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毕飞宇乡村小说中的女性想象
2016-07-12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223300
田 祝 (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 223300)
论毕飞宇乡村小说中的女性想象
田祝(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223300)
毕飞宇通过众多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写出了女性的悲剧性生存境遇与生存体验。在他的女性想象之中,恐惧已经成为乡村女性普遍的生存感受,面子给女性带来生存抚慰的同时又具有虚幻性的特点,而对男权反抗与认同的矛盾使得女性落入一个悖论性的生存怪圈。本文试图从文化视角对女性的生存悲剧进行分析,进而揭示出女性悲剧命运的深层文化根源。
毕飞宇;女性;文化;反思
毕飞宇是一个非常关注女性生存境遇的作家。他在日常化的书写中塑造了众多个性鲜明的乡村女性形象,写出了特定历史时期乡村女性独特的生存境遇与生存体验。在此过程中,他把笔触伸向人的内心深处,在对女性悲剧性生存体验的冷峻逼视中展示出一个真实的女性生存景观,并借此拷问人性,反思文化,进而揭示出女性悲剧命运的深层文化根源。
一、恐惧:普遍的生存体验
毕飞宇通过对生活琐事的日常化描摹写出了中国女性甚至是整个中国人身上潜藏着的深层生存感受——恐惧。在其小说中,恐惧是乡村女性普遍的生存体验,它就像一个幽灵盘踞在女性的心灵深处。这种恐惧有着多重的内涵,一方面表现为对强权的恐惧,害怕遭到欺凌;另一方面从文化来看,是女性对不被认同的恐惧。这是传统的文化观念对中国女性所形成的压抑与桎梏以及她们对这种文化观念的内在认同的体现。
这种恐惧首先是对强权的恐惧,具体表现为女性对当地强权人物的惧怕,害怕遭到他们的侮辱,而极端男权化的文革乡村背景更是凸显了这一生存体验。《玉米》中的村支书王连方可以说是王家庄的“土皇帝”,他就是强权的化身,他在王家庄为所欲为,对女性任意欺凌,恐惧已经蔓延到王家庄的每个角落。“王连方最大的特点是所有的人都怕他。他喜欢人家怕他,不是嘴上怕,而是心底里怕。你要是咽不下去,王连方有王连方的办法,直到你真心害怕为止。”1面对裕富家的含泪恳求,他反而是“虎下了脸来”,十分嚣张地说,“随便你,反正每年都有新娘嫁过来”。即使是当有庆撞见他与自己老婆的丑事时,他也若无其事地说着“这边快了,就好了”,并吩咐有庆在外面歇会儿。王连方的无耻行径归根到底是建立在人们对权力的畏惧和屈服的基础上的。积淀千年的传统等级观念使“懂事”的王家庄人认同了强权,也默许了王连方的行为。正因为如此,无论是那些被侮辱的妇女还是她们的家人,才会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这种恐惧感甚至影响到日常生活的一些小事上面。当彭国梁第一次到玉米家时,周围围观的人们在玉米进家门的时候让开了一道缝隙,与之相对比的是在王连方进家门的时候人们却是让开了一条道,一道缝隙与一条道的区别充分说明了对强权的恐惧已经渗入到王家庄人的骨髓。不仅乡村女性有这样的恐惧感受,那些来到乡村的女知青也有这样恐惧体验,小说中的女知青对于乡村的记忆往往与暴力联系在一起,如《那个夏季那个秋天》中的童惠娴被耿长喜强暴,《蛐蛐 蛐蛐》中代课的女知青被第五生产队的队长绑在扁担上侮辱九次等,女知青记忆中的恐惧感一直围绕在当事人或旁观者的心灵深处,成为她们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
其次,这种恐惧还是对不被认同的恐惧。几千年来,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里,女性一直被视作男性的附庸,是男性泄欲和传宗接代的工具。男权社会强加给女性的关于“三从四德”的规定已经成为女性自觉不自觉的主动诉求,成为女性是否得到男权社会认同的标准,而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不能留下把柄。一旦有了把柄,就会被排除在群体之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玉米》中有庆家的对于别人发现她不能生孩子的恐惧以及被王连方侮辱的女性对玉米的恐惧,都是害怕自己的把柄被人知晓,失去做人的尊严,而不能传宗接代则是她们最大的把柄,是致命的缺陷,正因为如此,“有庆家的当初是一个心气多么旺的姑娘,风头正健,处处要强,现在处处不甘,处处难如人意了”,而为了怀孕而吃药的行为也变得偷偷摸摸,她不想让人知道她在吃药,不想让人知道她有这样的把柄,害怕被人发现。即便是像王连方的老婆施桂芳生不出儿子也会觉得美中不足。她从第一次怀孕时的自豪、放肆,“拿自己特别地当人”,到后来对丈夫的沾花惹草视若不见,在邻居们面前也得陪着笑脸而显出低眉顺眼、客客气气的样子,都是因为“连着生了几个丫头,她确实是怕了”,“家里没有香火,到底是他们家的话把子”。生不出儿子的事实使得施桂芳一直处于恐惧之中,这是一种自己作为女人的身份得不到认同的恐惧。但当她一旦走出生不出男孩的阴影之后,施桂芳就“有了底气,身上就有了气焰”,更有了一种“大功告成之后的懈怠”。这种对把柄的恐惧感还表现为担心自己的隐私被人所知道的恐惧,即使是对于一向在村里高高在上的玉米来说也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恐惧感受,特别是在她的父亲王连方出事之后,玉秀和玉叶被村里人侮辱的事被村里人告诉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彭国梁,面对彭国梁的“你是不是被人睡了”的责问,玉米感到了一种恐惧,她感觉有一种看不见的手在向她伸了过来,“村里人不仅替玉米看彭国梁的信,还替玉米给彭国梁写信”,她所认为是私密性的东西对村人已经再无丝毫秘密可言,已经给人留下了把柄。而玉米之所以能够抱着弟弟站在被她父亲睡过的女性门前揭发就是因为她掌握了这些女人们的把柄。女性对把柄的惧怕既是女性对男权文化的屈从与认同,更是男权社会对女性压制的具体表现。
二、面子:虚幻的生存慰藉
面子是毕飞宇想象女性、揭露女性真实生存境遇并进行文化反思的一个重要,作者的深刻之处在于通过面子问题涉及到了中国人的深层民族文化心理。“面子不仅涉及到个人在其关系网中的地位高低,而且涉及他被别人接受的可能性,以及他可能享受到的特殊权力。”2小说中,面子问题已经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回避的话题,它与个人的社会认同以及在群体中的自我身份定位密切相关,甚至成为影响人们生活方式的一个重要因素。王连方给玉米找对象,对面子的关心甚于对女儿幸福的考虑,哪怕被革职后,他在面对如何谋生的问题时还在为面子问题纠结。玉米在考虑让郭家兴给她安排工作时,开始想做粮食收购站的司磅员后来又想让玉秀去做这份工作,考虑的就是为家里挣回一份面子,让王家庄人只要来镇上,都能够看见,即便是在对待自己与飞行员彭国梁的爱情问题时也是考虑面子多于长相。彭国梁长相不好:瘦,显老,拱嘴,但因为有了飞机的衬托就使得玉米“恨不得一口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而隔了千山万水的恋爱方式更是让玉米的爱情具有示范性,在得到村里人羡慕的同时也让玉米有了面子。
与面子相关的是丢脸,丢面子。“丢脸是团体对不道德或社会所不同意之行为的责难。严重损害社会道德规范之事,一旦为大众知悉,便构成个人品格上的污点,同时引发大家的互相责难。”3对于女性而言,判断是否丢脸是以是否违反传统文化伦理对女性的社会以及性别界定为标准的。如果违反那就是丢脸,会遭到大众舆论上的批评与责难。在男性价值为主导的社会文化语境中,男女关系方面的不检点可以说是女性身上难以被抹去的污点,这意味着她们将成为异类而招致群体的攻击,最终被排除在群体之外。为了不使自己脱离所在群体而被孤立,王家庄的女性对面子分外敏感,一方面不想别人发现自己的把柄,另一方面又竭力刺探别人的隐私,在获得别人把柄的同时获得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使得自己处于道德的制高点,在他人的污点的确证中实现自我的群体认同与自身身份的确认。因此,她们对刺探别人的隐私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玉秧》中的玉秧,《玉米》与《阿木的婚事》中的老师与村民都是如此。《玉米》中的王家庄到处布满了窥视的目光,彭国梁的信总是全村先看了一遍,然后才轮到她玉米。刺探别人的隐私,捏着别人的把柄,看着别人恐惧的目光,是她们最为乐衷的事。窥探欲得到满足后,她们就会摆出一副天知地知的派头,有一种捏着他人把柄后的得意,在对别人的痛处加以践踏的同时获得自我认同的快感。
值得注意的是,毕飞宇的小说还揭示了一种独特的面子逻辑,而这正是中国独特生活哲学的表现,反映出人们面对生存困境时的无奈与自欺欺人。小说中无论是在城市抑或是在乡村,判断是否丢面子的关键不在于是否有丢脸的行为,而是在于是否为公众所知。即使是为大众知悉,但只要没有当面指出就不算丢了脸面,即使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但只要不说出来,就可以当做没有这回事。这种心理不仅在女性身上存在,在男性身上也存在,如《玉米》《阿木的婚事》《武松打虎》中的许多人都知道自己的老婆曾经被村里的当权者睡过,但只要没有人挑明了,他们就可以装着不知道。正如作者在《家里乱了》中所写的那样,“丢脸面的事从来就这样,只要没人知道,丢了可以再捡回来,重新贴到脸上去的。”4面子已经成为女性苦难生活的一块遮羞布,让她们暂时忘却现实的疼痛而带来某种生存慰藉。
三、抗争与认同:悖论中的生存悲剧
女性是男权社会的弱者,在男性为主导的社会文化之中始终摆脱不了被男性压制与囚禁的命运。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许多女性试图通过获取权力来凸显自身的价值与女性的主体地位。但值得深思的是女性获得权力的方式都离不开对于男性的依赖以及对于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化的认同,她们在对男权的反抗与认同的矛盾中落入一个悖论性的生存怪圈而渐渐迷失。
小说中的女性面对压抑的生存处境,她们努力抗争,而夺取权力成为其主要的手段。在王家庄人眼中,玉米是高高在上有权力的,她可以在家里管教妹妹,在王家庄指责与其父亲有染的女性,在断桥镇安排妹妹玉秀进粮食收购站做司磅员等。而与玉米相比,吴蔓玲作为大队支部书记权力更大,她可以影响王家庄许多人的命运,可以决定知青混世魔王的去留,可以相对自主安排自己的生活。但从深层次来看,玉米与吴蔓玲所拥有的权力都与她们对男性的依附有关,她们都是依靠男性来获得权力,得到社会舆论的认同,这在玉米的身上表现得比较明显。在玉米的身后都有一个男性的身影,她的权力是与其身上的男性标签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在王家庄,她身上贴的标签是村支书的女儿,未来的飞行员妻子;在断桥镇,她身上贴的标签是革委会副主任的妻子;哪怕在家里,她身上贴的标签是王连方的长女,而这其中恰恰没有她自己身份的定位。在家里她依附于王连方这个一家之主,在家外她依附于父亲王连方与丈夫郭家兴这两个拥有权力的男性。而吴蔓玲的威信也不是由于自己的亲和力建立起来的,而是洪主任的一句戏言“前途无量”。可以看出,女性的独立离不开对于男性的依赖,女性自我价值的实现依附于男性的肯定与认同。
作者并没有停留在对女性依附性生存策略的表面书写之中,他不仅仅揭示出女性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对男权文化的抗争以及内心的煎熬与疼痛,而是进一步揭示出她们在对男权的抗争与认同之间摇摆的悲剧性的生存悖论。为改变自己的生存处境,她们有的利用身体来换取家人以及自己的安全;有的出卖自己的肉体,用自己的身体换得权力;有的甚至为得到男权社会的认同而主动放弃自己的女性身份。具体来说,玉米就是利用自己的身体来获得权力的典型。对于权力,玉米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小时候的耳濡目染让她确定地知道权力的重要。在父亲出事,妹妹被侮辱、自己的爱情遭到背叛的情况下,她决然地选择去做郭家兴的填房来保护自己与自己的家人,她对自己结婚对象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有权”。只有依附于郭家兴这个有权的男人,她们家才会继续保持以前的地位。玉米做了郭家兴的填房,看似无限风光,但却是以出卖自己的肉体与女性的尊严为代价的。女性对男权文化的反抗结果却是导致她们向男权进一步靠拢与顺从。正如小说中玉秀所感受的那样,“别看玉米在王家庄的时候人五人六的,到了这个家里,玉米其实什么都不是。”另外,她之所以可以站在受她父亲侮辱过的女人门前示威、揭发,所倚仗的不仅是他父亲作为村支书所具有的权力,还依仗男权为中心价值体系中对女性贞洁方面的要求,甚至在家中她对妹妹的管束也是依仗传统文化伦理中的长幼有序观念以及父亲的默许。而《平原》中的吴蔓玲一直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实现自己的价值,她在言行举止等各方面向王家庄人靠拢,压抑自己的情感渴望,甚至放弃女性的身份,提出“要做男人,不做女人”的口号,她一次次放弃离开王家庄的机会,坚信只要坚持住,她就会“前途无量”,她试图以拥有权力来确证女性独立的同时也是以放弃女性的主体意识为代价的,在追求女性独立的过程中女性独特的生理、心理方面的特征被忽视、被压抑,男性社会对女性官员的角色定位左右着她的人生,结果只能是她在追逐权力的过程中逐渐迷失。可以看出,一方面女性试图努力摆脱男性对他们的伤害,体现女性自身存在的意义,但另一方面她们的抗争又是另一种形式的对男性的顺从,是对她们所反抗的价值体系的一种回归与确认。而这种生存的悖论最终导致女性在抗争中逐渐迷失,直至异化。
总之,毕飞宇的女性想象注重日常生活琐事的描摹,在女性的不甘、挣扎以及疼痛的书写中反思文化对女性生存境遇的影响,并进一步揭示出乡村女性悲剧性的生存悖论:面对强大男权文化传统,她们一方面不断努力抗争来实现自身的价值,但另一方面,她们用来反抗男权的基础却是对以男性为主导的价值体系的认同,与女性意识的觉醒相伴的却是自我的沦丧。
注释:
1.毕飞宇.《玉米》.作家出版社,2005:38.
2.3.黄光国等著.《面子:中国人的权力游戏》.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20、40.
4.毕飞宇.《毕飞宇文集·轮子是圆的》.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188.
田祝,(1973-),男,汉族,江苏阜宁人,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文学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本文为江苏省教育厅社科基金项目:“文化视野中的毕飞宇小说研究”(编号:2012JSB750003)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