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风词
2016-07-04曾必荣
曾必荣
临风二字,生动别致。乍一想不烟火了,再一想还是烟火——一种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上中学时,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老师要求背诵。时隔多年,至今还挂在嘴边的,不是绝响千年的警句,而是“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单是想想,那时那地,三五个知交,相聚在焕然一新的岳阳楼上,放眼眺望,碧波万顷,渔帆绰绰,鸥鹭翩翩,水天一梦,好一幅美妙绝伦的风景呀!更何况还要吟诗作赋,笔走丹青,把酒畅怀,怎不令人快哉?
谈笑间,春风习习,酒味正酣。忽见一人,离座,临风,举杯,那喜悦的神态,那裳袂飘飘的样子,瞬时,转化为某种突兀的精神气质在弥漫,在飘荡。像孤帆远去,更像天际间的一缕长风。
遗憾的是,我没去过岳阳楼,且与酒无缘。也好在有些人和事,不是你想“心向往之”,就能“往之”的。许多时候,我们可以去喜欢,可以去欣赏,可以为之激动,但不能说“心向往之”。
“心向往之”,很难得,很遥远!
与范仲淹的“把酒临风”相媲美的,当属东坡先生的“我欲乘风归去”。
千年孤鸿的东坡先生,在一个中秋之夜,临风望月,深情地说:“我真想乘风回到月宫去啊!”接着又自我安慰道:“又怕月宫太寒冷,太寂寞。还是在这不似之似的人间和月华轻风一起跳个舞吧。”
瞧瞧,东坡先生多好玩,多有趣。不仅有一些异数,还有一些文艺。
一次在网上“冲浪”,于千万眼里,只那么一眼,忽然就怔住了。那是一幅《苏子呤啸图》。画中,东坡先生峨冠博带,抬头背手,孑然而立。画的上方,题曰: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字体疏朗刚劲、潇洒俊逸,和整幅画的气脉是相通的。往细处看,他的脸颊清癯,双目微闭,一脸的浩然气,一脸的快哉风。远一点看,所有的线条都在灵动,如同恣意的狂草。那冠缨、长须、袍服、博带,在浩浩荡荡的风中飘飘着,飘逸着……正是这种临风的姿态,霎时间辖制了我的眼睛,使我只能呆呆地看,痴痴地想。
每观此画,我所能想到的词只有“仙风道骨”。
临风之人,必心生摇曳。
“玉树临风、玉竹临风,”多美的词句!一如风的样子,动感十足。
玉树我没见过,玉竹我见过。我以为,但凡竹都可称得上“玉竹”。青翠的叶子,似碧玉;清朗的杆子,似青玉。风静,亭亭玉立;风起,满目婆娑。真的是,风有竹则生辉,竹有风则洒脱。谁不喜欢呢?
看电影《卧虎藏龙》,记得最深的情节是“竹林对决”一幕。一方竹海,如墨似画。可惜演绎的是刀光剑影,江湖恩怨。我真想改成这样:当他俩看到那些竹时,不约而同地赞叹:“好美的竹啊!”彼此一笑。于是化干戈为玉帛,双双结庐而居。白天,漫步林间,满目苍翠,两袖清风。夜晚,笋尖下酒,瘦尽灯花,枕涛而眠。这样的结局多好!何必非要争得你死我活,搞得有情人形单影只,抱憾终身。
东坡先生说的好:“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可是我一生食肉不少,却无竹而居。身在城市里久了,埋头在烟火巷里累了,倦了,心就要逃离,要流浪。
去年秋天,独自去黄山。一路上,感到很不真实,很假。摸摸怪石,手是凉的;抱抱奇松,幽幽的香气游走在我的气息之间。我如梦初醒,浮想联翩。一个念头袭来:不回去了,我就在这里终此一生。那一刻,两眼一湿,我确信自己的灵魂已融入到这片风景里了。
走不了几步,就要停下,左看右看,前看后看,恐有遗漏。待爬上“光明顶”,月已天心,不染一丝晦色。眼底下的山峦,如黛青的绸布悬浮在月色里,美得不需要细节。站着,不动,深深的呼吸。沁凉的空气速迅浸润心脾,我如痴如醉一般。
站着,不动,仿佛回到了少年。我总也忘不了,在故乡的长河岸边初识风的感觉。那时我的身体如同风一样的轻盈,自由,无拘。那么的冰清,那么的玉洁。而这一刻,恍若旧梦重逢,人渐老,只剩下思绪满胸怀。
站着,不动,听那——!听那阵阵山风似无意,却原来,一次一次荡涤着我这颗混浊的心。
哦,临风,临风!
春天里
的确,已在春天里。
在江南,花儿自唐诗宋词里走来,分外姹紫嫣红,清香宜人。在江南,那一弯月牙儿宛若初入荣国府的林妹妹,清纯灵秀,楚楚可人。在江南,春风吹得游人醉,羁客不思归。置身在这春花、春月、春风里,怎不令人沉醉?怎不使人思绪万端?
最先飘落心扉的,竟是南唐后主李煜: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为何是这首凄美哀怨的《望江南》?是千年的恨,至今仍不能释怀?是的,这春日的江南,秀美的景色,是你魂牵梦萦的故国,是你往事知多少的故乡……只可惜那时的你,只能梦里游江南,醒来一腔悲伤。
怎的了?说好心不随季节的更迭,一切归于淡定,从容、本色。而今天,这些词句似晨钟暮鼓撞击而来。分明是一些旧事,使我不得清净。
应有25年了。一个春天里的邂逅,一段两情相悦的情缘,到了第三个春天戛然而止。那时,多愁善感的我,在《唐宋词选》里与这《望江南》相遇,年青的心被它的凉意和沧桑所迎合,填满……继而疯了似的一声叹息,一脸无奈。如今,风翻开的每一页,都不可圈点。是孤本,且永远绝版。
20多年了。一位诗人在春天里离世,此后每一个春天都把他记起。
我不知道三月的塞北是否春暖花开,我只有站在你的故乡,看到油菜花开了,麦子打苞了。山坡上,小河边,农舍旁,一株株桃树,宛如一行行流转千年的诗句,御云霞而来,好一派水墨画里的田园春色。
三月里的小雨,可是春天的清泪?若是,定是那春天里的疼痛,仍没有消弭。看哪,你看哪!你家门前的小路上,写诗的人来了,不写诗的人也来了。仰慕的,踏着朝圣的脚步寻你而来。祭奠的,吟诵起你的诗句:“阳光打在地上/并不见得/我的胸口在疼/疼又怎样/阳光打在地上……”
是的。疼,又怎样?
阳光是好东西。无奈,诗人的理想是寂寞的。在一个春天的早晨,你轻声诉说:早晨/我回到村里/轻轻敲门/一只饮水的蜜蜂/落在我的脖子上/她想/我可能是一口高出地面的水井。看似轻快不羁的句子,却隐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薄凉。既有“雨巷”式的惆怅,更有朱湘般的彷徨。单就“蜜蜂”而言,便是“她”中有“我”,“我”中有“她”。正是这种彼此纠葛隐晦的诗句,使其充满了张力,表达出极其复杂的内心的世界,从而给读者留下了辽阔的空间。
晨霭浸湿了你的头发,于是你奇思妙想:妈妈打开门/隔着水井/看见一排湿漉漉的树林/对着原野和她/整齐地跪下/妈妈——他们嚷着——妈妈。这不是小情小调的矫情,而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萧瑟。更是刻骨的、铭心的、对母亲深深的愧疚!
人世迢迢,有多少旧愁难以释怀?感叹时间的无情,却抹不去这人世间的悲伤。想必是,无论是大江东去的亡国恨,抑或小桥流水的离人泪,同属岁月长河里的朵朵浪花,那甘沉寂。
真的是岁岁春回人未归,桃花不知满腔愁。我缓缓起身至窗台,遥望窗外,明月清辉照花树,起风弄清影……耳边忽然飘来质朴的歌声: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