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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巾之殇

2016-07-05李云鹏沈志兴

大观 2016年6期
关键词:帕慕克土耳其

李云鹏+沈志兴

摘要:在政治小说《雪》中帕慕克以历史画卷般的大手笔生动勾勒出了土耳其社会中以凯末尔世俗主义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冲突为主干的各种冲突;而这幅画卷又不乏细密画般的细腻与精致,书中帕慕克塑造了不少生活在冲突夹缝里活灵活现的女性形象,而围绕她们头巾的佩戴与否则是各种冲突的焦点。帕慕克让妇女们发出了源于自己内心的呼喊,本文则从西方女性主义批评的角度出发,对包括女性形象的审视、女性精神追求的思考以及女性社会问题的溯源这几个角度去倾听她们的呼喊,并在此基础上探索伊斯兰文化背景下土耳其女性文学批评的非西方式话语权体系的建构问题。

关键词:《雪》;帕慕克;土耳其;女性主义批评

《雪》如同一幅历史画卷绘画大师帕慕克以大手笔生动勾勒出了土耳其现代社会中的各种冲突。小说的主要故事情节是围绕上世纪90年代初发生在土耳其东部小城卡尔斯的一场军事政变展开的;主要冲突则是在政变的发动者凯末尔世俗主义者戏剧演员苏纳伊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神蓝之间。在这个显性的冲突下又蕴含着东方与西方的冲突、现代与传统的对撞、爱与恨的纠缠以及生与死的挣扎。小说也正是在各种冲突中表现出作者帕慕克对文化、宗教、社会、人性以及爱情的思考。而值得一提的是这幅画卷又不乏细密画般的细腻与精致,帕慕克在小说中塑造了不少活灵活现的女性形象,执着勇敢的卡迪菲、美丽热忱的伊珮珂、善良敏感的韩黛以及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的宗教女学生等等,她们个性鲜明,在社会的夹缝中执着地追寻着自我,而她们头巾的佩戴与否则是多种冲突的焦点。这既是对土耳其现当代社会中妇女问题的现实聚焦,又是对在这样一个社会背景下女性人生价值追求的哲学思考。

一、卡、卡尔斯、雪(Ka、Kars、kar)

小说的主人公是卡,故事情节发生在土耳其东南部的一座小城卡尔斯。小说主人公的名字、小城的名字及“雪”在土耳其文中非常相似(分别为Ka、Kars、kar)。帕慕克这样的安排似乎是有意在三者间构造出相互映射的隐喻关系,从而在叙事的迷宫中引导读者步步深入去探寻人物身份的特质与小说主题的精髓。卡尔斯是一个典型的城市,它曾被俄国殖民统治,凯末尔的世俗主义思想、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思想、甚至包括社会主义思想在这里都有一定的影响,库尔德民族主义者也在此活动频繁……这些注定了卡尔斯要卷入政治冲突的漩涡之中,注定要在身份的茫然中完成自我的救赎。就像是当代的土耳其要陷入对自己身份撕裂的痛苦之中。用拉康的“三角结构”理论去看待,现实中的土耳其社会是“真实界”,小说中的卡尔斯是“想象界”,而“象征界”究竟是什么帕慕克并没有给读者答案,他构造了一个智力解读的故事情节迷宫,让读者随着主人公卡的客观言行去给出自己的答案,这也是小说的魅力所在。

从帕慕克早期作品《白色城堡》、《我的名字叫红》和《黑书》再到这部小说,帕慕克以一名作家的时代责任感思索着在西方文化入侵的背景下土耳其民族传统文化的未来。其中每部小说都有所侧重,本部小说中帕慕克以卡这个人物去探求土耳其政治社会的未来,并以妇女头巾的去留与否以及卡尔斯女孩们的自杀事件为线索来思索未来土耳其社会中妇女的角色。笔者认为小说中帕慕克的主张并非是要泾渭分明地指出是要选择西方亦或是东方;是要选择世俗亦或是伊斯兰,与其说在身份撕裂的痛苦中挣扎不如在这种文化的杂糅中去领悟这种文化的独特魅力并去探寻人性的真谛。莫言先生曾经和帕慕克对此有过交流与探索,他后来意味深长地说到政治观点相左、宗教信仰不同的人之间的最佳状态应该是像汉字“人”一样相互支撑。

这部小说中最不可或缺一个要素就是雪,小说中的雪可以从艺术手法与文本内涵两个维度去认知。从艺术手法上去看待,小说的叙述中雪会时不时地出现,或大或小,随着故事的情节或是展现出雪的晶莹纯洁,这多是表现主人公对爱情的幻想;或是展现出雪的冰冷萧瑟,这多是烘托死亡的气息;亦或是雪的寂静安详,这给读者提供无限的遐想。其实小说的叙事手法本身就像是一片放大了的雪花,雪花的核心是卡,向外延伸的触角有爱情、天堂、回忆、头巾、自杀等等,这些触角又会向外延伸这就又会衍生出新的触角诸如戏剧、政变之夜、军人、逻辑、星星等等,比起第一层的触角这些内容更为具体。第二层的触角又会衍生出第三层的触角,以及后面的第四层第五层等等。所有这些不同层面的触角连同卡这个核心恰似像是从显微镜下观察到的一片精致的雪花。值得一提的是女孩们的自杀、与伊珮珂的爱情、卡迪菲是否摘去头巾等等女性主义因素应该处于核心的触角层面,因为它们或是直接揭示主题,或是把情节推向高潮。

从文本内涵来看,小说中的雪是有广义与狭义之分的。广义层面的雪是卡尔斯下了四天四夜的大雪,莫言先生读完本书曾经发出感叹《好大一场雪》,这场大雪将卡尔斯与世隔绝,而卡尔斯的这场大雪下掩盖了太多的东西,皑皑的白雪下政变、自杀、仇杀、阴谋、监听等等在滋生,好大一场雪,表面看它让卡尔斯变得洁白肃穆而实际上它让卡尔斯一部分人陷入疯狂也让另一部分人感到冰冷。狭义层面看雪则是一个个晶莹而又特征明显的个体,不同经历的人生看到的是不同的雪花。这在本书的第24节中《我,卡——六角形的雪花》中有较为详细的阐释,对于“雪”卡也曾专门作诗《雪》,他还将自己所创作的十九首诗放于一片雪花图形的位置。如果说广义层面的雪表现了卡尔斯乃至土耳其社会的一些方面,那么狭义的雪则是对卡内心世界的智力解读。

二、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小说一开始就给我们交代了这样一个社会背景——在卡尔斯有许多女孩自杀,主人公卡来此也是以调查女孩们自杀的名义来的。事件最初是由两年前一个来自巴特曼的少女自杀而开始的。随她之后的是这个女孩的妹妹,她被老师怀疑不是处女,因而与她订婚的男方家庭也悔婚了,女孩身边的家人也给她了不小的压力,后来女孩喝了一瓶安眠药静静地离开了人世,但最后的尸检报告显示这个女孩是个处女。帕慕克这样写道“关于自杀像瘟疫一样的说法开始出现了”。另有典型是那些戴头巾的女孩,学校不让佩戴头巾的女孩去上课,并会因为缺课超过一定的数量而开除她们,警察也会在校门口抓她们。父母亲人不会给她们理解更多的时候给她们的是指责。女孩们的离世也没有任何的征兆,一切如常在宁静中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面对她们眼前这个杂乱喧嚣的世界,面对她们本不该承受的压力,她们选择的是一种灵魂的解脱。endprint

女孩们在她们的年龄承受了太多她们生命中本不应该承受的重量。她们的年龄本不应该卷入过多的社会压力,本不应该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挣扎。她们只想做简单纯粹的自己,可这绝非意味着对现实的妥协,小说中的她们绝不是脆弱的,无论是校门口凛冽寒风中的抗议,无论是面对家人冷嘲热讽时的忍辱负重,也无论是监狱里警察的威胁拷打,她们展现出超乎寻常的执着与坚韧。如果生命不能在最美的时刻怒放,那么不如选择凋零。可惜的是卡尔斯下了好大的一场雪,这场雪冰冷而无声,漫长而萧瑟,它压垮了太多本应该怒放的花蕾。

三、帕慕克眼中的理想女孩

帕慕克的《雪》中塑造了一位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卡迪菲。卡迪菲的身世不同寻常,她的父亲曾经是一名共产主义者,她的姐姐被卡认为是卡尔斯最美丽的女人。卡迪菲也非常漂亮,她曾经生活在伊斯坦布尔并已经成为了一个非常成功的模特,也拍过不少的大尺度很西方化的广告,而恰恰是这样一个少女来到了卡尔斯之后,没过多长时间竟然成为了佩戴头巾的穆斯林女孩的领袖。这其中转变之大,看似不合情理而实际上则是帕慕克的一个妙笔。可以看为两个原因,其一是卡迪菲是一个个性独立且自尊心强的女孩,她对卡尔斯戴头巾的女孩心生同情并决心加入他们为了尊严的抗争,这是少女的“叛逆”;其二则是卡迪菲对于卡尔斯伊斯兰宗教领袖神蓝的爱慕之情,这则是少女的“怀春”。卡迪菲可以视为帕慕克理想中的土耳其现代女性的一个缩影,她们在土耳其社会中各种思潮各种势力的夹缝中艰难地生活着,但她们却并不向任何一方妥协,她们独立、自尊、勇敢,这也并不意味着她们不能融入土耳其社会,而是一种积极并且带有抗争性质的生活态度。

围绕卡迪菲是否愿意在《卡尔斯的悲剧》这样一场整个卡尔斯人都非常关注的戏剧中去掉头巾,小说更是被一步步推向高潮。小说中后半部分卡迪菲作为戴头巾女孩的领袖,同世俗主义者领袖苏纳伊达成协议,只要她在舞台上摘下头巾,苏纳伊将释放已被捕的神蓝。最终的结果也是小说的高潮,即卡迪菲明知神蓝已被释放却依旧坚持要取下了头巾,之后她将苏纳伊在舞台上枪杀。这看似出乎意料却在情理之中,卡迪菲内心所追求的既不是伊斯兰,也并非是世俗,她所追求的是真正的自我。卡迪菲的结局是具有讽刺意义的,她出狱后嫁给了一个小她四岁的法泽尔并过着平淡清苦的生活,这样的安排多少体现出了帕慕克对于当下土耳其社会妇女问题的无奈与悲观。

四、去的掉的头巾,去不掉的心结

佩戴头巾是穆斯林妇女的标志,在《古兰经》第24章里有关于女性着头巾及黑袍非常详细的叙述。伊斯兰教看来佩戴头巾是女性贞洁的象征,它可以使女性免遭骚扰与侵犯,可以使社会避免由女人的性所带来的危险;它亦强调男女应该有不同的社会分工,男性应该在公共领域,而女性更应该在私人领域,至于那些抛头露面的工作包括接受现代教育对女性是没有必要的。由妇女佩戴头巾的风波自从土耳其之父凯末尔在奥斯曼帝国的废墟上建立起现代土耳其共和国时至今日已经延续了将近百年。凯末尔以他的“ 六大原则”(Alt Oku)为出发点,对土耳其进行了完全西方化的改革。这其中凯末尔于1925年宣布女性的头巾、黑袍和男人们的费兹帽、缠头等一同被废除,1926年凯末尔宣布废除一夫多妻制。在凯末尔的眼中这些都是愚昧与野蛮的象征。在1930年颁布的以瑞士宪法为蓝本的《民法》中凯末尔进一步赋予了女性选举权与被选举权。凯末尔的一系列大刀破斧的西化改革对于土耳其妇女的解放无疑有着重大的积极意义,但是实际并没有凯末尔想像中的那么简单、理想。对于一个已经信奉伊斯兰教近千年的民族来讲,让妇女们一下子放弃她们曾经视为神圣的东西恐怕是不现实的。头巾摘下来很快很容易可是心结要解开来却很漫长很困难。这尤其体现在土耳其的东部南部地区,凯末尔的改革遇到了相当的阻力,广大农村地区妇女们的生活和以前并没有太大的的改变,就是在伊斯坦布尔这样的城市也能看到有许多缠头巾的妇女。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伊斯兰教的复兴,土耳其社会中佩戴头巾的妇女数量进一步增加。1980年土耳其军人政变之后,政府曾发布对公职人员的《服饰法》禁止妇女戴头巾;1983年土耳其高等教育委员会禁止戴头巾的女大学生听课或考试;随后1984年土耳其国窖安全委员会声称佩戴头巾的女学生是共和国的敌人应被开除。1988年土耳其议会曾通过允许女大学生戴头巾的决议,但被总统及宪法委员会否决。此后土耳其社会中关于妇女佩戴头巾问题的争论一直不断,尤其是针对大学生佩戴头巾,这部小说的创作背景也正是基于此。

五、对土耳其女性文学批评建构的一点思考

帕慕克在小说中委婉表达出了对土耳其妇女问题现状的不满,在他眼中土耳其妇女问题的解决恐怕不会是凯末尔眼中土耳其妇女们如同西方妇女一样身穿性感紧致的职业装穿梭于都市中的各行各业,这只是凯末尔的一厢情愿;也不会是伊斯兰教中的头戴围巾、身穿黑袍,在家里相夫教子、战战兢兢。帕慕克认为它应该是基于土耳其传统文化,并融合着现代化的理想观念。而这里面最重要是对妇女的尊重,不得不说的是在土耳其,尤其是东南部地区“荣誉谋杀(honor killing)”还很盛行。在此基础之上则是让她们建立起自己的话语权。如果只是把妇女问题看为是政治的一个衍生品,那么土耳其妇女问题将无从解决,这又必将会影响土耳其社会的全面平衡发展以及国家现代化的进程。

帕慕克的《雪》以一种略带悲观的态度审视着东西方文化冲突、各种政治势力角逐背景下土耳其社会的未来,在这部小说中帕慕克尤其关注到了长期在社会夹缝中生存的土耳其女性。他成功塑造了诸如卡迪菲、戴头巾的女学生、伊珮珂等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他还思索了造就她们这些命运的政治、社会、文化因素,委婉表达出了他内心对于土耳其妇女问题现状的不满。但从人物命运结果的安排来看帕慕克对此却又悲观与无奈。艺术手法上帕慕克注意到了对女性主体形象的个性化、差异化、内在化的塑造,不仅关注社会意义上的女性性别群体,还注重挖掘女性个体的有意识、潜意识甚至无意识的心理空间,让这部历史的恢宏画卷不乏细密画般的细腻与精致,这亦代表着西方女性批评的发展方向。endprint

基于此,笔者最后想谈一下自己对于土耳其女性文学批评建构的一些想法。长期以来西方社会一直将自己的文化视为具有普世性的文化,并戴一种有色的眼镜看待其他文化。对于土耳其妇女包括众多海湾妇女社会地位的的建构与精神需求的探索更多是在一种西方话语权体系下完成的,这里面当然也包括文学批评。但事实上这些理论可能会有些“水土不服”。如今在包括土耳其在内的众多伊斯兰国家的社会中不难发现许多妇女头戴头巾并遵守着伊斯兰教的传统但却有着非常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她们可以流利地使用英语,在这个资讯发达的时代很好地独立学习工作;再比如小说中卡迪菲的命运选择,这些西方视角下看似矛盾的现象却有着它内在的和谐。事实上伊斯兰社会有着自己近一千四百年的历史积淀,形成了自己特定的文化,并在不断地进行实践与调整,这种文化注定是与西方文化不同的,但即使在今天看来它同样闪耀着自己独到的光芒。她们真正需要什么样的权利,到底有什么样的精神追求,继而什么样的文学批评范式才是最合适的,这些都值得进一步的思考。而在这个建构的过程中西方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里必然有值得借鉴的地方,但绝非拿来就能用这么简单。不同的历史文化积淀以及不同的社会发展状态乃至不同的民族性格都会导致土耳其的女性文学批评有其自己的独到之处。

【参考文献】

[1][土]奥尔罕·帕慕克.雪[M].沈志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2][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2:153-160.

[3][法]雅克·拉康.拉康选集[M].褚孝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18-26.

[4][土]奥尔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M].沈志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5]莫言.好大一场雪——<雪>赏析[J].东方文学研究通讯,2008(02).

[6]金宜久.伊斯兰教与世界政治[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52.

[7]哈全安.土耳其通史[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4:165-182.

作者简介:

李云鹏,男,汉族,洛阳外国语学院亚非语系教员,硕士研究生学历。研究方向:土耳其语言文学。

沈志兴,男,汉族,洛阳外国语学院亚非语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学历。研究方向:土耳其语言文学。(帕慕克小说《雪》、《我的名字叫红》、《寂静的房子》等作品中文版的译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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