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站以南
2016-07-14陈蔚文
陈蔚文
1
“发票发票发票……”像播放录好的磁带,她们机械地循环往复,冲来往路人一遍遍说着。苏北口音,“票”字发音独特,扁嘴形,拖着迸溅的仄声尾音。不少女人抱着孩子,幼小,脏乎乎的,有的女人腆着大肚子——孩子学会的第一个音节可能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发票”?
有回一个男人从对面走来,快与我擦肩时,他忽然喊,“发票,发票!”我吓一跳,不习惯这词从一个西装齐整的男人嘴里说出。它应当与妇女以及抱在妇女怀中的孩子连在一起,像燠闷地气与错综地铁连在一起。
从未见有人买过,甚至停下询问者也无。那回荡在整个火车站南广场上方的发票都被哪些人买去了?一定是有人买的,不然这“发票发票发票……”声不会周而复始,成为火车站广场的一部分。
某个春天起,我的上班路线变成每周三次经过上海火车站:从轻轨3号线出口穿过一条拥挤的地下商街,自东南出口到地面,穿越车站南广场,上天桥。天桥两侧玻璃挡板上涂写着“办证电话131……”下天桥,走十分钟,到恒丰路218号的现代交通商务大厦,供职杂志的办公地点。
下天桥后,迎面电线杆上贴着“某酒店直招公关”的油印广告:“某酒店直招男公关,学历不限,18~35岁,月薪8000,另有提成,要求身高不低于1.72米,思想开放大胆,有良好敬业精神……”一男子脸凑向广告,边看边记下什么,油亮背头,高个,急于求成的脸——像为这张广告内容而定制。
他看得很坦然。“打自己的车,让别人走路去吧!”没准他会碰上一条渴盼已久的捷径。他的神色分明已满含对现状的不耐烦。若干年前,在重庆碰到一帅男,在嘉陵江边开了家专卖明星与动漫海报的店,我为当时供职的青年刊物采访他的创业,以为会听到则励志故事。不料他说,他的起家不具参考性,他不想再提南方那段生活。他一言带过与夜店、男色消费有关的信息,我按捺惊讶,作出见多识广、心领神会的样子。至少,他是坦诚的。
“苏州-无锡,杭州—宁波”,沿恒丰路往前,长途客运站,揽活司机不停地吆喝。杭州去过多次,宁波从没去过。印象中,它是个老练的港口城市。苏青、娘姨、鲞鱼、汤团、象山港、向天空直矗的参差高桅、空气中鼓荡咸湿气味。被符号化的宁波,就像说起西藏会联想高原、神秘主义、晒佛、旗幡这些意象,每个城市都有它的“所指”烙印。
司机吆喝声让宁波以及周边城市变得很近,仿佛一抬脚的事。每回进马路对面的大厦前,司机们都要再问我一遍要否去宁波——我真的确定不去?
进大厦,摁亮电梯“10”层打卡,揿开电脑,去茶水间泡咖啡,在第一缕升腾的热气中开始又一天。
2
她异乎沉静,端坐于火车站南广场露天长椅。灰袄,帽子一直拉至头顶,帽子有圈毛边,她坐着,像专心抵御一场暴风雪来临。事实上,此刻风和日丽,阳光让走得急的路人背上起了层汗,体味在空气中发酵。
她捂那么严密,端坐气温之外。毛边帽子烘托得她的脸周正清穆。近旁,广场右侧大屏幕电视在播放新闻,那对她来说,是被屏蔽的另个世界的影像。
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一场怎样锋利的往事将她与这尘世划隔开?她沉思着,或者,什么也没思。她只是空旷地坐着,像头顶不是一轮公共的太阳,而是旧年月光。
这张脸,岁月静好,没有被摧磨的痕迹,细长眉目带有一种柔和的家族特征。她脚边是旧行囊,对她这年纪的女人来说过于简陋的行李。
身上这件长袄是她最重要的行李吧,灰绿的一所屋子,每个扣襻都系牢了,她住在里头,脸在那圈人造毛皮的掩映下有池水的静,失忆症的静。
“历史在那里中断了。这张脸无论对未来还是对过去都搭不上一句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阳光燠热。她年轻身体正接受周遭眼光的打量,有些目光凶婪,野地里饥兽瞳中的一点邪气绿火——车站广场如此混杂,彻夜游荡着各种可疑形迹……她置身度外地坐着。“外界”这种物质的现实被取消了,你几乎可以确定,不再有什么能使她走出内心世界而进入外物世界。
她的脸,适合画进油画中。不是漂亮,漂亮轻佻了,漂亮里有流行成分,她的脸在时间之外,是在油画里可以住上许多年的脸。
入冬了,这天的热只是寒潮来临前的信号。就在前天,地铁派送的报纸上说,几个外来务工人员夜宿火车站南广场的花坛内,被邻近酒店设置在此的排气口突然冒出的蒸汽烫伤!有个伤势较严重,被抬出后一直在喊痛……
那个高高的广场花坛,正离她几米之距。
“这个女人,却让我无法忘记她——也就是说,无法用一句简单的‘神经病就把她从我心里打发出去,我做不到,做不到。”一位女子描述另个闯进她北京××大街×号编辑部的穿睡袍的女人。长椅上的她,让我想起这隐含痛感的一句。
3
下午六点多,从办公室出来,天已有些昏暗。去南广场坐轻轨3号线,偶一抬头,月亮奇异——半轮,齐崭崭的!像被锋利水果刀切开,切得不偏不倚,妈妈分月饼给俩孩子,一点不偏袒哪个,仔细揣度后才落的刀。刀口利落,让再刁赖的孩子也没话说。
从地下通道去向3号线入口。通道两旁是各色店铺,兜售各类廉价玩意儿:手表皮包服饰鲜艳可疑的零食饮料玩具……它们卖给“过路客”,南来北往的外乡客。人流以竞走速度奔向出口,像有礼品派发。溽热的大地内腹,被缺氧裹挟的人们,似乎脚下有条隐形传输带。“它令每一个进入其中者最终成为漩涡本身,无限地运转,在惯性中为避免被高速抛出而努力向心,无限地沉沦。”
穹顶的阴影。空气中的压强已达饱和,到处弥散激动的、吵闹的、不连贯的、神经质的波动。这条地下商业街写照着现代化的另些特质:困守、精疲力竭的欲望与奋争……
每一次,进入这条地下通道,我的步伐也越来越快,尽管没什么可慌张的,却被一股气流不由分说地裹挟。
头顶隐隐传来沉闷的铁轨声响,上海诗人肖开愚在《北站》中写道: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走在废弃的铁道上,踢着铁轨的卷锈/哦,身体里拥挤不堪/好像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一辆火车迎面开来/另一辆从我的身体里呼啸而出。”
多年后,我在上海中山公园旁的一家咖啡馆见到诗人,我提起这首诗,问他是否写的就是这个北站?答案却不是,虽然《北站》中写到“在老北站的天桥上”。
这条过道,人工光源的世界,白与昼被取消。除了人群密度,光源大概也是令人焦虑的原因,“人工光源会导致生物体内大量的细胞遗传变异,它会无形中扰乱生物钟,造成人体心理节律失调,精神烦躁”,我还只是匆匆过客。那些店主,每天要在这光源中从早待到晚,冲着熙攘旅客不停地推销他们的生意。我比任何时候都感到自己的幸运。
没有阳光照拂的空间,有种无根性的恐慌。我奔走在地道内,像行进在一头兽隆隆作响的体腔。
4
检票口外,他们忙乱地最后一次收拾确认:蛇皮袋桶盆铺盖双肩包大提卫生纸……这些行李体积如此庞大(价值成反比),是在外谋生的保证。
行李上堆了一摞盒饭,打工者上车后的晚餐。天逐渐在黑下去,他们排队进站,有人腾出手拎牢那摞盒饭。这些盒饭不久后会充弥在硬座车厢,同泡面味纠缠一处。
相较起来,泡面味似更“高级”一点。电视剧《蜗居》中海萍为购房连吃五天清水挂面,老公苏淳忍无可忍地抗议,“我不想吃挂面,我要吃方便面!”的确,盒装泡面至少挺括,包装上热气袅袅的美图让人哈喇子直流,虽然,谁都知道这些图片近似意淫。盒子上的乌托邦。整只的虾,大片火腿,温良母鸡依偎着香菇,面上铺陈的牛肉用量慷慨——这一切,泡开后的现实是语焉不详的脱水颗粒。
谁真以为仅小半注沸水就能泡开一个幻景?“此图案仅供参考”,若一厢情愿认为图片与盒中物对应,幻灭会如发胀的泡面。厂商会说,难道你以为购“老婆饼”就送个老婆?方便面盒上印个明星代言人,明星就得来陪你吃面?
“仅供参考”,还包括打工者将奔赴的都会,那些高楼广厦,霓虹闪烁,全都是“仅供参考”。
“一切以实物为准,最终解释权归商家所有!”对这个时代里纷纭的出门人,谁又拥有“最终解释权”?
摄影师王竞拍了部电影《方便面时代》,主人公丁宝(李亚鹏饰)为留京,被分至京郊文化馆工作,日子不咸不淡,成天吃方便面,他几乎吃遍所有牌子的方便面。认识了家境殷实的本地女孩小春后,丁宝吃上了她做的晚餐,却不甘小春说的,“日子不就是这样过么?”理想与现实的博弈中,他想考研突围,不想被这种“多数人的日子”套牢。
和小春分手,他上车走了,前路未卜。电影最后一个镜头,车来车往的公路旁,路标牌上写着——距离北京18公里。
这18公里,要吃掉多少泡面才可抵达?
时代旅途中,到处充满丁宝们的身影,也到处充弥着泡面味——沾附在时代胃壁上最顽固的气味。
泡面,它对应着都市凌乱逼仄的租房,隆隆轮辐与庞杂车站——车站广场神秘的游荡者,月台凄惶的分别,车厢内永远亮红灯的厕所,呼噜声,脚臭味,孩子哭闹,黑色大塑胶袋内堆积的泡面盒,单调的轴承咣当声,上铺半天不挪窝的女孩,坦裸的田野,热衷交谈而又彼此警惕的旅客……
弥漫于整节车厢熟烂的泡面味,调味包中挤出的黏稠的世俗生活,过道里走来小心翼翼端面碗的人。即将到嘴的滚烫,旅途中的一点贪婪激情,这点儿来自火车锅炉中的烫货真价实!虽然它一并融解了面碗中的聚苯乙烯——服点毒是难免的,沿途,正因那些不同剂量、性质的毒,出门人最终才变得百毒不侵。
5
火车站广场,钟摆下,一家三口正拍照留念。扯平臃肿的衣物,挤出“茄子”的笑容,边冲拍摄者比画:一定要摄下“上海火车站”几个大字,人小点没关系。
骄傲的城市地标。作为抵达一座城市的入口,“上海”两字使照片有了镀亮的性质,它使这个寻常的公共建筑有了不寻常意味,使抵达本身(即便是风尘仆仆,蓬头垢面)具有了“与有荣焉”的光彩。
我的相册里,没有一张以火车站为背景的照片。车站对我从不是个适宜留影之处。无论是童年、青春期,车站对我意味着离散、叵测、冲突……有很长日子,我患上了“车站恐慌症”,它像“医院恐慌症”一样,是尾随我多年的症候。一旦置身这两个地点,被施咒般,血液深处的慌乱带来生理的各种不适。
日常中,我不耐烦被地理规限的单调薄瘠的生活,真来到通往远方的车站,却如惊弓之鸟。单调至少是熟悉的,动荡却暗藏叵测。在“远方”表面的浪漫属性(吉他、麦浪、牛仔裤)之下,现实袒露着它驳杂的重口味。
那些年的春节,父母捆扎好大袋小包,领我们踏上回浙江老家的路途。车厢里永远人满为患,烟雾中夹杂着孩子哭闹。有次车将开时,窗外有人从开着的车窗中猛一把夺走桌上拎包,飞快猫腰穿过铁轨消失。丢包者呆若木鸡,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叫。另一次,深夜行驶的列车突然一串踉跄慢下,停住,车厢里传来消息:前方有人卧轨导致列车紧急减速。据说是位中年男子。一个多钟头后,列车重驶,车速匀稳,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这充满混乱与卑微的两幕,构筑了车站在我记忆中的基调。
在车站,很少看到微笑松弛的面孔。即使离发车尚有足够时间,旅客脚步依旧踩出误点的凌乱。如同医院,到处是白色消毒水的表情。
人真正与世相接榫,大概正从这两处地方始。
超越障碍的训练场不在别处,就在造成恐慌的地点。频繁接近,直至消除它神秘的残酷性。这种训练使“接受”成为常态。所有惊慌,无非来自对离丧的抗拒——那原本如洪流不可逆的生命现象!因为不肯接受,车站与医院呈现的面目便是一场劈头抽打的暴雨。当某天,接受了这所有,像接受世间有酷暑也有寒冬,离与丧就转成暴雨后色彩丰富的苍茫天际。
上海的这五年“训练”,我一次次穿过火车站南广场,像穿过童年、少年的车站。我的心跳渐趋平稳,准确地沿着既定路线来回,有那么些恍神瞬间,我甚至体会到当年慌惧中夹杂的诗意——譬如,不经由飞驰的火车窗口你无以得见绵亘山峰与陌生河流,无以得见“鸽哨在蓝天上飞过/有人回到故乡”;不经由亲人与他者之死,不会深谙新生与腐烂的互文……
那曾在灰色中定格的铁路画面,有了另种意味——小学暑假,我和姐姐每回浙江老家,都由在铁路工作的三姑父(他长年穿蓝灰制服,胸前吊枚笛哨,钢轨般瘦长的腿)来金华站接。到站已是夜晚,姑父还没下班,匆忙地去和同事交接。我们在长而空荡的月台等,守着行李。夜色与间或驶过的火车隆隆声响,使周遭一如荒原,此际想起严厉父母竟也是可亲的了。
也许时间并没过去多久,但它显得如此漫长。我们焦急等待姑父的出现,在我们几乎以为他忘了我俩的存在时,他跨过铁轨现身了!我们跟在他身后,跨过枕木,去向对面月台。四周灯光昏黄,像为了不惊动一次微小的成长……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