之中,据说已引起电视台的关注,准备来小街拍“西边的太阳”之类的专题片。
胖嫂是否设了局,现在成了小街上那些喜欢斗嘴扳口劲的人经常使用的题材,不久肯定也会成为小街上的典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