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过沃罗涅日（组诗）

文西

谁来过沃罗涅日①

我从梦中惊醒，稿纸，笔

诗集，相框里男人的脸和

不常洗的茶杯都想将我扔出巢穴

二十年过去了

流浪的孩子还在流浪

冬天阴郁的风中没有房子

我们有相同的命运

但你是英雄，赤脚踩在石头上就要流血

而我是耗子，在富足的国度里享用美食

最后一个冬夜

我听得见没有国家的雪

烧遍了所有国家

所有迷失的脚印

都找不到来时的路

注①：1935年5月，曼德尔施塔姆被流放到沃罗涅日。

当家族的成员死后

家族中最老的成员死在一棵松树下

没有谁细数雪片，创伤

也没有人看见冰川期和大爆炸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出生，

但是你得匆匆钉好棺盖。”邻居对我说

他在屋脊模仿幽灵飞翔

所有的圣徒与罪犯，皇帝与平民都必须

裸露着膝盖在雪地中跋涉

历经砍削、针扎、仇恨、耻辱和一切攻击

我们可以为渡过劫难而欢喜

开心地吃饭，喝酒

在天光下互相拥抱

致坦塔罗斯①

雪覆盖了奥林匹斯

爬上山顶的人没有找到

宙斯和赫拉的骨头，只剩下

腐烂的盾牌、酒杯、黄金，命令和幻想在

我们发亮的手指下残喘

而骄傲的坦塔罗斯被遗忘了

他孤单地生活在地狱

头顶的苹果不会掉下来

唇边的水也不会上涨两毫米

多年来，他额头干枯，嘴唇开裂

我们是忠诚的仆人

在东方的国度里听天由命

每天醒来，都被昨天抛弃

注① 坦塔罗斯：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子，因骄傲自大，侮辱众神被打入地狱。

茉莉

茉莉开在二十楼，一朵朵花

离星辰近，离尘世远

昨天，一个女子从阳台跳下

那是一朵反茉莉的花，留在

空气里的疼，将茉莉的目光剥得空荡荡

所有的花开，都像在打开一个结

——但这是徒劳的，所以

星星们只闪烁，从不开花，所以

花开一瓣，幽灵会在电梯里哭

花开两瓣，棺木会越过郊外的山岗

花开满阳台的时候，浓烈的香气

像锁链，锁着宇宙的秘密

而湘雅医院太平间里的男人

守着的静寂，像被遗忘的人间

每朵花都要努力在枝头站稳

因为一失足，空气就会疼一次，就会有人

沿着那疼提前回到天上

十三年后的春天①

这是十三年后的春天

火车跟随蜜蜂飞舞

葡萄园在温暖的土地上盛开

海边的人睡得安详，听不见

沙漠里比海浪更轻的喘息

你想起石器时代，野蛮的人群热衷于

征服野蛮部落和民族

然后从口袋里取出新种子，洒满遍野

所有被毁灭的身体都长成星星

让黑暗中的蚯蚓，蚂蚁，毒蛇，鼹鼠和

被迫离家出走的孩子不会迷路

注① 伊拉克战争：2003年3月20日。这次战争也被称为“第二次海湾战争”

致情人

刚下过霜

窗外一片白茫茫

白得像这个漆黑的时代

没有界限和内容

比起发声

我更爱牺牲者

比起看见

我更爱萤火虫

今夜有多少玫瑰盛开

就有多少情人凋谢

生活方式

你立志要在一个不需要诗歌的时代

做一名诗人

季节在房间里排好了队

总有一只手揪住我，扔到户外

此时，柔软的花瓣撞碎海礁

它在寻找毁灭后的完美

昨天猎犬咬伤的一头野兔

溃烂发炎的脚趾，流失的牛奶

动荡的星辰

发动战争而又不搅乱秩序的蛤蛎

它们都在秋天跌落的时候

从上帝手上攫取食物

谁都只顾着喂养自身

久远的父亲

我记得一张二十五年前的照片

你没有留下遗产，嘴唇和话语也没有留下

写诗、画画、弹吉他，算命、玩魔术、打架和

泡妞，这些通过一个女人的回忆而变得真实

但我只看到你的黄头发，像树根

根向上伸展而不是地里，一直戳破边框

面庞比叶子年轻

高高的颧骨在灰尘里呼吸

你的牙齿洁白，柔软，咀嚼牛奶

他们都说我不像汉族女孩

因为你的鼻子尖而挺，眼睛纯褐色

不过从我身上看，你比一阵风更透明

听见密西西比河①

玻璃窗外风平浪静

我听见密西西比河流过丛林

你在河边散步，狗打湿了脚掌

新鲜空气吹过蝴蝶翅膀

也吹过贫民区里的嘴唇

你与黑皮肤的管家分享干净的水

热闹的妓院再无人光顾

三十岁女人的漂亮脸庞也被遗忘了

有人为自己种粮食，挤牛奶

也有人为自己做棺材，挖墓地

无名无姓的野鬼无人纪念

将来最小的孙子出生后

我也会成为祖先

注① 福克纳的故乡。

巴勒斯坦的葡萄园①

你的女儿在葡萄园里浇水

漂亮的发辫盘在头上

她不知道你从枪口逃脱

在乌鸦的叫声里翻过栅栏

我突然想拥抱你

就像拥抱我死去多年的父亲

你对我说：“Girl，dont be sad.”

你说你也去洗脚城找小姐，你也刷网站

火车开过河南广阔的麦地

我看见巴勒斯坦的葡萄园没有风

老头，我不想勾引你

不想将你带走

车门打开，回头

我没有看见你暮年的悲伤

注① 1982年6月6日，第五次中东战争，战争期间出现了对巴勒斯坦难民的贝鲁特大屠杀。