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内:我和我身边的世界隔着一条河流
2016-07-14王皎郭一琦
王皎+郭一琦
前一段时间,路内参加了自己第一个高规格的作品研讨会,文学评论界的众多大咖都来了,路内以一身“老干部”装束郑重落座,他不时记着笔记,整场会议没有离开过座位,表情严肃。当我们第二天见面时,他一身休闲装,还调侃道,“昨天特别系了一条特别好的皮带呢。”他的这个形象反差,真像自己笔下的路小路,有点玩世不恭,又带着点忧伤气质。
路内毕业于化工技校,做过工人、营业员、推销员、仓库管理员、电台播音员、广告公司创意总监等不下十个工种。在失业与再就业之间来回切换,在不同城市间辗转腾挪。但他一直用文学做伴,从未间断文学的摄取与创作。不做时代的局外人,而是置身其中,他的多部长篇小说都与时代和社会有着隐秘的联系,《少年巴比伦》表面上写的是工厂里的青春岁月,笔触诙谐,故事忧伤,但小说的时空背景是上世纪90年代社会转型期间的国营工厂;《云中人》从一起失踪案写起,像是“70后”寻找精神归宿的一种仪式,作为时间背景的“2001年是个衰败与繁荣交相存在的年份”,其时工厂倒闭,下岗如潮,弥漫着凶猛、无聊而又骚动的情绪;《花街往事》写一群富有传奇性的家族群像,有正史的严谨和真实,也有野史的妙趣和诙谐,叙述时间则跨越“文革”、动荡的80年代和喧嚣的90年代三个阶段。
《慈悲》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如果说在之前的小说里,多多少少都可以看到一些文艺青年的影子,找到青春时的痕迹,而这一次,他冷静克制地将笔触放在了父辈那一代。他说,两年前跟父亲聊天,父亲已经70多岁了,“他是属于解放前生活在城市里的少爷,对生活有诸多不满,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好的,从来也不看书,只爱看电视剧。他很高兴地跟我说,‘你知道,我当年在工厂里给我的同事要了好多好多补助。我说我听说过,我妈在世的时候,你们也经常聊,如果活不下去了,就找国家、找单位要点钱。很多人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是靠每个月补助的5块钱、10块钱就撑下来了。90年代以后就没有了,工厂没了。但在这样一条很窄的路上,我隐约看到可以写的东西。”路内说道。
父辈的这些经历被路内写进故事里,尽管书写的主题仍旧是路内所熟悉的“工厂”,但他却投射了一个幽僻之处可有人行的冷峭时代下人如何生存的问题。小说从国营工厂时代说起,纵向讲述了个人五十年的生活,从一个切面剖析展现了大时代对普通人的影响。路内用极为节制和冷静的叙述,讲述了这个化工厂在五十年里的兴衰历史。同样也用极为内敛和简洁的描写,为读者生动刻画了一代工人的起伏命运。《慈悲》中的人物是苯酚厂的工人,他们没有兴邦治国的抱负,也没有家国命运的忧患,他们只有粗粝庸常的生活,他们永远在意的就是触手可及的实际利益,他们无可避免地深陷狭窄无聊的人际关系中,缠绕至死。路内在书中精准地展现了,在时代背景与环境的更替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转换,相互猜疑、告密到相忘于岁月,也有亦步亦趋的和谐到个人意识觉醒后的报仇雪恨。这些小人物不见血的恩仇虽隐忍于生活之下,却成为暗流涌动中人生最深刻的记忆。
“我想克制地写短一些。我觉得只有在大量素材的选择中找到最有价值的东西,把这个最有价值的东西写成非常坚硬的文本,才能呈现出它的力量。正是在这样的考量下,我会用相对简洁的写实主义的写法,所有的事件都具有连贯性。”路内如此讲到“三十岁以后,有一部分东西在迅速流失,我可能会变成一个和世界和谐相处的人了,过去时间中的格格不入都已自我治疗成功,但那似乎又很虚幻,一部分是我自身的东西,一部分是故事,在二十岁时尝试成为一个写故事的人,故事大概就会进入基因,那就会有一种写出来的欲望,但并不是倒垃圾式的写作,到了三十岁以后,总要稍微升华一下。”
从伤怀到悲悯,从锋利到宽阔,路内的写作已不限于个人省思,而开始转向对平凡人生的礼赞,对日常生活肌理的微妙刻写。他专注而谦卑。他的文字,敛去了一切怨气,有着仁慈的暖意,这种和解与饶恕,是对写作超越性的艰难跋涉。
Q&A
中国人的善良本身就带有很强的荒诞性
Q:《慈悲》广受赞誉,也让人看到你不同以往的表达,少了让人飘起来的肆意,更多是一种克制的感受,这种转变是基于什么考虑?
A:我过去的作品并非都很张扬,比如第三部《天使坠落在哪里》完全是故意做出来的形式表达,那是心机非常深得要把那种语感做成一个很确定性的文本,这次也一样,只是它们的手法不同。这个题材本身对我过去的写作方式造成挑战,我没有通篇用第三人称,有视角切换,而视角选择就和题材有关系,要讲述一个人50年的历史,用第一人称很难完成,除非是一种回忆的语调,但回忆的语调会缺乏一种在场感,会使小说变得很散乱。原来有一种说法说小说里的人物会自己选择语言,不只是人物,更深层的感受是,小说本身会拥有自己的语调和讲述方式,我在探寻其中神秘性的东西,这中间作家不是被动地被人物推着走,而是主动地沿着某种必然感受在深挖。
Q:书名带有很深的哲学意味,是不有点太大了,而不够具体?
A:站在佛教角度讲,慈悲是一个很大的东西,站在世俗的角度看,这个词分量也可以很轻。它本身就有双关性,可以是国家的,也可以是一个人或者一只猫的,是最普通的生存观念,可以是被历史裹挟的意识形态,也可以是低水位的文化程度中仍然能保持的那种善。
Q:主要人物的名字都带有一个“生”字,这和故事的原型有关,还是说既然命运不可控地要走向死亡,在向死而生的路上,生本身就是一种信念?
A:这是一个巧合,我父亲名字里就有一个“生”字,而主要的故事是他讲给我听的,写作的时候,没有故意想,很随手的就这样起了。
现实是,很多中国人名字中都有“生”字,从普通的农民到国家领导人,这似乎代表中国人的一种信念,你活着,并且要记住它。为你的生命、为你活着赋予什么意义。
Q:主要人物也是个很多面的存在,忠诚老婆一辈子,最后面对诱惑又晚节不保,几十年后再次见到自己失散的弟弟,又在假庙能不能让人获得救赎的问题上,让自己颠覆了,从个体的角度看,是很投机的人物?
A:对,他在最后那个问题上其实不是站在宗教的立场上发表的,他执着地认为这个庙是我一个仇人造的,一个坏人造的假庙,怎么能去渡人?最后被我写啊写啊就提升到一个更高的位置上了。对这个人来讲,他自身就是个底层老百姓,生活得很投机,但这种投机是没有办法的,这种投机如果成为了一个群体性行为,或者成为民族的特性,那它又成问题了。如果你在每个个体身上都能原谅的话,当它成为一个整体问题的时候你却无法原谅,这是一个难点,但作家要面对这个问题。
Q:纯文学的写作不是去挠痒痒,总要把矛盾的东西,把人性的问题剖析出来?
A:我还是没有完全做到,所以越写提出的问题越多,面临的问题越多,而我原来以为越写解决的问题会更多。这里面有写作记忆的挑战,有道德的挑战,还有随着时代不断进步产生的挑战,就连手机平权化运动这个事情到底是好是坏已经很难分清楚了,你到底是让每个人发声,还是只许权威的人来发声,每个人都该有谩骂的机会吗?不知道。
Q:至少你想表达的是一种中国式的善良?
A:写这本书是的,但写以前很多小说是表达一种中国式的荒诞,但中国人的善良和中国人的荒诞是很接近的,中国人的善良本身就带有很强的荒诞性,是在一个一个背反的荒诞的时代中所呈现出来的可能性,但我觉得也许小说要写的就是这个东西。
放完牛就出去搞个婆娘,这算有趣吗?
Q:被时代裹挟的个体,总有一些难以抗拒的宿命感,你可以把它写得更多更宏大,但有趣的是,你抽离到连人物外貌都很少描写,也没有刻意铺陈所谓时代变迁的背景色,着力点都在一个个人物的状态上面?
A:这部小说我铺开了写的话真能写到几十万字,比如一个细节写改革开放以后,主人公作为技术员、工程师拿到了很多劳保补助,我把这些东西一一列出,这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我只是暗示一下,如果这本小说要讲齐了的话,它会变成这样一个样子,局部这样写是可以的,但通篇这样写的话,这部小说就会崩溃掉。所以我就是要抽离出来,抽离到不去再现一个时代的器物、风尚,不去写这些东西的话这部小说表达什么?最重要的无非就是人的状态,所有焦点都聚焦在人上面,对话会变得反反复复,我也没写人物的外貌,因为我觉得人物的外貌又回到器物这个层面。我关注的就是人物在那样一个时代所呈现出的状态,如果你觉得被这部小说些许打动,我觉得都不是我写出来的,而是你想象出来认知出来的。
Q: 你的作品写小人物的青春,也给工人群体代言,评论界一直认为,工人文学其实是相对枯燥,很难写的?
A:中国小说可分为农民一类、现在可能还有都市一类,城市平民一类。尤其是建国后,中国各个阶层间存在互动和对抗。为什么农民小说是这个样子,工人小说是那个样子?农民小说一直强悍地压住工人小说,这是事实,中国的文学界一直认为工人文学一直枯燥,农民文学有趣?农民文学有趣在哪里?放完牛就出去搞个婆娘,这算有趣吗?工人是只能下班后去抽根烟,这就是所谓有趣和无趣之间?我不明白,其实我对西方文学观念相对熟一点,而对中国文学观念挺陌生的,我们这个文学系统讲的是什么,是怎么认知的我不知道,因为我也没有受过中文专业的教育,如果我要回到这个语义系统去研究的话,可能还要花点时间。
Q:你讲过奶奶是资本家的女儿,爷爷是司机,也上过朝鲜战场,但他们坚决地干预了你父亲的选择,让他进了工厂?你的父亲又干预了你的选择?
A:奶奶家开印刷厂,算是小资本家,但那会重男轻女,所以出嫁后,生活也并不是很优越。爷爷上过朝鲜战场,活着回来了。我父亲本来可以进东海舰队的,但爷爷不允许我家任何一个小孩开车,也不许当兵。因为他在战场上见得残酷的东西太多了,就不让小孩去。所以父亲老老实实进了工厂。要知道五六十年代,家里小孩无论是做司机还是当兵,都比在厂里做工人条件要好的。
我当时成绩也一般,父亲让我读了技校,现在的技校是完全为国企、私企培训工人,当时的技校不是的。比如化工系统,有化工技校、化工中专、化工职业大学,所以一个工人子弟在那个系统可以一直晋升到化工职大,还有化工系统的干部培训学校,有一个上升通道的。现在这个体系不存在了,完全是市场化,把纵向的通道直接打成了横向的,至少对那个时代的人来讲现在的生活方式你是不适应的,当然现在人看过去也可能觉得很可怜。我不知道哪个更合理,那个时代的东西我接受,现在这个时代我也只能接受。
Q:你也做过白领,2010年成为了全职作家,写作的位置和立场会变吗?
A:其实,我属于不是很能写的,目前就是六部长篇。如果你只想找题材的话,你不用出家门就能找到此生能写的足够的题材,但问题不是那么简单,作家的生活经验、题材不一定就是从收集的资料上呈现,比如说你站在哪个位置去写,这个位置比你要得到的题材艰难得多。题材很容易得到,但一个作家立足的位置非常难找到,有的作家可以始终如一站在一个位置,有的作家喜欢变换自己的位置。你看王朔就非常清楚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王小波也是一个找到自己位置的人,北京作家似乎更容易一些,因为北京的符号意义特别强大,南方作家就会相对难一些,就要去找符号意义。
Q:在你的写作中,这个符号意义是什么状态?
A:我没写过上海,也没写过北京,我就在写一个虚构的城市,当你离开那个城市后,那里的符号意义会被加强。你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找原点所在的东西有点像找神,神何曾会没有到过你所在的地方?但你仍要去找它,不能指望神降临。
中国作家最合适的数量是卖5000本
Q:你会不会在选择表达视角时候想到这将会带给读者怎样的感受?有没有给自己的作品销量预设目标?
A:一开始只是对自己有所企图,当慢慢建立了读者群后,会去满足已有的读者群的企图心,但是也有作家会不在乎,我应该是后者。中国有很多读严肃文学作品的读者文化水平还是很高的,他也会批评这本写得好或不好,有自己的感悟和标准。在你应得的读者中有所反响的话就是一件好事,但也有很多读者不是你应得的,毕竟我没有把自己定位成一个畅销书作家。
我对销量没有特别的概念,那要写到多烂才能卖一百万?开个玩笑啦。中国作家最合适的数量是卖5000本,你在中国拥有5000个优质的读者就很好了,这5000个人真的是好的读者。所以我觉得上到两万三万就不一定是你应得的。当然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书能多卖一点,但是我不愿意为了多卖而付出更多的代价。这代价第一是你文学价值的降低,第二你得跑更多地方去做宣传,第三你说不定还要去整容,多难受啊。
Q:在你的作品中,也能看到年轻时的迷茫,特别是你自己也经历过很多职业的历练,现在回头看,是怎样的感受?
A:当时没钱念书,我要家里有钱的话我也应该能念个好的大学,念个文学,找到自己喜欢的路,没准现在在大学里教教书,或者只是当个图书馆管理员,我也很开心的。我奔命写书就是为了证明一件事,至少证明之一吧,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也可以从事文学写作。但此事非常讨厌,你并不能在过往的经历和现在的事情之间建立一个因果关系,我既不觉得过去是美好的,也不会觉得当时的情况是为了现在,我知道我二十年后会成为作家所以我当时拼命在经历生活?我当时就是想找口饭吃,挣一份工资,有个像样点的姑娘喜欢我。人只想很体面地活下去,至于未来是什么样的不知道,掉坑里也只能快速地爬出来。
Q:你被称为70后最好的写作者,对这个怎么看?
A:不要去定义几零后几零后。我们不再看自己是谁,自己是哪一代人,这对中国作家来说似乎已经不大重要了,更多的是去看自己的文学观是什么,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因为70后作家也已经30多40多岁了,面临的是职业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时刻的转折,这是一个成熟期的转折,无所谓你写什么,而是你怎样表达你的艺术感觉、艺术能力和价值判断。不管是对当下世界,还是追溯一个从前的世界,都是这样。一个作家如果总是意识到自己是个作家,这件事情就已经有点糟糕了,如果他还总是意识到自己是哪一年出生的作家的话,这件事情就更糟糕了。所以说,这件事不是先验地去解决,如果在读过文本以后得出结论,是有逻辑性的,我认可,但是不要先验地认为这个人是70后,所以他的作品应该如何。
Q:你讲过90年代有它的可写性,你的侧重点在于?
A:因为曾经有过创伤,所以90年代确实是一个开始,这个开始决定了国家的命运,也决定了个人的命运,为什么很多知识分子不写这些?因为知识分子也有一个内转,向自身的转化,尤其是城市的知识分子,所以他就不再关心这些事情,但是在另外一个程度上,我认为中国的知识分子和中国的工人、农民产生了一个脱节,它有艺术形态的准确性,但没有了意识形态的革命性,这不是一件有对错的事情,而是一件非常值得研究的事情。这一代知识分子在研究所处时代的文化,过若干年后他们会被后来的知识分子纳入研究范畴,他们当时干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写了些什么。
Q:目前的写作状态是怎样的,你说要写够十个长篇才合格?
A:这是邱华栋跟我讲的。之前基本上是一年半到两年写一本,接下来我可能会写得慢一点,因为我在写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计划四五十万字。平时都习惯晚上写作,差不多凌晨三四点,天快亮了才休息,直到中午起来,回复邮件,处理工作,下午会陪孩子玩一会儿,挺规律的。
Q:会阅读哪些文学作品,有没有自己的文字英雄?
A:二十多岁时,看中国作家的作品多,那个时候余华他们的作品多好啊。后来读外国文学的作品更多一些。曼德尔施塔姆、特朗斯特罗姆、波拉尼奥,庄子,还有鲁迅,我都喜欢。
Q:你女儿现在八岁了,会让她看你的书吗?
A:我不允许她看我的书,但她全看过了,烦死我了。八岁的小姑娘跑过来跟我说:爸爸你写得好污啊,他们俩上床了,我说你看这个干嘛呀?她说这我怎么就不能看了。我说你现在还小,这东西看了对你没什么用,你去看点天鹅的故事就可以了。我给她看人文社的书,《约翰克里斯多夫》和《红与黑》她都看完了。她喜欢苏童老师的书,总体来说,不可以管束她,她已经是个小学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