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骏的船
2016-07-04阿Sam
阿Sam
汽笛一响,人们开始登船。
我是有点出行焦虑的人,一早便上了船。
睡在上铺的一个男孩,刚一进门就和我打起招呼来。家骏,25岁,湖南湘潭人。圆圆的脑袋微长的碎发,嘴角有刮不干净的胡茬。行李只有一个背包,从师范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于是想出去走一走,买了清晨的船票准备一路到上海,然后顺便去杭州看看,可能想找份工作。
他问我:“也是去上海吗?”
“去黄山,一个人,刚毕业。”两个人点头笑笑。
船开了一整天,离开武汉后江面豁然开朗起来,慢慢从夕阳行入黑夜。大部分旅客昏昏欲睡,我走到甲板上,才发现和我一样失眠的人其实不少。选了角落的位置坐下来,等不及把烟往嘴里送,风呼呼地迎面吹过,几次都没有点着。
“借根烟抽抽吧。”家骏慢慢朝我走过来。
我笑着把烟递过去。
就这样,在深夜两点有些清冷的江面上,我们不知道正路过哪座城市,抬头望着星空,手里有烟和酒,感觉旅途并不寂寞。
家骏话不多,做事有条有理,很早就去外地读书,是一个懂得打理生活的人,比如他会把烟头用纸包起来再扔掉,喝酒的时候会注意自己少喝给我留一些。
他不像我的其他同学,他会把自己的快乐、忧伤非常直白地告诉我,一点儿都不回避,也不想粉饰。
“为什么去杭州呢?”我有点儿困意了,就着江风微微地抬起眼皮问家骏。
“一直想去看看,喜欢过的人曾经住在那里。”
不知不觉中船停了又开,开了又停。天色开始微微发亮,我说,回去睡一下吧,我一会儿要到了。
这样的君子之交,可能未来我们会再遇到,也可能再也遇不到。旅途中认识的朋友大多如此吧,我们花了短暂的时间交换彼此的故事,因为没有第三个熟悉的人,所以说出自己的秘密或者心里话也无妨,下了船我们就是毫无交集的陌生人。
“留个邮箱吧,如果我在杭州找到工作了,你有空可以来找我玩。”
我匆忙地在包里翻出笔。
3个小时后,我带着疲倦,背起行李,下了船。
家骏还在熟睡,我轻声说了再见。
黄山奇美,早上借了大衣去看日出,依然被冻感冒,回武汉后病了半个月。常常还会想起家骏和冻得要死中看见的绝美日出。
生活回到了正轨,我忙着找工作、忙着谈恋爱。
几个月后,发现邮箱里有家骏给我写的信:
见信好。自从上次在船上相遇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我到上海也已经有段时间,现在正住在外白渡桥边上的一个小旅馆里,房间不大,还算舒适,这里的雨季使得整个城市都是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香味和浓浓的老上海的味道。市井弄堂里夹杂着人世间的眷顾和琐碎,有时闲来无所事事,我会去楼下的一间老餐厅吃饭,房子是民国旧屋,只做上海菜,过甜,所以我一般会点面条,但其实也是甜的。
这个城市的人们在夏天很爱吃冷馄饨,白面皮里裹着新鲜的荠菜和猪肉,每次我都可以吃下好大一碗。他们喜欢在馄饨里加一勺芝麻酱,因为个头很大所以看上去很像饺子,不过因为辣椒不够辣每次我都放很多,老板娘一直翻白眼。偶尔边吃边想象如果那些民国的男男女女在这夏日的弄堂口吃着冷馄饨,多有趣。不知你是否来过上海,这个又繁华又寂寞的城市。
我想你应该已经从黄山回到武汉了吧,来信希望保持联络,祝一切安好!
家骏
我回了信。
家骏:
有点意外你真的会给我写信,那日路途短暂没有好好与你久聊,虽然我们只有一面之缘,但我坚信你是个懂得生活和快乐的人,比如你去江南旅行找工作这样的事情我一定是要想很久才敢做决定。我也刚毕业没多久,最近找到一份在报社打杂的工作,谈不上喜欢。上海我还没有去过,不过应该会去看看吧,相比你这样有计划的生活,我对于未来时常觉得无能为力,有时候我也问自己是不是可以像你这样有勇气地抛下一切去寻找一份感情或一份工作。
不善言辞,天色已经很晚了,先写到这里吧。
在写了两三封电邮之后,我和家骏通信不再那么频繁。因为工作渐渐忙了起来,生活的琐碎也总让人无暇顾及,偶尔想起来是不是要去望一下这个一面之缘的朋友,但最终也没有成行。
并不是每个朋友都会一直陪伴着你,有过很多一面之缘的友谊,有些友谊常常在半路便走丢了,家骏也是其中之一。
后来的三四年间,家骏的信断断续续地还会发过来,刚开始比较多地写一写自己的生活,慢慢地也只是客套地问候一下节日快乐。我想起来便会回信,但也常常忘记。心里很珍惜这个在通讯已经十分发达的年代还能保持书信往来的朋友,因为实际生活的平行,我们可以畅所欲言,也正因为没有交集,我们的友谊显得更加平淡。
想起来,我好像从来都没有问过家骏的电话,有时候觉得这样的联系方式也挺好,绵长而温和。
直到信里得知他有了喜欢的女孩子,我当天便回了邮件给他,却没有再收到回复,也许是因为忙,也许他只是来告诉我这个令他雀跃的好消息。就这样,日子又过了三四年,慢慢地,我们再也没有了联系。
那年夏天去一个朋友家做客,朋友烧得一手好菜,买了啤酒,炒了虾球,卤了毛豆,坐在一处聊着身边的事情,发发工作的牢骚,抱怨各自的女朋友,生活大概都是这样,茶余饭后,平淡人间。
我吐了半桌子的毛豆皮,好朋友看不惯便拿了张报纸给我,要我把桌子收拾收拾。我笑他矫情,说他很像我以前在船上遇到过的一个朋友,抽完烟要用报纸把烟头包起来。一边说笑着一边打开报纸铺了上去,眼睛被报纸上的一个大标题震惊了——《杭州情侣郊外自驾车祸双亡,女子怀孕三个月》,这是再平常不过的社会新闻,而我的眼睛却一直盯住边上小小的一帧照片,照片上分明是家骏的模样,黑白报纸上看得出他留了胡子,身边是那个他要买间简舍娶回家的女孩儿,正是那年我在船上看到的拨弄刘海儿的姑娘,我拿着报纸一动不动,朋友问怎么了,我已泪流满面。
人世间的机缘巧合皆是注定,相遇别离似乎早已安排好,我们有机会选择出生和上船的时间,却没有机会选择死亡的时间。
想起家骏曾经回答我的困惑:“有时候想想是不是我也可以走得这么洒脱,我想了又想是不能的,而如果你遇到一个喜欢的人说一起走,我想,如果有,你便会走。”
生活在别处,光鲜也好清贫也罢,心安理得守住一方狭小且安宁的天地才是归宿,我们曾是船上的过客,终究都会各自靠岸。
家骏不知是否已经和爱的人抵达属于他们的彼岸,想着有爱的人陪伴,應该也是幸福的。
2010年武汉到上海的轮船因为客源太少,停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