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尽铅华漫香来
——常玉与他的《蓝色背景的盆花》
2016-07-05吴晶莹TEXTWUJINGYING
文:吴晶莹 TEXT: WU JINGYING
洗尽铅华漫香来
——常玉与他的《蓝色背景的盆花》
文:吴晶莹 TEXT: WU JINGYING
常玉《蓝色背景的盆花》 布面油画 72.5cm×46.5cm 1956年
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艺术状态究竟如何?对于专注于中国艺术研究的英国艺术史巨擘苏利文先生来说,似乎意味着“引入”“重创”“排斥”“正视”或是“对抗”……关于这一命题,他曾在其经典著作《20世纪中国艺术与艺术家》的开篇文字中作过以下凝炼而经典的论述:“自那时起(即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中国艺术一直表现着规模宏大的辩证斗争,或毋宁说是两种斗争——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斗争。”即便就历史而言,外来文明与中国艺术的交互影响从未间歇,却没有哪次能够带来如此具有冲击性,抑或是饱含争议的文化论争或艺术反思。两种伟大文明的相遇,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都受益良多,尤其是对于后者而言,产生了一系列难以估量的连锁效应。
中国习画学生的留学潮便是连锁效应之中的一环。他们纷纷踏上前往欧洲和日本的游轮,去切身体悟异国的艺术体系和绘画样式。由此,带来的艺术现象便是一方面将西方造型技法带回中国,一方面则在当时的西方艺坛注入些许来自异域的东方元素。如果说前者在宏观的历史视野中奠定了中国近现代艺术发展路径的话,那么,后者则陆续造就出一批享誉西方的中国艺术大师。
在这其中,常玉算是尤为“另类”的一个。这首先源于他那我行我素、不媚世俗、风流倜傥的孤傲性格,以及由此所致的极具传奇色彩的跌宕一生:1901年,常玉出生于四川一个富甲一方却又不乏儒学书画氛围的商人家族,16岁进入上海的美术学校学习,19岁游学日本,20岁留学法国,其艺术作品旋即备受法国艺术界和收藏界青睐,又在27岁迎娶法国侯爵女儿为妻,幸运之神仿佛一刻都未曾疏远过这个来自东方的年轻人。然而却在1931年之后,命运向他接连开起了玩笑,婚姻失败、家财散尽、闭门独居,甚至困顿潦倒到晚年要靠法国政府贫困救济勉强度日的境地,并最终于1966年的秋天,他因巴黎住所的煤气中毒而失去自己的生命。
另一方面则在于在常玉的艺术创作中,无一不内化或显影出其各个人生阶段现实际遇不断沉淀、持续累积所投射的痕迹:家庭条件的优渥使他能够在幼年时期便同时接受中国传统模式的私塾教育和当时新兴的新式中小学教育,在艺术上则分别接受了来自父亲和四川大儒赵熙的中国传统书画启蒙,随后在日本接触了被西方化的东方艺术,并转而前往欧洲,让自己充分置身并融入西方现代艺术运动的鼎沸氛围之中。所有这些,在常玉的艺术观念与表现形式之中注入“生长”的种子,不断破土,不断萌发,并直接促动着“东方”“西方”和“经由西化的日本新艺术”“西方现代主义”这些文化复调在其艺术形态中的持续“发酵”。“发酵”的结果便是,在20世纪30年代的巴黎,在那个“巴黎艺术就等同于世界艺术”的时代,能够在这个世界艺术中心,备受瞩目的中国艺术家本就寥寥无几,常玉却是其中之一。他的作品不仅频频亮相于巴黎各大沙龙,同时更能比肩于毕加索、杜尚、勃拉克、莫迪里阿尼等当时引领西方前卫潮流的现代艺术大师,从而获得与他们共同展览的机会。而这恰恰源自他与当时那批越洋踏上异乡土地艺术家之间的完全迥异之处。如果说其他人在游学西方后大多无法逃脱“拿来主义”的方式,而常玉却显然走上了一条“天然”的移植者之路。常玉凭借自身个性与巴黎现代艺术运动自由气氛的充分融入,在其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多元的艺术教育促发下,最终在自我艺术创作中寻找到“西方”与“东方”对话的可能。
与当时大多华人艺术家不同的是,常玉刻意疏远于已然没落的法国“学院主义”,而进入位于艺术家聚集艺术区中教育理念与正规学院派教育完全不同的“大茅屋画院”。这使他能够在现代艺术的漩涡中深受启发,从而在中、西两大文脉背景中自由生发出蕴含着原初生命力的艺术形式。这种“生命力”既不偏倚于东方,亦不顾盼于西方,而是中西艺术元素通由艺术家领悟并自然而然内化的“结果”。如此种种,都在常玉大量描绘的人体、动物和花卉作品中,充分滋养出东方绘画的线条感、中国书法的书写性、西方艺术的媒材特性和现代艺术取向琐碎、融汇的另类构成,贯穿其中的则始终是一种他置身他乡、命定永远孤独的情感倾诉。
创作于1956年的《蓝色背景的盆花》是常玉后期花卉作品中极尽诉说“繁华落尽后凄怆寂寞”的经典之作。忧郁的蓝色弥漫于画面的整个空间,蓝色的背景深暗却又透明,在色彩的层层积染下透射出如中国古典漆器一般的温润光泽,仿若浸润着时间流逝、光阴打磨的痕迹;盆花居于画面正中,花瓶和花卉的艺术样式撷取自中国瓷瓶的传统形制与中国花鸟画的精细呈现。以上种种,似乎与他后来沦落到巴黎的家具店铺以描绘图案为生,以及对中国漆器、中国古典家具深有研究不无关系。白色的瓶体简约而纯粹,生拙慵懒、遒劲有力的线条投射出有如马蒂斯表现主义艺术一般的原始力量,同时也显现出常玉自幼以来在书画艺术熏陶下对于中国艺术中“线”的深刻领会。花卉在瑰丽的深蓝背景中,经由线条简单塑造的枝干和细致再现的花叶塑造出昂首挺拔的姿态。分别施以蓝色和白色的叶子,或简约如正在舞蹈的妩媚少女,或精致如轻盈摇曳的雪花,传达出东方艺术的意境与逸趣。蓝色的深沉、白色的晶莹形成一种如同罗斯科抽象主义艺术中色块的鲜明对比,色调单纯、通透,神秘而又富有穿透力。在看似淡薄与宁静的作品表层之下,画面中却无一不波澜着难以遏制的“乡愁”。早已潦倒落魄的常玉尽管在旁人看来潇洒不羁,心中却始终暗藏着一处怀乡情思。在这方面,他的“蓝色主题”与毕加索“蓝色时期”作品中那些面容枯槁、无家可归的孤独灵魂并无二致,巧妙的是,常玉在《蓝色背景的盆花》中,是于“花卉”身上寄托“诗意的慰藉”。正如吴冠中曾如此评价常玉艺术中的“意象”诉求:“他作品流淌的偏偏是母土的情愫,被深深掩埋的乡愁化作了他艺术的种子。”
如今看来,无论是在东方文化系统,或者是西方艺术视角之中,常玉似乎都称得上是一个遗世独立、天赋异禀的艺术天才。在他接近暮年创作的这件盆花作品中,弥漫着“孤寂”“落寞”“沉湎”与“耽溺”的气息,犹如同为旅法的艺术家熊秉明曾以《红楼梦》书中《白海棠诗》的四个韵脚“盆”“魂”“痕”“昏”借以形容常玉的同类作品。可以说,《蓝色背景的盆花》是常玉历经沧桑、洗尽铅华过后,对于“生命”的述说和超越,它散发出浓郁、静雅,却又不乏浓烈、炽热的幽幽清香。恰如席慕蓉曾在散文中,感慨多年之后再次面对常玉作品时的真切触动:“每次站在他的画前,那个烟尘之后的古老安静的中国就在菊花与莲荷之间翩然重临,我心中不禁隐隐作痛,是怎么样的寂寞乡愁在啃噬着艺术家的一生?”
DIFFUSED AROMA AFTER THE SHEDDING OF MASKS — CHANG YU & HIS POTTED FLOWER IN THE BLUE BACKGROU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