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下消息
2016-07-04朱以撒
朱以撒
缓慢的递进的
言说中国书法,要感性一些,只能拿自己做个例子了。
很慢——作为东方闲适情调的书法艺术,就是以慢展开的。它是旧时代的产物,适合那个时代的节奏、氛围,它不需要以速成的形式实现。宋高宗说自己:“凡五十年间,非大利害相妨,未始一日舍筆墨。”这么忙的一个人,习惯了书写之慢,在慢中得到了乐趣。慢,使过程长了起来,看不到远处的目的,有时一年半载,不见鲜明地长进,却也持抱不放。曾国藩说:“困时切莫间断,熬过此关,便可少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想必古人都是如此,安心于慢,不舍不弃。
写——这是一个很有讲究的字眼。真正的书写是一个庄重的仪式——焚香、沐浴、更衣,待心平气和,方缓缓落笔。因为慢,就很有一些情调了,大胆地任时间流逝,毫尖在纸上移动,不知夜半将至。当代社会追求速度,可是书法依旧缓慢。站在文房四宝面前,心就平静下来,这都是一些慢时代的自然之物啊。石头刻成的砚台,松烟油烟烧制成的墨块,竹子做的笔杆,禽兽毛羽做成的笔毫,它们是如此朴实地融在一起,而用来研墨的水,澄澈清洁,与墨相交时,华滋乌亮。至于宣纸,是用檀树皮等植物做成的,同样洁白柔软且有韧性。在这些材料面前,自然气息升浮,遥想古人在如此有情调的书案前,内心是如此快适,挥毫骋怀,快何如之。
我常在画室里对研究生说一句话:“慢慢写。”一个笔画要写好,需要百遍还是千遍,难以明说,只得不停地重复。只有慢写,才能细致地体味其中的轻重提按、起承转合。慢,使人的心性滤去了浮躁、芜杂,渐渐有些与古人笔下相近了。而快,总会流露出太多的仓皇、破绽,其中就包含了急于求成的心计。“慢学问”,对于书法的认识就落在这三个字上头。想一想痴迷此中的人士,从一本帖始,或摹或临,不舍昼夜,不间寒暑,好容易形相近了,神又相距甚远,只能继续深入,以至于领袖如皂、唇齿尽墨。写一手好字算得上一个文人最起码的教养,这个条件并不苛刻,肯入慢功夫就能抵达。现在我们不说王羲之这样的豪门子弟的书法,就是戍边士卒、寺院僧侣、乡野耕夫笔下的地契、借条、药方,都能让人感慨其不俗。在那个普遍把笔挥毫的社会里,许多寻常人士,忘情于朝市之上,甘心于林泉之下,以耕钓为生,琴书为业,不知钟鼎为何物,冠冕为何制,却都不忘把笔,以此为慢生活之乐趣,在长年的追求中逐渐递进,使笔迹优雅起来。
慢生活中的书法,我一直是以为有情有调的、养心养性的。就像稀罕的海南黄花梨、小叶紫檀、红酸枝,它们的生长期如此之长,人一辈子都过去了可能还没长成材。当我们见到这种慢生长的珍贵树种做成的书案,它高雅的色调、高贵的品位,让人心存敬畏,这就是由于慢培养出来的啊。
崇古的向上的
在一次雅集中,有人带三五纸来看,满口书法。展开其墨迹不禁愕然,毫无体统、不见门庭,纯是个人兴起抹涂,怎么可称书法?倘若古人九泉之下有知,真要痛心疾首了。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能够留下来到达我们书案上的古人墨迹,真可谓大浪淘去沙泥,都是真金了。嗜好笔墨丹青的人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迷恋古风的倾向,迷恋到不能自拔,便以为自己也是一个峨冠博带长衫飘飘的古人。江湖英雄可以不问出处,书坛中人可是要问出处何来的啊。二人相见,都会问起近来学了何碑何帖,是汉《石门颂》还是北魏《始平公》,是学陆机《平复帖》还是史游《出师颂》。你不能说,没有啊,我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一个文人在书斋里做什么呢,少不了亲近古人临摹碑帖。这些前人经典,汗牛马而充栋宇,让人痴迷不已。米友仁曾这么记录他的父亲米芾:“所藏晋唐真迹,无日不展于几上,手不释笔临学之。夜必收于小箧,置枕边乃眠。”经典之作就是这么一种高度,它是永恒的、不朽的,值得后人效仿和珍惜的。
不崇古,何以为?
王羲之、禇遂良、颜真卿、苏东坡、赵孟頫这些人过世多久了,作品还在一代一代地充当着范本的角色,没有谁可以无视它们,或者绕过它们。
这就是代代相传的体统。有一些门类是向前看的,今是而昨非——第一代的电子计算机,现在肯定没人使用了。可是几千年前的古人笔迹,依然紧扣着我们的精神生活,那些晋时风宋时意,旨趣微妙而恍惚,令人遥隔烟水,捕捉玩味。“取法乎上”,说是做人的道理也罢,说是学书的门径也罢,都有一种求取上乘之意。古典书法就是一种“上”,它是超乎庸常而孤迥独立的。有人说他的书法是学他的父母的、邻居大哥的、闹市开写字铺老板的,这能称之为“上”吗?没有经过时间的淘洗,没有被历史检验,如何言说为范。至于一时兴起的涂抹,无法度之约束,无功力之提炼,就更难以言说书法了。古人用了一连串形象词表达——“野战”、“狂驰”、“涂鸦”、“野狐禅”。在一个不崇古的时代,这样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很低级很痛快,只是遑论美感。
一个人既然要追求一种优雅、高尚的精神生活,为什么不取法上乘,让自己站在古人肩上,看到深远处呢?这往往是令我匪夷所思的。我还没有看到哪一个不崇古、不向上的学书者,依凭自己的过人才华而成功。方向比速度、才华都重要,没有方向,时日忽忽,遂成枯落。赵孟頫说得多明白啊,他说王羲之《兰亭序》如此之美,如果一个人潜心研习,怎么会不成功呢?每个人都会打点乒乓球、下棋、唱歌、弹琴,真正做到点子上的反倒没有多少人,没有规范,没有格调,只能流于一般的玩玩,无法成器。究其原因,就是不法“上”,泯然于众人了。
每天都要读上几本前人碑帖,看字来字往,品形散神凝,一碑一世界,一帖一精神,沉吟其中,时间就悄悄过去一大截了。书斋和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它幽静、宽松,还有适宜于主人的那种氛围,宜于在纸本上与古人交流、陶冶、体验、感悟,古风朗畅,古意氤氲,像雨未来而础润,渐渐潜入、渗透,向上提升。
此人颇有古风,此书颇得古风——倘一个人能得此评价,也算得上上佳了。
琢磨古书家个性鲜明者,也并非终日埋首书斋临摹不辍,更多的时间沉浸在诗文典籍中,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风行水上,成天下至文。又躬历山水,意驰草木,烟霞供养,探瑰揽怪,耳目为之开张,胸次所得尤多,便能总其机杼,纵横捭阖,成一家气象了。
此时,多么令人向往。
一个人不能脱离自己的时代,犹如一个人不能脱离自己的皮肤——这是黑格尔说的俏皮话。尽管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再也见不到人人都会手执羊毫于宣纸上作铁画银钩的场景。字不再是写出来的,更多的是打出来的,书斋的墨香退尽,古帖尘封。一个时代快速向前,就会有一些慢的旧日行为不适,渐成边缘也是必然的。
不过,仍然会有那么一些人,发自内心地喜爱,在这条古老的长河上,鼓荡风雅。
没有谁可以抽刀断流。
摘自东方出版中心《腕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