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不在文章,在治国
2016-07-12余显斌
余显斌
石琚是金国天眷二年
(1159年)的状元,他精通经史,更精于辞章,毛翰挥洒间,锦绣五彩倾倒众人。在古代,这样的人一般会直接被选人翰林院、掌词章,为皇帝起草文件,做皇帝的贴身秘书。可是,也许是皇帝不在乎他的文采,石琚没能人翰林,而是走出宫廷,走向遥远的县城,担任知县。这对状元公显然有点儿不公平。
但他知道自己被任命为弘政(今属辽宁锦州)县令后,没有怨言,匹马嘚嘚,去了关外。然后,他被调回到中原,做了邢台县令。上司邢台太守是个贪官,他只要金子、银子,其他什么尊严、良心都扔到九霄云外。
有这样的上司,下属也照样学样。这位太守的下属各县,每个官员都会榨取民财,个个掘地三尺,得了银子,都拿去巴结太守,导致这些县城的百姓苦不堪言。唯有石琚不为所动,一毛钱都没有搜刮过,更没有贿赂过太守。
太守想,等着吧,看我给你穿小鞋。所幸的是,太守还没来得及给石琚穿小鞋,就因贪污事发被抓起来了。他下属的那些县令也因行贿而纷纷落马,陪着太守入狱。唯独石琚因为为官清廉,改任秀容(今山西忻州)县令。 石琚不仅文笔好,人格也和文笔一样,一枝独秀。在这场攸关仕途的人格大考上,他拔得头筹。
石琚的清廉如一轮月高悬于政坛,熠熠生辉,让金国上下交口称赞,不久就被提拔了。于是,他蹇驴一匹,布衣一袭,进入了朝廷。
是时,金国乱得如同一锅粥。金熙宗与海陵王的宫廷内斗无日无之,以致宗室大臣流血遍地,人人难以自安。石琚见此,也徒唤奈何,默默无言。
大乱之世,必会有人出面进行大治。金世宗适时出瑚了。他的妻子当初为了不让暴君海陵王玷污而跳水自尽,金世宗也算是乱世的亲历者,充分领略到暴政给人们带来的无限痛苦。因此,他上台伊始,就开始大力治理国家,为民除弊。他在位近三十年,被史家誉为“小尧舜”,连敌对国南宋的大儒朱熹也不得不酸溜溜地夸奖他“能尊行尧舜之道,要做尧舜也由他”。
金世宗的年号为大定,他在位时期被称为“大定之治”。大定之治固然是金世宗一手缔造的,更离不开一群大臣的辅佐,而石琚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颗耀眼的明星。
金世宗久闻石琚的大名,登基第二年就提拔石琚为左谏议大夫。这是一个专门负责对皇帝提意见的职位,不是德高行洁者,不是皇帝特别信任的官员,难得此位。何况,石琚是汉人,而当时是金人完颜氏的王朝。由此可见石琚在金世宗心中的位置有多重要。
石琚没有辜负金世宗的信任。他目睹了金国多年来的乱政,对朝政早有想法,上任伊始就提起那支曾夺取过文章魁首的巨笔,龙飞凤舞,写了一道奏章,给皇帝提起意见:“正纲纪,明赏罚。近忠直,远奸佞。省不急之务,罢无名之役。”
第一条建议非常重要。当时的金国历经几次宫廷政变,金熙宗被海陵王弑杀,海陵王又被部将射杀,朝野乱糟糟的,你方唱罢我登场。若无纪律、不明赏罚,以此下去,金世宗别说治国,性命也堪忧,很可能哪天一不小心也被下属给灭了。第二条建议也正中时弊:海陵王在位时期,正是由于奸臣在侧,才国事日非。
这两条解决好,国家才可安定,才能走上正常轨道。至于第三条建议,则是为皇帝以后的行为套上缰绳,避免皇帝事业成功就翘起尾巴,变得奢侈骄傲起来。
金世宗看后大加赞赏,捋着胡须接受了建议,把这三条建议当成了大定年间的施政总纲。
善抓事者,提纲挈领,一语中的。就这方面而言,石琚堪称金国的治国良医,不用望问闻切,一个单方就能药到病除。从此,大定之治开始稳步运行。
石琚亲手制定了制度,裁定了章程,又自任督察,坚决督促实施。为确保第三条建议能实行到位,他还自告奋勇,担当起皇帝的监察官,监督起金世宗来。
当时,一处叫天长观的宫殿失火,被夷为平地。金世宗立马下诏,让主管官员修缮。主管官员接到任务就屁颠屁颠地准备大献殷勤,扩大地势。要扩大地势,就必须让百姓搬迁,就要耗费金银,干扰百姓生活不说,还要费30万贯巨款。石琚当时已经升任宰相,听到消息,他立刻放下公事,赶到现场,要求停工。
蔚州知州为了巴结皇帝,私自决定役使百姓采地蕈,也就是一种蘑菇,准备上贡,千百人整日不停地在地里挖蘑菇。石琚知道后,下发文件,马上阻止。事后,他又将这事直接上奏金世宗,认为这就是所谓的“不急之需”,今后不能如此。金世宗听后很惭愧,要求以后再有类似事情,地方官一定得上奏,在宫廷商讨,大臣们都觉得行,才可以办。石琚还因此表扬金世宗说:“圣训及此,百姓之福也。”金世宗很谦虚地接受了表扬。
这些制度,正是因为自上而下、监视得力、手段过硬,做到了令行禁止,才得以实施。后世史官评价,金世宗自己勤俭节约,以教育士子庶民,故而大定近三十年都是太平的。而金世宗“躬自俭约”的品质显然是和石琚的监督分不开的。
上层不扰民,百姓才能安于田园,乐于农事,“优哉游哉,聊以卒岁”。当时,群臣都各司其职,上下相安,百姓家家仓廪充实,刑部每年判决的死刑犯不过17人、20人——这种情况可以和唐太宗的贞观之治相提并论了。
石琚治国虽然是按法规行事,但他也能灵活多变,不死守条文。他提出的“正纲纪,明赏罚”是针对国家蠹虫、贪污腐败者而言的,至于百姓,他则能根据情况,本着爱护民众的原则,法外施恩。
金国有一项法令,禁止百姓捕捉狐、兔等野生动物。违反这条法令的人很多,很多被判了徒刑,监狱人满为患。保护野生动物的出发点是好的,符合环保理念,可对犯罪者处以刑罚则未免太重了。石琚马上找到金世宗,进言道,为了抓捕野生动物而被关押数年对百姓影响太大,不如改为杖刑,然后释放。
金世宗听了,也觉得原来的法令过重了,而杖刑的处罚既不过重,又能起到禁止狩猎的结果,很实用,于是点头同意。因为石琚的谏言,一次被放出监狱的竟有上千人。
一个时代要政治清明、风气日新,必须有一批清廉能干之官。石琚知道这个道理,因此,他经常为国荐才。
金世宗时,女真贵族高居上位,整日浑浑噩噩,喝酒听歌,不理朝政,朝野大有万马齐喑之势。金世宗急得几乎脑袋上都起了火疖子,问石琚:古代有很多地位不高但能忧国忧民、直言无忌的臣民,现在怎么没了呢?石琚反问,怎么会没有呢?几天后,他就向金世宗连连推举了很多有才能之士,让朝堂风气焕然一新。
多年后,石琚退休回家了,金世宗多次在用人时长叹:“唯石琚最为知人。”又连连夸奖,唯有石琚为相之时,才往往能举贤任能。这话虽有过誉之嫌,但石琚举荐的官员的确都是大定之治的柱石。
难得的是,他举荐人才,更爱惜人才、保护人才。一位大臣为人正直,多次和金世宗当朝顶牛,金世宗很生气,将他贬到边关当节度使,连续数年都不召他回京。石琚娓娓劝告,说此人忠心为国,勇于任事,是国家不可多得的人才。金世宗听了,深以为然,把此人从南京留守的职位上直接任命为尚书右丞,让其入朝辅政。
作为汉人大臣,石琚最令人瞩目的政绩是迎来了金国的盛世,这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对皇帝行为的监管。
在古代,国君的一言一行都有史官用笔记录下来,这叫《起居注》。而且,写完的《起居注》会交付史馆,不让皇帝看,而是直接流传后代。皇帝们很怵这招,都怕自己的恶名流布后世,就兢兢业业起来。因此,这也成了对皇帝无形中的监督。
但金人没设《起居注》。他们来自白山黑水的原始部落,还不懂这个。也因为这样,海陵王在位期间就为所欲为,甚至好色成性得连同族姐妹也不放过,史书谈起他就厌恶地形容:“欲为君则弑其君,欲伐国则弑其母,欲夺人妻则使之杀其夫。”海陵王敢这样做,就是因为没有监督机制:没人监督,自己就是老大,就能肆意妄为。
到了金世宗时期,依然是这样。后来有了史官,金世宗也不让跟着,挥着手让史官离自己远一点儿。石琚知道后,特意告诫金世宗:“史官的存在就是要让国君有所敬畏。”他还引经据典,用周代古礼的要求来奉劝金世宗,一定要接受史官的监督。最终,金世宗勉强接受了进谏,让史官跟着自己,记录自己的一言一行。石琚费尽周折,终于将最高权力部分地关入了笼子。
石琚在27岁时进入官场,到68岁时挥挥衣袖退休,回到了故乡,出仕时间达四十多年,其中19年是在金世宗之世,这也是他人生最为辉煌的岁月。在这19年中,他不避汉人身份,以一介书生之身担任金国复兴之任,掌台阁、定制度、整风纪、谏皇帝、用人才,金国随之进入盛世。
当时的金国统治着中原,几乎是今天大半个中国的版图。石琚这样做,其实也等于间接拯救了中原百姓,让他们不至于继续在乱世暴政中挣扎求生。后世史官赞叹,石琚为相之时,“不烦扰,不更张,偃息干戈,修崇学校,议者以为有汉文景风”。
石琚退休时,金世宗十分不合,拉着他的手多次挽留:“朕知道卿年老了,请勉强为朕在朝中多留几年吧。”他还许诺:“朕一定不敢独断专行,每件事都会问一下卿等的意见,可以做就去做,不可以做就立刻停止。”然而石琚已年届古稀,最终还是退休了。金世宗十分记挂,担心他的身体,有人去石琚的家乡唐县(今属河北保定)任职时,金世宗一定会反复叮嘱:“很久不见石琚了,不知他的精力比往日如何?你到任后,一定要替朕去探望他啊。”
大定二十二年(1182年),71岁的石琚去世。他的画像被挂在皇宫中供人瞻仰,这是比中状元游街更高也更难得的荣耀。编辑/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