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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比想象更丰饶

2016-07-06郑小驴

方圆 2016年12期
关键词:笑意老妪外甥

郑小驴

丰饶的现实和贫瘠的想象都是作家的死敌。所有的想象都落回实处时,我脑海里便常浮想起那个愚昧农民脸上的笑意。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一个去湖南西北部偏僻乡村挂职的机会。职位是乡长助理。那是个闲职,我有大把时间在各个村庄晃荡,成天无所事事着。这个地方和湖北接壤,是澧水的源头,山青水绿,丈深的溪水清澈见底,能看清底下的鹅卵石和摆尾的鱼虾。每天傍晚,我都会沿着风光逶迤的河岸散步,感觉不是在挂职,而是在度假。

某种意义上说,乡村的宁静、优美,远离喧嚣,其实是闭塞、落后、贫穷、愚昧的同义词。多年前,日本导演今村昌平执导的《楢山节考》一直深深震撼着我,电影中那个“恪守原始习俗的封闭世界”,在我看来并不孤立,反倒还具有普遍意义。那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耳闻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故事,这些事情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这不就是《楢山节考》里那个偏僻的村落吗?我一边收集着这些难得的素材,一边为这些素材的诞生而感到羞愧。在一个败落不堪的小院子里,年近八十的老妪和她唯一的儿子坐在门槛上和我们讲述着她不幸的一生。老妪生了六个儿女,三人在这座摇摇欲坠的危房悬梁自尽,另外两人死于绝症。唯一健在的儿子年过四十,穷得叮当响,娶不到老婆,偏还得了肺癌,人瘦得皮包骨,能看清里面的骨头。他蹲在地上,随时都起不来,双眼黯然无光,脸色苍白得可怕。这个儿子是她唯一的指望,原本靠他来养老送终的。

我们通过网络给她儿子募捐了二十万元,希望能治好他的病。他带着这笔钱和年轻的外甥去了长沙,接他们的记者却在火车站扑了空。提前约好的医院里也没见到他们人影。两人手机都关机了。几天后,他外甥从北京打来电话,说他舅一辈子都没机会出远门,想来北京了却心愿。他外甥再也没有露过面,带着剩下的钱消失了。看完天安门,他回了家,提前占用了老母亲的棺木。

我想这一定是属于文学的表情。因为这个愚昧的表情下面还潜藏着属于文学的暗物质。此刻作家出场的意义就是将里面的内涵进行充分的挖掘。面对这样的素材,想象是贫瘠的,因为现实已足够魔幻。曾几何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乡村景象作为一种美学的修辞,给作家提供过丰富的精神资源。然而这种“美学”在今天,却充满了无情的嘲讽。好比我们开车去乡下的农家乐,一面赞叹着乡村的淳朴之美,一面却抱怨脚下的水泥路破坏了自然的审美,恨不得越原始越好。没人站在农民的立场上想,他们究竟要过怎样一种生活。

有一天,当我花了好几个钟头才从偏远的山村返回到乡里,电视正播放着中央五套的画面时,这种感受变得更加强烈。隔壁地势更加险峻的山村,要看上中央五套是一种奢望。贫穷不但限制了人类的活动范围,也限制了人类的想象力。那些高高跃起的黑人运动员,将篮球重重地扣进篮筐,很多人一辈子也没在电视上看到过这样的画面。

在短暂的两个多月时间里,我见证了基层公务员的艰辛和不易。很多年龄和我相仿的青年,将人生最宝贵的青春消耗在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中、消耗在成日和农民打交道的零碎细小的事情里。但要没有了他们,基层的运转势必会乱作一团。

当今这个时代,我们并不缺乏同情心,相反,同情心甚至泛滥了。我们习惯了廉价的眼泪,习惯了在围观中口诛笔伐,然后宽恕了自己的羞愧。尤其是造成羞愧的原因并不在我们,我们于是变得更加心安理得。在那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不就是这样心安理得地过来了吗。丰饶的现实和贫瘠的想象都是作家的死敌。所有的想象都落回实处时,我脑海里便常浮想起那个愚昧农民脸上的笑意。即使去了当年的悲剧现场,我也无法用文字将这种笑意诠释得更加丰富和更具深意。我像个害了胃病的饕餮之徒,倒在一桌盛宴前,没了半点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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