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那些灵动和温暖的
2016-07-13董文凯
董文凯
电话那头,传来中介恳切的声音,“签了吧。陈年老屋找到合适买家不容易。”是该签了。再过几个月,孙子就要出生,现在的房子挤不下了。卖掉老屋,正好可以付清新房首付。
可从此与老屋作别,心里却……
生命中一个个烙印,留在老屋
老屋在我先生老家,离城十多里,是几十年前苏北农村最普通的民宅。老屋是先生的爷爷上世纪40年代所建,先生和他父亲都在老屋里出生。
初见老屋是在二十多年前的夏天,与先生相识数月,第一次跟着去见他父母。离村二三里时,他指着远处一个最大的喜鹊窝,说喜鹊窝下就是他的家。望去,但见绿树环抱中,隐约有一处低矮茅屋,斑驳的石灰墙上爬满绿藤。
继续前行,眼前景色更清晰。老屋被几十棵柳树环围。屋后是串场河。门前一方池塘,片片斗笠大荷叶,托着或红或粉的荷花,曼妙摇曳。“古柳垂堤风淡淡,新荷漫沼叶田田”的田园意境,驱散了步行十多里的疲乏。
公婆站在门前,忙把我让进屋,烧茶,递瓜果。看着他们憨笑,我心里油然升起好感和安稳。
公婆将东边上房让作新房。至今记得“昨夜洞房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的忐忑紧张,更记得“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羞涩幸福。老屋成了我生命中重要的符号。
新婚那会,我在学校教书,夜晚在靠墙方桌上,就着煤油灯批改作业。久而久之,靠桌的东墙留下了熏黑的烟斑。不久我有了身孕,却被妊娠反应闹得没胃口。婆婆总在我备课时,用豆油炖一碗鸡蛋,悄悄搁在煤油灯下,微笑着看我吃完。
儿子出生后,病重的公公担心孙儿学走路跌倒,强撑着下床,花了整整三天,用木榔头将堂屋土地锤平。每年年初一,婆婆都会给孙子量量身高,在房门墙垛处刻上印记。
相较城里建筑,老屋某些机关的设计更简单、科学。门边转角处专设了“猫洞”。这个九十度的洞,安全又方便。儿子小时常趴在洞边,与花猫逗着玩。一个在洞里侧,一个在外侧,那份人与动物的和谐难以忘怀。
小叔子参军后,婆婆每年都要颤巍巍站到凳子上,将大队干部敲锣打鼓送来的喜报贴到墙上。堂屋西墙成了小叔子的光荣榜。东墙,则是我儿子的荣誉墙。我帮他把奖状一张张贴好,直到墙上再找不到空隙。老屋外墙平整,常被刷上石灰,书写各种标语。几十年来,标语从“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换成“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再从“计划生育,利国利民”换成“解放思想,实事求是”。虽斑驳,却不乏鲜明的时代特色。
四季,是该嵌在老屋的窗里看的
春天,老屋旁,柳树长出一片片嫩黄的芽,在晨曦下闪耀。成百上千只鹭鸶栖息在高高的树冠上,或引颈晾翅,或唧唧求偶。若非身临其境,绝不会领略到“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的迷人景色。屋梁上,燕窝热闹起来,一对紫燕不时飞进飞出,衔来软泥和小虫,喂食,呵护雏燕。
我喜欢抱着儿子从窗内欣赏春色。钱锺书讲过“春天是该镶嵌在窗子里看的,好比画配了框子”。
夏天,公公每天从地里摘来一只西瓜,开个小口,放入白糖,没在水缸里冷藏半天。待我和先生晚上回来,才取出西瓜,挖出瓜瓤,分给每人一碗。吃罢“冷饮”,摇着婆婆用菖蒲编成的蒲扇,我带着儿子在屋前屋后拍打流萤,制成萤灯。
若逢雷雨,屋外大雨,屋内小雨。我们如打仗一般,找来木桶、脸盆、铝锅、瓷碗,根据“涝情”,各就各位。刹那间,大珠小珠落玉盘,仿佛交响乐。儿子兴奋地一会儿将小盆换成大盆,一会儿调整接水位置。先生则用黄油布伞撑起一片静空,让我在油灯下备课、批改作业。
秋天,是全家最忙碌最喜悦的日子。堂屋墙角的粮食囤子早被新打下来、黄澄澄的稻粒装满。摊在地上柳匾里的,是散着清香、圆润饱满、晶莹如珍珠的莲子。屋檐下,挂着一串串丰收成果:金色的是玉米棒,红色的是甜辣椒,白色的是编成辫状的大蒜头……
深秋,先生和公公卷起裤腿,到池塘里采藕。婆婆则展示烹饪功夫,用刚出水的藕段做成藕饼、藕夹、藕丝、藕片。她还将新收的红绿辣椒晒干,磨成椒酱,拌入蒜泥、麻油,装入大瓶小罐,让我们带到学校调味。
冬天,万物萧疏。苏北往往是零下十几度的天气,串场河冰封起流动的激情。屋檐下,常挂起长可盈尺的冰凌(在老家,冰凌又称“滴龙铛”),在冬日下分外刺目。屋外,是落尽绿色的萧萧枯木,时不时覆盖一层寒霜的麦田。屋内,公公拿起晒干的芦花和麻绳,一双一双地编织“毛窝”,一种既暖和又防滑,还不怕沾水的土制棉鞋。
赶集的日子,公公一头挑着毛窝,一头挑着用高粱扎成的扫帚、刷锅把,到集市上卖,再用卖得的钱给孙子买回铁环、陀螺和小人书。
每天我们下班前个把钟头,婆婆就洗净上好山芋,放到火盆里烘烤,不时向火盆里添加稻壳,好让屋内温度更高。当我们掀开挡风草帘,跨入老屋时,婆婆马上将剥好皮的山芋塞到我手里。冒着热气、又甜又香的山芋,焐热了我的双手,更温暖了我的心。
冬天带给儿子的则是别样乐趣。他有时用竹竿敲下冰凌,放在嘴里吮吸,就像夏天吃着冰棍;有时将玉米粒放在火盆里,弹起的玉米花带着灰烬,常将他的小脸点得花里胡哨,引起满屋笑声。
我的根,便是我的福地
就像年迈的老人腰杆不再挺直,老屋的顶棚也逐步坍塌。为了防止哪天老屋“为秋风所破”,上世纪90年代,我们对老屋进行了一次翻建。
所谓翻建,就是保留老屋的四壁和墙垛,将屋梁和椽子换掉,再将屋顶茅草用红瓦代替。虽是不大的工程,上梁仪式却十分隆重。公公认真准备了几笆斗粽子、糖果、花生和硬币,“抛梁”时从梁上撒向贺喜的男女老幼。
左邻右舍也热心帮忙,亲朋好友送来“五谷彩袋”,寓意五谷丰登和福禄寿禧、万古长青。村里唯一念过私塾、写得一手好字的二大爷拄着拐杖,将分别写有“华、堂、春、风”斗方大字的四张菱形红纸送到上梁现场。公公将它们端端正正地贴在主梁正中。
往事如烟,日月如梭。公婆先后在老屋走完了一生,走得安详,走得淡定,没有遗憾。
近年来,我先后走过国内外大大小小多个城市,观赏过不同风格、不同建材的华堂和宫殿。然而,与我的老屋相比,总感到那么陌生,没有温度和体感。
听我如数家珍地介绍着老屋每一个印记,看着老屋墙上的花花绿绿、门垛上的道道刻痕,儿媳和买房人都陷入沉思。
买房人似乎看出我的犹豫不决,深有感触地说:“老屋是你的根,更是一处福地。我在原来出价的基础上再加一万元,过户后随时欢迎你们来做客。你看成吗?”
我将征询的目光投向儿媳,儿媳眨了眨含着泪光的眼睛,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一字一顿地说:“妈,我想像您一样,在老屋里做月子呢。老屋卖不卖,我们还得听听孩子的意见哪。”我笑了。
(编辑 赵莹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