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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现在的藏獒,你踹它一脚都不叫

2016-07-05刘敏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25期
关键词:藏獒

刘敏

在资本市场的运作里,藏獒早已失去了藏地神犬的身份,变成了一种流行趋势每年一变的快消品。当传销一般的炒作闹剧落幕后,藏獒早成了又一个被贪婪毁掉的物种。

曾经身价不菲的“奢侈宠物”藏獒10年前就已经失去了市场地位

今年初,有人给大连乡村獒舍的老板李小明提了个建议:李哥,你家再生藏獒,起名就叫“离婚”。

“离婚!你说这是词儿吗?谁家给狗能起这个名?”李小明自问自答,“能起的名都被起光了,还有藏獒叫秦始皇、汉武帝,啥样的都有。一进门说,来来来把汉武帝牵上来——你干什么玩意儿,中国老祖宗是条狗啊?”

朋友的建议是出于好心,如今的藏獒信息都靠微信传播,市场早已经跌入冰点,起个“离婚”的名字,也许还有人愿意点进去看。

“这个圈子啥事儿都能干得出来,缺德的人太多了。”

神秘的“西藏獒犬”

藏獒的故事从一开始,就与戏剧性的暴富紧密相连。

1983年,台湾地区知名演员张佩华从美国买了一只藏獒带回台湾,这只叫乔克的藏獒花费了张佩华120万台币,相当于他一部戏的片酬。当红明星的身份加上惊人的价格,这种“西藏獒犬”很快就在台湾走红,展览时“连中南部的爱狗人士都特别包车北上看獒犬,更别提狗展现场的人潮有多拥挤了”。

神秘稀有的“西藏獒犬”当时只能从美国引进,一时间一犬风行,在80年代末的台湾地区,一只幼犬能卖到20万到30万台币,种犬的配种费也高达20万台币。

此时的中国大陆还对这种高大的犬种一无所知。1985年,当福建商人拿着几张“西藏獒犬”的照片找上门时,河南农民王占奎只觉得一头雾水。

王占奎是河南省巩义市涉村镇的一名农民,他从1983年起,开办了国内第三家个体养狗场,因为养德国牧羊犬而小有名气,福建商人希望王占奎能找到这种狗,再转卖到台湾去。

“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狗,记下了地址就让他们走了。后来是供销社主任告诉我,巩义有个劳改犯刚从西北回来,带的那条狗也许是藏獒。”王占奎闻讯去找,看到一只从未见过的大狗正拖着个磨盘在院子里疯跑,力气极大。他拍下照片寄到福建,对方回信:这就是藏獒。

1989年春天,王占奎带着跟台湾人签好的合同,第一次进了藏区。

找獒的第一站是甘肃省玛曲县。“巩义有人躲计划生育时去过玛曲,说当地狗都很大,我们就去了。”上世纪80年代交通不便,王占奎从兰州到玛曲县走了两天,玛曲的海拔接近4000米,当天晚上几个人就头疼得睡不着觉,当时连这是高原反应都不知道。

去藏区找獒的艰苦过程,在十几年后一度成了所有獒园老板的讲述框架。很多真真假假的故事,都是从王占奎这批先行者的叙述中衍生出来的。

第一个把藏獒引入内地的商人王占奎

王占奎在玛曲县租了一个闲置的冷库,每天坐着手扶拖拉机下乡找獒,“牧民每家都有藏獒,凶得很,都拿大铁链子拴着。当地还卖一种拴着铁秤砣的绳子,不管走路还是骑马,遇见藏獒离老远就要在头上抡起来,免得被狗咬。”

此时的藏民不卖狗。在游牧生活中,藏民们需要一只凶悍的藏獒看家护院,防止野兽伤害牛羊。牧民白天拴着藏獒,晚上放出去,满草原自由交配。喂食也不固定,饥一顿饱一顿,夜里藏獒都得自己到草原上找食。

“不能用钱直接买。你要是看他的狗他很高兴,但你要说买狗,他们不会卖。藏民会觉得用卖狗的钱买吃的,就跟吃老祖宗的肉一样,会丢八辈子的人。就算他们愿意把狗给我,也只能靠换。”王占奎在县上买了收音机、电灯泡等,花了45天时间,跟牧民换了23只藏獒。

23只藏獒拉回了巩义,王占奎留下了3只母狗、2只公狗,这5只狗变成了王占奎藏獒养殖场的头一批种犬。余下的18只藏獒交付给了台湾商人,它们被运到福建,再偷渡去了台湾。

把收音机电灯泡换算成人民币,那些藏獒的收购价便宜的50块钱,贵的200块钱,卖给台湾人则高达7000元一只,王占奎第一次把藏獒带到内地,就制造了内地藏獒的第一个财富的神话。

从1989年王占奎的第一笔买卖开始,一直到当下,藏獒圈的种种传奇般的暴富,背后靠的都是信息差。

两个时代的炒作

藏獒在王占奎手里度过了不温不火的9年。第一次从藏区回来后,王占奎又反复去青海、西藏等地找狗,家里的藏獒在不断地繁育。“一只狗仔能卖500块,主要是卖给河南的民间爱好者,买回家玩儿。”

1993年,北京、上海颁布了严格的养犬管理办法,养犬热在全国范围内严重消退。来王占奎这里买狗的人立刻变少了。

“1994、1995这两年,我生活特别困难,连去巩义市区的2块钱路费都没有。得等到收废品的人过来,我把原来养德牧的铁煤火(铁炉子)砸碎了,把里面的铁块卖个几块钱,才能出趟门。”到了1998年,王占奎的狗实在是卖不出去了,他选择去媒体寻求帮助。

王占奎成功了。1998年9月4日,大河报发表了《千里寻藏獒,中原听咆哮》一文,把王占奎塑造成了一名“一次次不畏艰险深入青藏高原”,“优化、改良、训练和推广,让更多的人认识藏獒”的义士。

青藏高原的长啸、台湾高价收购、一只藏獒能抵挡两只金钱豹、濒临灭绝的珍贵犬种……这些至今被传颂的藏獒身世,立刻散发出了魔力,文章很快被其他都市报转载。《西宁晚报》《拉萨晚报》《海峡都市报》《春城晚报》《北京青年报》……王占奎还留着20年前的各省报纸原件:“大概有十几个省都登了我的故事,藏獒从这开始走向全国了。”

藏獒一时“洛阳纸贵”。全国各地的人纷纷慕名而来,曾经有人想联系王占奎买狗,花了600块钱“信息费”才从中间人那里拿到獒园的地址,这相当于普通市民一个月的工资。王占奎的潦倒状态很快就结束了,在1998年当年,他的幼犬就卖出了1万块钱的高价。藏獒这个犬种,也被王占奎无意之间给炒火了。

此后这个圈子再炒作,就全靠钱说话了。

北京人任刚是藏獒圈最早的推手之一。2003年,作为一名婚纱摄影师,任刚第一次去给藏獒拍了照片。

照片是发在藏獒联盟网上,这是国内第一家藏獒网站,“跟黄页差不多,卖家把信息挂在上面,每年交3000多元年费,圈里人做交流用”。

那正好是数码相机刚兴起的时代,像素低,拍一张要等好几秒才能显示。拍藏獒要等待狗最兴奋的时候,毛发竖起,亮出獠牙,往往这个时候也最危险。“那会儿相机反应慢,等待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被藏獒给咬了。”

任刚给藏獒联盟网拍片有一条标准流程,正面、侧面、头版,还有拍高度照:“不像现在说这狗八九十厘米高,一量都70多厘米。那时候网站的背景板上卡着一个尺子,清清楚楚拍出来有多高。”

藏獒联盟网因为不盈利,很快就倒闭了。其他网站再没有使用过带尺子的背景板。“后来证明,好多真的东西我们没有坚持住,后来就是越做越假。”

2006年前后,任刚自己成立了一家网站,叫“藏獒之窗”。“几百块钱弄个服务器,租个房子一年三五万元,雇了几个人做网站维护。主要还是我带着三四个摄影记者出去拍,还是以图起家的。”

同时期,各种圈内媒体纷纷开始出现。有人买了刊号,做全铜版纸彩色印刷的藏獒杂志,每篇稿子都是按页收费;有公司专门群发藏獒广告短信,一个獒园老板每天手机能接到几百条;藏獒网站已经不是单纯展示的黄页了,大网站评选年度“十大黄獒”“十大铁宝金”,选中的每条狗都交了赞助费,钱最多的还可以冠名,大头条循环展示。最赚钱的还有给獒园建主页,母獒介绍、图片、新闻,全国的獒园主页都用一个模板往里套,挂在网站的服务器上,网站的文编在后台做日常更新。“这种都是打包服务,獒园一签就签两三年,每家收费几万到十几万元。”任刚最赚钱的是2009和2010年,最多时一年做了几百家獒园主页。

任刚的叙述总是交织着自我批判和自我辩解:“这些媒体其实叫什么媒体?说好听点,就是广告公司,拿着你的钱,替你胡说八道。”

“原始版”的藏獒凶悍、强壮,见到陌生人就开始嘶吼,遇到主人才会安静下来“市场版”的藏獒多杂交而来,有的浑身毛茸茸的,像个大玩具, 温顺,安静 ;

除了砸钱做广告,藏獒另外一种出名的方法是参加展会。在展会上,藏獒会被拉出来,由评委根据头版、体躯、被毛、步态与气质四项打分,再按评分排名,分出A、B、C、D、等外级。一条狗若被评成A级狗,不仅能变成知名种公,身价倍增,在交配季大赚一笔,还能影响圈内的藏獒审美。

可是很快,评奖的猫腻就被圈内人发现了,任刚觉得这种展会跟很多国内比赛没区别:评委跟参赛者是朋友、亲戚,有的还互相买过对方的狗。有时候台下跑的就是台上评委自己家的藏獒。塞点小钱,整个比赛的结果就都变了。

“这种比赛破坏了藏獒的评价标准,谁有钱,谁就是A级,就是最好的狗。这只能让真正的爱好者离这个圈子越来越远。”

事情正在起变化

王占奎也是在展会上,发现自己的地位被动摇了。

在2005年,王占奎在展会上发现很多狗都不对劲,“有些一看就是明显的串种”。

“用纽芬兰犬杂交的,是为了让藏獒毛长、颜色重;用圣伯纳犬杂交的,是让藏獒个子大;用松狮杂交的,取的是头和嘴;还有用阿富汗犬杂交,就要把腿毛变长。”

杂交并不新鲜,早在1998年,王占奎就听说一家东北的獒园在通过杂交把藏獒的个头变大。獒园的老板也来巩义参观过,见了面,王占奎没提这茬儿。“我当面跟人说这个,也不太好,是不是?”

王占奎的纯种藏獒价格一直很稳定,在2005年之前,他最高卖出过一条18万元的种犬,其他大多以几万块钱成交。这些狗被卖给了各地的獒园育种用,或者被爱好者们带回去看家护院。

但资本市场不欢迎稳定性。就像手机一样,迭代更新才能保持一个品牌的热度。当经过杂交,变得更大、更粗壮的藏獒进入市场,此时这个犬种渐渐脱离了生物的性质,变成了一种待价而沽的期货。炒作的核心,就是差异化。

在圈内,藏獒本身也没有确切的界定概念。人人嘴边都挂一句“身高四尺为獒”,这句话来自《尔雅·释畜》,它简单到只有身高一项标准。甚至去藏区找狗的商人,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只能挑个大、头版好的狗。没有标准,就给了市场无尽的想象力。最初的延伸是藏獒越大越好,跟圣伯纳犬杂交后的藏獒很快就拥有了这个指标;进而是要求大长毛,通身大长毛,毛越长越好,几乎垂地;接着是“360度大毛腿”,实际上藏区的藏獒之后腿后飞毛,很少腿周全部有长毛;再后来是眉心发毛,额头上的毛把眼睛都盖得严严实实,整个脑袋就像梳了一个爆炸头。

当市场的水开始变浑,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不语。“最可悲的不是人家是杂交,是我看见了,我还没法讲。尤其你朋友都开始做这个,你要说了,朋友就别做了。”任刚说。

一些资金雄厚的大户们开始重新制定藏獒圈的规则。

任刚发现这里的奥妙,其实跟文玩市场差不多。一条狗要想推出来,先找几个专家做评审,各个地区有头有脸的协会会长、俱乐部主席、资深前辈都请来,一起给这条狗说好话。“很多人都要名,架在架子上自己下不来了。你是个圈外人,听说什么藏獒协会的宣传部长、藏獒之父都看好这条狗了,你能不信吗?”

“在这个圈里,你去哪家獒园都挺豪华,关公像、唐卡、毛笔字、藏獒油画……肯定比你们办公室强一百倍。不管有没有钱,老板的场面都很大,好让你相信他的实力。你肯定不能坐在土炕上把狗卖出500万元,那是20年前在藏区的玩法了。”

更隐秘的是托儿。门口总有十几辆车等着跟种公配种,谈话常常被外地慕名寻獒的客人打断。“你要天天在那待着,就发现永远是这几个人。”这些托,和帮助炒作藏獒的网站在内,是一个利益联合体,一旦藏獒被高价卖出,链条上的每个人都有相应的分成。

几年前,任刚发现,很多獒园的老板都有同一款手机,时间久了,他才知道这款手机带有自动定时回拨功能——客人坐下,不出十几分钟,保准有一个电话打进来。对方一定是一个要高价买獒的外地客户。此时的獒园老板已然是对着手机自说自话:这狗不卖,跟那个煤老板谈不来,30万元怎么可能出手?

“其实这句话是讲给你听的嘛,30万元都没卖,那你的心理价位一下子就上去了。很多人被前前后后烘托得昏了头,最后就入套了。”

马俊仁在藏獒这个圈子里兼具声望和骂名

在这个阶段,人们已经抛弃了“去藏区找獒九死一生”的叙述模板,新的故事出现了。翻阅2011年2月的《中国犬业》,基本上每篇文章都要提到雷同的故事——“许多獒友慕名而来,主动开价80万、200万,试图将‘××收入囊中,对此,对‘××钟爱有加的某总都婉言谢绝了。”

同一本杂志内,这种故事反复出现了三遍,价格从80万、800万到1000万元不等,面对天价,各位老总永远是丝毫不为之动心:“他认为这条在综合素质方面基本可以达到尽善尽美、无价可沽的优秀藏獒,出以千万元价格,实在是物超其值,卖了可惜。”

更著名的故事在电视上。2003年,前中国田径教练马俊仁出任了中国藏獒俱乐部的主席,王占奎当时在选举的现场:“当时开会的有20多人,大家想着老马是名人嘛,他能把藏獒的热度炒上去。”

3年后,在央视的节目上,马俊仁就为藏獒开出了至今最高的价格:他声称一名韩国神父看中了自家的“小王子”,要花2000万元人民币买走,马俊仁还价4000万元。最后,韩国人只好花了180万,把“小王子”的儿子“小小王子”买走了。

而2000万元这个价格,即使在几年后藏獒市场的鼎盛时期,也从未真正达成过。

填食、硅胶、拉皮

6月初,在北京顺义区一家獒园,我们看到了几只“市场版”的藏獒。

当天北京最高气温有30摄氏度,气候炎热,周边獒园很多都把藏獒送到了河北的坝上草原,那里海拔高,气温低,可以免得藏獒脱毛。

留下的几条藏獒都有70多厘米高,四蹄粗壮,已经掉过毛了,头上的长毛还是厚重地围成一圈,看起来像只小狮子。然而它们都惊人地温顺,面对屋里的陌生人一声不吭,甚至不会像常见的松狮、金毛一样扑上来舔人。老板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跟圈外人解释好:“现在的藏獒……现在的藏獒哪有那么厉害的?”

人们把藏獒合力抱到一台小推车上,方便客人围着观赏,摄影记者转来转去,发现始终拍不到藏獒的眼睛。“看得到眼睛就不值钱啦,这说明额头上的毛长,能把眼睛和嘴都盖住。”摄影记者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毛长就好?那还能看得见路吗?

老板没正面回答:“现在就流行这个。”

“市场版”和“原始版”,是当下藏獒圈的两个特有名词。“原始版”,指按传统方式繁育,跟藏区原始的藏獒相差不大,只是体形、形态更优化的藏獒;“市场版”,指经过了多年大长毛、360度大粗腿等审美改造后,毛发格外浓密、四肢粗壮,已经跟最初藏獒有明显外貌区分的狗。

直白点说,一个是自然脸,一个是整容后的网红脸。

市场版的改造,除了杂交之外,还有很多中国特色的做法。

早在2005、2006年,玉树的藏獒就出现了灌食。那些看起来有成长潜力的幼犬被带上婴儿的围嘴儿,直接用漏斗灌流质的奶渣,成年后体重能直接从100多斤灌成200多斤,看起来更高大威猛。很多藏獒从小就是被灌食养大,自己都不怎么会吃饭。为了多吃,有些还要上跑步机锻炼,这样的狗虽然好看,但从这时候开始,凶猛度已经明显下降了。

为了让藏獒看起来粗壮,一些獒园直接在藏獒的腿上、脸上打硅胶,注水。或者给狗喂安眠药,整日痴睡,方便长肥。

当养獒的风气传到河北昌黎后,当地传统养貂、养狐狸的办法也用到了藏獒身上。养狐狸的饲料含有激素,主要是培育毛皮。藏獒一吃下去,立刻变得绒毛厚实,光滑柔顺。

等到流行大嗉袋的时候,人们给狗喂激素、注水,强迫肌肉与皮分离。一只三个月大的藏獒,身上的肉皮能拉出来30多厘米,“甩来甩去就跟大面袋子似的。”

“为什么要拉那么长的皮?”李小明养的是原始版的藏獒,他讲起市场版的故事难掩语气中的奚落,“这活皮都是为了做手术用的,到宠物店,2000块钱就给你做,把额头上的皮拉到鼻子上,这都是个术语,叫起毛点靠前。”

等到一种新的造型被制造出来,砸钱一宣传,很多圈外不懂行的人就趋之若鹜了。

藏獒真正的经济价值在于配种。一只狗出落成知名的种公,每到秋冬配种季节,配种的价格可以炒到几十万一次,一条种公每天早晚各配一次,配空不退钱。一条种公在交配季可以配上百条母獒,狗主人单凭配种费,就可以赚到几千万元。

其他的獒园可以直接购买种公,这就会促成百万、千万天价藏獒的新闻。也可以带着上等的母獒前来配种,期待两条优质犬能配出下一代的知名种公。在最火热的时候,为了提高配中率,母獒的主人还会请人在交配时扶狗,光是扶一次狗,鼎盛时要价就要2000块。

更夸张的是,为了减少种公的劳累,也提高母獒的怀孕概率,人们开始为藏獒做人工授精。种公正常一天能交配2次,人工取精后精液被稀释成四五份,一天就能卖给10家母獒獒主。试管里不到一手指节高的稀释精液,也会被炒到20万元一份。

然而在圈子内浸淫久了的人都知道,一万条公獒里都不一定能选出一条顶级种公,依靠高价配种来繁育,失败率实在太大了,况且那些杂交出来的种公基因也并不稳定。而每年的知名种公总是出自那几个知名大户——他们有雄厚的资金可以直接买种公,也有独特的宣传技巧,即便是哪家小獒园真出了一只完美的种公,没有人脉、不会宣传,这条狗也照样出不来。

“很多玩藏獒的人都有自己的主业,最多的是搞房地产的、做建筑的、挖矿的。这些有钱人都觉得自己的买卖做得好,我是个聪明人,进藏獒圈照样能玩好。但这个圈子不是这个理儿。”李小明见过很多圈外人被忽悠,花了高价买了条造假的公獒,回家后因为停了激素和填食,个头很快缩水,等到醒悟过来,几百万早都打了水漂了。

李小明把这定义成传销:有些人比较明智,我上当了,就当把钱扔了,我出来不跟你们玩了;也有人留了下来——我花了这么多钱,我还得在这个圈子里把钱找回来。聪明人也许能找回来,更多人在这个赌局里越陷越深,“执迷不悟,真的像吸毒一样,玩上了就下不来了”。

而那些每年被大肆宣传的种公,往往第二年就不见了——到底是转会卖掉,还是死了,谁也不知道。藏獒的寿命正常是10年以上,但这种经过反复改造、刚刚性成熟就被压榨式配种,吃激素打硅胶的狗,它们的寿命最多三五年也就到头了。

泡沫破灭

从2015年开始,各个獒园的老板们都发现,藏獒卖不出去了。

今年春节到现在,王占奎的獒园一共卖了3只幼犬,总价4万块钱。在市场版兴起之后,王占奎和其他养原始版的獒园都渐渐失去了市场地位。在藏獒价格最疯狂的五六年里,原始版的藏獒还保持着每只20万元以内的价格,没有大起大落。

因为王占奎被圈子赋予了“藏獒之父”的称号,现在他的獒园还是要比其他人更热闹些,一年365天,至少300天都有外地獒主来看狗,然而大多数都持观望态度,成交量极小。那些外地的獒园本身规模也在缩小,国内超过100条狗的獒园已经很少了。现在所说的大型獒园基本是二三十只的规模,小的只有两三只。5月末,千里迢迢从山东赶来见王占奎的一位老板,家里现在只留了一条成年母獒。

每个人都在提“百万身价藏獒成火锅食材”的新闻——以前藏獒圈蒙蔽的真相,在2015年,被这条扎眼的消息直接刺破了。当一条藏獒被发现没有市场价值,被低价处理、送人,或者按斤卖给狗贩子当肉狗,这在失败率极高的藏獒养殖圈里实在太常见了。从这条迅速传播的消息开始,人们终于意识到,这个故作神秘的游戏早就玩不下去了。

当泡沫破灭,人们才发现,一切的套路都如此眼熟。跟历年的兰花、普洱茶、玉石,甚至30年前的君子兰热一样,藏獒靠造假和资本涌入造成了长达七八年的虚假繁荣。然而这种熊熊燃烧的狂热,需要持续不断的燃料供给。当击鼓传花的接力无人接棒的时候,这个局就破了。

王占奎觉得,藏獒产业衰退,跟反腐的关系不大——高价藏獒都是依靠配种炒出来的,官员并不是这个圈子的主力。真正的衰落跟大环境有关:近些年经济下行,很多獒园老板的主业经济效益不好,导致藏獒产业缺少了资金注入。

李小明觉得是骗子太多,傻子已经不够用了:“市场版的狗都进化成这样了,你让它下一步还往哪儿变去?”

“字典里几千年的好词儿都让炒作的人用光了,你让他们再写,还能写出来啥?”李小明讽刺的是朋友圈上的藏獒宣传,近几年,藏獒的门户网站倒闭了一大批,很多广告公司把阵地转移到了微信。点开公众号,那完全是一个超脱在现实之外的浮华世界——

“爪盘厚实落地生根,骨量巨大力拔千斤,神秘腿毛直达脚跟,身躯高大威风凛凛,方正的形体结构匀称,宽厚的头嘴布满神韵,气质高贵獒界传神。”

“陆虎的头版,悍马的胸身,兰博基尼的速度,法拉利的精气神,劳斯莱斯幻影的魅力。”

藏区的狗经过十几年商人们梳子一样来回梳理过无数次后,优良基因被筛走,留下的藏獒已经完全矮化了。随着牧民逐步定居,在羊圈、砖石房子和摩托车之中,藏獒已经失去了昔日的重要性。藏区无论家里散养的藏獒,还是獒园里被无需交配后的商品狗,都早已配不上最初传说中“东方神犬”的赞美了。

像王占奎、李小明这样养原始版的顽固派们,正处在事业的低谷,他们的藏獒凶悍、强壮,但没有销路,獒主们全靠几年前的积蓄在贴补大额的亏空。大家都在等着市场回暖,相信到时候自己的狗才会成为藏獒的正统。这个群体正在抱团取暖,但因为昔日各自在浪潮中的多多少少的失格行为,彼此之间也并没有绝对的信任。

只有市场版还坚持着推出新獒的獒园,还会花钱雇用团队来包装自己今年的新种公。那些刚刚成年的藏獒,被反复用辞藻堆砌的八股文来形容。视频里那些藏獒浑圆、壮实、毛发像洗发水广告一样柔顺干净,安安静静地站在台子上,激昂的视频配乐中,深沉的男中音还在讲述着“九犬一獒”“一獒战三狼”的传说。

“这种狗,你揣它一脚它都不叫。”任刚已经好多年没被狗咬过了,“这种藏獒就是个毛茸茸的大玩具。不会走,不会动,不会配种,只能吃饭。现在加一个,还不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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