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忆
2016-07-04丛桦
丛桦
祖父母去世早,但我记得他们。
“婆媳是死对头”这话在我妈和我祖母身上應验。直到现在,我妈还是把祖母描绘成狼外婆的恶形恶状,在她的描述下,我也潜移默化地觉得祖母长了一张猪肚子脸,三枪戳不透。祖父则是慈祥,红黑的脸膛上两道浓眉,眉梢卷上去,卷上去。
祖母最值得记录在册的是她老人家生了6子1女,对于7个孩子分配母爱用的是减法还是乘法,我已无法确知,只知道6个儿子6栋房子要盖,6房媳妇要娶,这6座大山压得祖父母腰一天比一天佝偻,脸一天比一天多皱。祖父母故去多年后,我在河里洗衣服,一位有3个儿子的妇人叹息:“一个儿子是有期徒刑,两个儿子是无期徒刑,三个儿子是死刑,缓期执行。”便想,祖父母该没法量刑了。
儿子多,穷得揭不开锅,最壮观的阵容就是祖父母的家庭会议,但不是扩大会议,参加会议的成员只限于6个儿子。我爹头脚走,我妈后脚就安排我和妹去旁听。我和妹妹去了之后,一会儿就忘了身上的秘密任务,在院子玩起来,回家我妈盘问我们开的什么会,我们答不上来,便挨一顿骂。
据我妈说,那时虽然祖母负责照看我,但祖母并不疼爱我。一个三伏天的中午,我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也不睡,坐个蒲团在门槛外面哭,大嘴洞开,哭声震天,毒日头照着。祖母出来了——出来赶鸡,一边赶一边骂:“死尸!我要是死了,你再不这么哭了,死尸……”骂完了又回屋子。总之那时经常被骂死尸、脏死尸、小兔羔子、小驴子近的,我被骂之后,提着蒲团站起来,挪到门槛里面坐下,接着哭。
直哭到祖父回来,牵我去园里摘了个黄瓜才不哭了。
祖母病重的时候是春天,祖母在炕上躺着,窗开着,窗台上放了一碗樱桃。我以为祖母睡了,藏在窗下面,捏碗里的樱桃吃,忽听得祖母说:“小兔羔子……”
祖父颇有些传奇。
祖父有一段时间开武馆,但是比起80万禁军教头的林冲,或者精武馆的霍元甲,祖父没有那气势,因为既没有挂牌子,也没有那传世武功,他的影响只限于俺村,徒弟也只是俺村的庄稼汉,据说最拿手的也只是洪拳。
武器都在叔们的屋子放着,大刀、三节棒、棍,我最爱看的是大刀,爱那刀上的红绸子。这是祖父母家里最豪华的东西,那绸子营造出一种很热烈的氛围。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朝思暮想,想把那绸子解下来,扎到头上。可是叔们都是20来岁的小伙子,因为穷,他们的婚姻问题很是不妙,哪里会留意我的心思。
祖父去世后的十多年,和他同时代的老太太向我说起祖父当年的壮举。村里人去镇上赶集,但是镇上的人把我们村的人赶回来了。祖父听说后,拉上徒弟就去镇上,用他的盖世奇功让俺村赶集摆摊的人在镇上站稳了脚跟。这老太太还说,那时全村人都跟着祖父习武。有次为争水,俺村和一河之隔的赤金泊村短兵相接,俺村大捷,缴获了许多铁锨。
祖父并没有什么《莲花宝典》《天外飞仙》之类的奇书传世,6个儿子中只有两个儿子学了点,也都荒疏了。后来父亲告诉我,我们的祖先是匈奴,原先姓金。匈奴,骑马佩刀,祖父原该是祁连山下的单于,儿子们也秉承了草原气质,五短身材、浓眉大眼,站在祖父左右,一群沉默寡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