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林徽因
2016-07-08王肖潇田亮
王肖潇 田亮
站在天安门广场的中轴线上,向北看,天安门城楼上的国徽庄严肃穆,照耀着国家的未来;向南看,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浮雕底座伫立在广场中心,托举着民族解放的历史。每天,数以万计的行人、车辆在它们的注视下川流而过。
这两件作品,都凝聚了林徽因的心血。
现在的文艺青年和影视作品热衷于把林徽因演绎成柔弱的美女、多情的才女,描述为“生得好、长得好、学得好、嫁得好、干得好的‘五好女性”,并津津乐道她的感情经历,好像她不曾经历国难家愁。
事实上,颠沛流离是林徽因短暂人生的主要内容。她生于1904年,卒于1955年。短短51年间,祖国大地上外敌入侵、百姓流离、政局动乱,而她,始终与国人家人同甘苦、共患难。在战火中,她与梁思成考察古建筑潜心治学;在病痛中,她仍殚精竭虑培养人才;在任何危局中,她都坚守祖国。
这才是真正的林徽因:一位建筑师,一位坚忍忠诚的知识分子。
?筵 做中国人要勇敢
1937年夏天,山西五台山区荒凉、崎岖的路上,出现了几驾步履迟缓、颠簸不已的“骡轿”,上面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妻,33岁的林徽因和36岁的梁思成,还有他们的同事,“中国营造学社”(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的学术机构)的成员们。
测绘结束后,林徽因、梁思成激动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然而就在此时,数百里外的北平,卢沟桥上响起了枪声。国家和民族到了救亡图存的时刻,营造学社的古建筑考察不得不戛然而止,这次山西之行成为林徽因夫妇考察事业的最后一个高峰。
匆匆赶回北平的梁氏夫妇,一致主张守土抗战。女儿梁再冰正在北戴河同姑姑们一起度假,林徽因给她写了一封信:“如果日本人要来占领北平,我们都愿意打仗,那时候,你就跟着大姑姑在那边,我们就守在北平,等到打胜了仗再说。我觉得现在我们做中国人,应该要勇敢,什么都不怕,什么都顶有决心才好。”
1937年7月29日,北平沦陷,林徽因和梁思成被迫离开。匆忙逃难的林徽因不会想到,1937年就这样成为一个分水岭,将她的人生截然分开。
1937年之前的林徽因,是传说中的林徽因:出身名门、事业顺利、婚姻美满、儿女双全,可谓幸福生活的范本。1937年之后的林徽因,人生是不断的失去:疾病夺走了她的健康,战争让她流离失所、事业中断、失去至亲。
两人扶老携幼,先从北平到天津,再从天津坐海轮到青岛,然后坐火车经济南、徐州、郑州到汉口,靠摆渡船过长江到武昌,又坐火车去长沙。林徽因后来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从卢沟桥事变到现在,我们把中国所有的铁路都走了一段……由天津到长沙共计上下舟车16次,进出旅店12次,为的是回到自己的后方。”
长沙不能久留,从1937年11月下旬开始,一家人再次踏上旅程,取道贵阳去昆明,这是一段最艰苦的路。“湘黔一带都是高山峻岭,我们乘坐破旧的长途公共汽车一路颠簸。”此时,梁再冰印象最深的是父母在困难的旅行中配合默契、应付自如。“譬如打行李,两人合作,动作敏捷熟练,很快就能把一大包被褥枕头打成一个结实的铺盖卷,用油布包好防潮;在外吃饭准备好一小铁盒的酒精棉,将碗筷消毒后再吃。这显然是他们过去到野外考察古建筑时练出来的本事。”
走到湖南和贵州交界处的晃县时,林徽因病倒了。感冒多日的她,因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和休息并发了肺炎,高烧至40℃。经过这场大病,林徽因的身体虚弱了许多,也为她后半生缠绵病榻埋下祸根。
?筵 危难之时效法屈原
1940年6月,日本占领“法属印度支那半岛”(今越南、老挝和柬埔寨)的北部,轰炸中国西南变得容易。营造学社决定迁往腹地四川。
林徽因一家随之迁徙到四川宜宾的李庄,一个他们从未听说的长江南岸的小镇。这里的气候阴冷潮湿,对患过肺病的人很不利。“我们到达李庄是在1940年的12月。1941年春节前,妈妈的肺结核症复发了。她的病症来得极为凶猛:连续几个星期高烧到40℃不退,夜间盗汗不止。当时爹爹正在重庆请求政府教育部资助营造学社的经费。李庄没有自来水和电灯,也没有医院,没有体检的条件。由于没有肺病特效药,妈妈身边也没有任何医护人员,可怜的妈妈只能独自一人苦苦挣扎。我早上起床时,常看到她床前挂着十几条被汗浸湿的毛巾。看到她病得一天比一天厉害,我那时真怕会失去妈妈。”梁再冰回忆说。
1941年4月,梁思成回到李庄。他没能给病重的林徽因带来药品,相反,他带来了噩耗。林徽因的三弟、空军飞行员林恒在成都上空迎击日机时阵亡。林徽因听闻这个消息,伤心欲绝。
1944年,12岁的梁从诫同林徽因谈起日军占领贵州都匀、直逼陪都重庆的危局,问母亲:“如果日本人真打进四川,你们打算怎么办?”林徽因答道:“中国念书人总还有一条后路嘛,我们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梁从诫急了,又问:“我一个人在重庆上学,那你们就不管我啦?”病中的母亲握着梁从诫的手说:“真要到了那一步,恐怕就顾不上你了。”
这是第一次,梁从诫觉得,自己温柔的母亲,变成一个“别人”。
?筵 一身诗意千寻瀑
1955年4月1日,林徽因走完51年的人生路。梁再冰回忆了母亲,临终前与父亲的生离死别:“1955年3月31日晚上,同仁医院打电话到新华社通知我:妈妈病危。我立即赶往医院,但她此时已经昏迷不醒。我来到她的病床前时,护士问我要不要叫住在隔壁病房的爹爹过来,我像疯了似的喊道:‘要,要啊。快叫他过来呀。护士把爹爹搀过来时,他坐在妈妈床前,拉着妈妈的手放声痛哭。我一生从没有见过爹爹流泪,此时见到他一边哭一边喃喃不断地说:‘受罪呀,徽,受罪呀,你真受罪呀。我此时觉得他们的关系是如此紧密。在他们生离死别的此刻,任何‘外人(哪怕是我)也不能打扰他们的诀别。”
“妈妈去世后四个多月,在我生日那一天,我收到爹爹这样一封信:‘宝宝,今天我这样称呼你,因为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特别是今年,我没有忘记今天。26年前的今天二时一分,我初次认识了你,初次听见你的声音,虽然很久了,记忆还不太模糊。由医院回家后(爹爹指他自己出院后),在旧照片里我发现了一张你还是大约二十几天的时候,妈咪抱着你照的照片,背面还有她写的一首诗——滴溜溜圆的脸……我记得去年今天,你打了一个电话回家,妈咪接的,当时她忘记了,后来她想起,心里懊悔,难过了半天。我知道这是爹爹在极度思念妈妈时写的信……”
梁思成为妻子设计了墓碑,上书营造学社的同事莫宗江题写的“建筑师林徽因墓”。此时,人民英雄纪念碑尚在施工中,“碑建会”决定,将她亲手设计的一块纪念碑底座雕饰刻样放到她的墓上。追悼会上,两位挚友金岳霖和邓以蛰联名写了一副挽联:“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时光流逝,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徽因被捧为唯美、浪漫的“民国女神”。但事实上,真正令她不朽的,是那份坚忍与忠诚,是那铮铮不屈的风骨,这才是知识女性的典范。正如建筑学家来自煊所言:“讲林先生是才女,是美女,都是外表,最难得的是她的高贵品质,她代表了那个时代的一些女专家。一生都处在逆境中,但从不发牢骚,依然在积极为建筑事业做贡献。那种爱国、爱事业、无怨无悔的精神尤其值得年轻人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