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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人启事:编辑同志,你在哪里?

2016-07-14李矗

北京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同志

李矗

《北京文学》2015年9月号编发了《我入学后发表的第一首诗——燕园琐忆(一)》一文后,一些读者朋友问我:当年你初到北京,不知道给你编发“第一首诗”的“编辑同志”是谁,那么后来,及至在北京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之后的现在,你知道那位“编辑同志”是谁了吗?

我说,很遗憾啊,至今也不知道呢!三十多年前,我初来乍到,又刚刚入学,人地两生,真是“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投稿之前,我与《北京文学》(当年刊名《北京文艺》)编辑部的“编辑同志”们,素昧平生,一个也不认识。诗稿写成后,妄自在信封上写“编辑同志收”,就投到了三角地的邮筒里。诗歌发表后,因为那时的《北京文艺》和其他刊物一样,社长、主编和编辑部其他工作人员,都没有在刊物页面上列名,也没有在编发作品的末尾署名,所以我连他们的名字也不晓得。后来,虽然我又多次向《北京文学》投稿,但仍如当初一样,还是直接照投“编辑同志收”。大二的时候,听说有个《北京文学》的“编辑同志”到北大来约稿,特地到我住的32号楼宿舍来找过我。可惜的是,我当天去了图书馆自修,没有在宿舍里,他见我不在,便回去了。毕业后,我长期供职于新闻媒体,尽管对文学依然一往情深,坚持文学写作,也时有作品发表,还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但毕竟职场不在文学阵营,与文学界的交往与交流,大多是以书稿为媒,很少人面交集,即便有会面,也是偶尔的,非经常性的。我对那位“编辑同志”虽然一直心存感念,但说实话,也没有想到专程探访。就这样,三十多年过去了,时至今日,我与当年默默为我编发“第一首诗”的“编辑同志”,仍然未谋一面!

尽管我与“编辑同志”一直未曾见面相识,但是我与“编辑同志”也可以说是彼此早已“心照不宣”而“神交已久”。早在大三的时候,承蒙谢冕老师和洪子诚老师荐引,我受聘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主办的大型诗歌丛刊《诗探索》设在北大中文系的编辑部,一边学习,一边做起了编辑工作。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在新闻媒体工作,说是采编合一,实际上是以“编”为主,每天上班后,就是弓起背,埋下头,把整个身心沉浸在稿纸堆里,编,编,编,老编!每天经手编辑的来稿,来自全国各地,来稿的作者,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但绝大多数是不认识的。因为过去报刊编辑都不在版面上署名,编辑不认识的绝大多数的作者,就像当年投出“第一首诗”稿的我一样,自然也不认识编辑是谁。

改革开放后,报刊的署名体例也作了“改革开放”。大多报刊上不仅标明了主办、主管机构的名称,还列出了社长、主编和其他编辑出版职员的名字,有的还在编排作品的末尾注明了责任编辑、校对和美编的名字及联系方式。这一方面体现了报刊及其编辑出版人员的工作责任心,另一方面也便于作者、读者与编者的联系和交流。当然,在方便作者、读者联系和交流的同时,无疑也增加了编辑的工作量。有的作者投稿之后,往往按捺不住急于发表的欲望,隔三岔五不厌其烦地给编辑打电话,或拐弯抹角或直奔主题,询问稿件的处理情况。编辑每天单是接听来电,就要花费不少的时间和精力。因此,对于要不要标注编辑联系电话的问题,编辑部内部也存在争议。记得,我第一次在自己担任责任编辑的副刊上登出联系电话时,就引起了一片争议之声。因为那时媒体对此还没有统一的规定,而编辑部的电话不是直拨的,是由总机接转的。据说报纸出版当天上午,打给我的电话就比平常猛增了二十多次,把总机班接线员都“烦死”了。于是,班长把状告到了总编辑那里,说如果每个编辑都像我这样,总机班还不忙死了!其次是同事猜忌,说是想出名的有之,说是想勾连作者的有之。我向总编辑辩解说,在版面标注电话,一是表明我敢于对自己编辑的作品负责任。二是方便作者、读者联系,有利于和作者约稿、改稿,方便倾听读者的反馈意见,有利于改进版面,这不就是配置办公电话的意义么?总编辑听我言之有理,也就听之任之。后来,其他版面的编辑,也相继登出各自的联系电话。有的编辑觉得来电实在太多,不久就撤掉了。我则一直坚持在自己责编的版面登出联系电话,因为我也是作者,也是读者,我充分理解作者和读者的心情,我把他们的来电当作是对我工作的关心和支持。所以,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来电,我都尽量接听,尽量解说,有时实在太忙,就长话短说,或者忙完再说。

编辑的职业是一种辛勤耕耘而默默无闻的劳作,编辑的人生是一种长年累月全神贯注地埋首于白纸黑字之间的旅程。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与我同年入学而毕业后也成为“编辑同志”的三个北大女生。入学当年,她们是应届毕业生,品学兼优,年轻漂亮,一个个如花似玉,让诸多男生只有羡慕的心,却没有追求的胆。毕业后,她们被分配到三个不同的出版社,做的都是编辑工作。她们编的书稿,短的十几二十万字,长的四五十万字,甚至上百万字。读者看书,看的是悲欢离合的故事,看的是跌宕起伏的情节;而编辑看稿,不但要看故事,看情节,还要看故事和情节是否符合情理逻辑,还要看毫无情趣的字、词、句和标点符号,看它们是否符合出版规范。读者看书,是消遣,是享受,是审美,一般看一遍就够了,当然想多看便多看,想不看便不看,随心所欲,自主自由;而编辑看稿,是工作,是职业,头一遍看的是原稿,这还不够,小样出来了得接着看第二遍,清样出来了还得看第三遍,一部三四十万字的书稿,三读下来,就是一百四五十万字。第一遍看起来还有点情趣感,第二、第三遍再看时,便已索然无味,但你不想看也得看,因为这是职业要求,必须按工作程序看个够,而且要看得一丝不苟,看得不能超过国家规定的出版误差概率。自从入职之后,三个北大女生每天就这样看啊、编啊,编啊、看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唐人刘希夷《相和歌辞·白头吟》诗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三个女生从容光焕发,编到腰背酸麻;从眉清目秀,编到两眼昏花;从青春靓丽,编到两鬓斑白……她们太敬业了,甚至把自己的恋爱和婚姻(她们至今单身),也编织在这每天一摞又一摞堆积起来比小山还要高的书稿之中!她们经手编辑出版的作品,获得了这个奖那个奖,作者在领奖台上风光八面,她们依旧默默耕耘、默默奉献!虽说时下在获奖作品作者名单的后面打上了责任编辑的名字,但又有几个读者能够体会到编辑此中的辛劳与奉献?

编辑门外可能有人会问:作家写的书稿也要费好多工夫编辑吗?对此不用回答,姑且把门外汉请进编辑部认真看一看,也就自然明白了。在纷至沓来的稿件中,质量参差不齐,尽管有少数文字严谨的来稿是不需要费很大工夫编辑就可以发稿的,但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没有一篇来稿,包括某些知名作家的来稿,是可以不需要经过编辑就能发表的。姑且不说“术业有专‘功”(此处笔者有意改“攻”为“功”),编辑出版专业有专门的规范,作者的来稿也许字通句顺,但如果没有接受过专门的学习和培训,难免存在文字体例不规范的问题,必须经过编辑的编修,才能符合出版的规范。更为重要的是,很多来稿在内容、结构、情理逻辑等方面,也往往存在这样或那样的瑕疵,需要编辑经过精雕细刻甚至大刀阔斧的修改和打磨,最后才能成为奉献给读者的文化食粮。

也许有人会说,作家的书稿还要别人编辑修改才出版,岂非笑话?不如干脆实行“文责自负”,作者写成什么样的稿子,就按什么样的稿子印刷出版算了。对此,我倒是举双手赞成的。但是,立马就有人反对,有更多的人反对,说:文章千古事,编辑必须严格把守出版关,以免谬种流传,贻误后生。其实,对于出版物,我认为可以分为两大类别:一类是教科书和工具书,可以统称为“规范性书籍”;而另一类是自由表达类书籍,可以统称为“非规范性书籍”。对于规范性书籍,当然要以国家的规定和标准,严把编辑关,务必使之中规中矩,才能准予出版发行;而对于非规范性书籍,尤其是文学艺术创作,可以放任作者自由写作,自行出版,是非功过,由读者评说,由作者文责自负,让书市百花齐放,百鸟争鸣,优胜劣汰,公平竞逐。这样,既能确保规范性书籍的严谨性,又能激活非规范性书籍的灵活性,还可以解放一大批毕生“皓首穷稿”的“编辑同志”,岂不快活?

然而,文责自负,说得容易,实行却难矣。因为它涉及出版审查制度的改革,岂是编辑之议所能易之?由此观之,在审查制度改革之前,“编辑同志”的职业状态,实难以改变矣。

有个先是当了多年编辑,后来写起了小说的朋友,在一次作品获奖后说:“我喜欢创作,喜欢创作性的工作,从来不想做编辑那样重复性的劳动。”这句话说得很得意,说得很潇洒,但愿他不会忘记他原来也曾做过“编辑同志”,但愿他不会忘记自己的作品得以获奖也有“编辑同志”的贡献。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如果把编辑的工作仅仅视作改改错别字和标点符号的重复性的劳动,那就大错特错了。对文字和标点符号的改错和编修,只是编辑工作的基础,只是“小菜一碟”。编辑的高手和大家,是职业所在领域见识广博而独具慧眼的行家里手。韩愈《马说》有一句名言:“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对作者而言,尤其是对于那些初出茅庐的青年作者来说,独具慧眼的编辑就是伯乐,他能在纷至沓来的来稿中慧眼识珠,让作者和读者都免去遗珠之憾。阿来坦言,他曾怀抱着《尘埃落定》的书稿,在全国投奔了十多家出版社,都没有找到识货的编辑。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有幸遇上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这部屡遭白眼的退稿才得以出版,后来还获得了茅盾文学奖。这编辑之功,岂非伯乐乎?可见,优秀的编辑,不仅是咬文嚼字而精雕细琢的文字工匠,还是画龙点睛甚至点石成金的编纂专家,是能以自己的见识才情,帮助作者完善构思、补充情节乃至最后得以塑造其然,而又能以自己的感受体悟,向读者论述其所以然的批评大师。

最近读到刚刚获得首届路遥文学奖的长篇小说《活着之上》,作品描写了博士毕业的大学教师聂致远,因为生活所迫有时不得不违心地用自己的才情去为别人捉刀为文,心中充满了焦虑、纠结和痛苦。然而,在出版领域中辛勤耕耘而无私奉献的“编辑同志”,却是长年累月心甘情愿而且满腔热情地奉献着自己的学识和才情,去为作者靓丽登场而“做嫁衣裳”。这就是编辑的职业情怀,这就是编辑的职业奉献,这就是编辑的职业风范!

最近还读到一个帖子,可为“编辑同志”大长志气。帖子说,在中国文化史上,编辑与作品一样源远流长,编辑与创作具有相辅相成的贡献。编辑以创作为原料而得以集合和提升,而持续精湛的编辑活动,又使灿烂的学术文化得以保存和发展。试看,司马迁《史记》中的十表八书,岂非编辑工作的结晶?擅长叙事而别具艺术感染力的《战国策》,是刘向根据《国策》《国事》《短长》《事语》《长书》《修书》等不同本子,经过整理校订、精选汇编并拟新书名而得以集大成者。他的《战国策书录》,就是一份纲目俱备的编辑报告。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和他周围的文学之士,他们编辑的《文选》及其所撰《文选序》,对文学的继承与发展都影响深远。其后,李阳冰为李白编《草堂集》,李汉为韩愈编《昌黎先生集》,刘禹锡编《柳宗元集》,元稹编《白香山集》,杜牧编《李贺集》,都体现了编辑的功劳。司马光和他领导下的编撰高手,花费了十九年的时间,将卷帙浩瀚的历史,精编成《资治通鉴》,使后人得以借鉴是非、得失,其功殊伟!明代著名的传奇小说集“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和拟话本集“两拍”(《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是冯梦龙和凌濛初亦著亦编的结晶,或许可以说更多的是编纂的成果。及至近代以来,编辑在社会中渐成职业,很多活跃于文化学术界的著名人物,如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樊锥、章太炎、蔡元培、张元济等,都是或曾是编撰的大家。

光阴荏苒,往事难忘!回顾当年《北京文艺》“编辑同志”默默地给我编发入学后的“第一首诗”至今,不觉已经三十多年,而我毕业后不约而同地做着与“编辑同志”基本相同的工作,也已经三十多年了!有一句俗话说:“当家方知柴米贵,养子倍感父母恩。”在日复一日地做了三十多年编辑工作之后,我更加体验了编辑的艰辛,更加体验了编辑的默默无闻,更加体验了编辑的无私奉献,也更加感念当年为我默默编发诗稿而至今仍为我所不知姓名的“编辑同志”!此情此念,每每想起,总是不能释怀!日前朋友见问,更使我诚惶诚恐!默默无名的“编辑同志”,你在哪里?在通讯便利的今天,固然有多种途径可以打听到他(她)的信息,比如致电编辑部询问,请熟人打听,都是可以的,但是我更愿意通过“寻人启事”的方式,寻找当年的“编辑同志”,借此诚挚地向当年的“编辑同志”说一声“谢谢”,也借此兼为所有辛勤劳作而默默奉献的“编辑同志”一鸣!

最后,我也想借此机会,寻找当年在大饭厅一起排队打饭时谈论过我的诗作的三个女生,尤其是因为当时刚刚颁行的新版简化字错觉而误将我的名字认错了的那位女生,她明亮的眼睛和眼睛中绽放出来的对诗歌充满喜爱的光波,至今仍撩拨着我诗歌创作的情怀!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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